李雅麗
(中國傳媒大學 北京 100000)
在張楊導演眾多的影片里,不少作品都涉及老年人物,如1997 年《愛情麻辣燙》中電視征婚的老婦,1999 年《洗澡》中堅持澡堂文化的父親,2001 年《昨天》里幫助兒子戒毒的慈父,2005 年《向日葵》中用扭曲的愛逼迫兒子成長的嚴父,2007 年《落葉歸根》中信守承諾的老年打工者,2012 年《飛越老人院》中被送進養老院的形色各異的老人。他尤為關注老年人物的生存狀態,通過其熟練的鏡頭語言,讓一個個性格迥異的老年人物在觀眾的眼前浮現出來。
電影創作與作者的生存環境和生活經歷有著緊密的關聯。張楊導演的創作,自然離不開他個人生命的體驗。他所刻畫的叛逆青年形象,一定程度上就是他自身的寫照。而電影中溫和寬容的老年形象,則是張楊對父親張華勛的模仿與刻畫。“我的電影是從我自身的角度出發,把我最直接、直觀的東西表達出去。電影有很強的記錄功能,我更關注我在成長過程中周圍的環境。”在現實生活中,張楊與父親的點點滴滴,都是他創作的基礎。在被詢問為何創作出互相對峙的父子關系時,張楊解釋道:“因為,我和我父親的關系就是這樣的。”
馬爾庫塞也曾提出過類似的觀點:“藝術應著眼于解放人在現實生活中遭到摧殘和壓抑的人性,藝術所要解放的永遠是個人內心的歷史。”張楊導演更是直言,他對于生活的感觸以及血液里沸騰的東西都會融匯到電影里,這種情感占了很大的比例。電影《向日葵》中,父親的形象對于幼年的兒子來說,一直是缺失的。直到某一天父親的突然闖入,使得兒子失去了原本的自由,父子之間的沖突不斷惡化。張楊導演從小在北京胡同長大,他的許多生命體驗都和《向日葵》中的兒子趨于一致。也正因如此,導演能夠賦予影片更多的情感體驗。
“很多學者都認為每一代都有自己特殊的歷史背景,特殊的成長經歷。我覺得真正意義上的好電影,跟這些沒有關系,是個體的原因。”從《愛情麻辣燙》到《洗澡》《昨天》,再到《飛越老人院》,導演對人物的刻畫在不同的階段呈現出不同的情感,老年人物的形象也從最開始的具有權威到慢慢放下身段。張楊完成了屬于他自己的電影體驗與生命歷程。
張楊導演作品中的老年人物形象在當今時代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與審美價值。他們反映出導演對老年人群的生存處境、家庭問題、社會地位、老齡化狀況的關注,同時貫之以人文關懷,充分地表達出他對生與死這一社會話題的思考,使老年人物呈現出風格化的特點。
話語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一種權力,它展示了人類群體社會關系中的權力運作。老年人物的話語權主要體現在家庭和社會兩個主要的生存環境中。話語權的消解,展現出他們的生存狀態與時代命運。
1.家庭話語權威的消解
20 世紀初,中國正式進入老齡化社會。社會的飛速轉型,使得父輩與子輩的價值觀念出現了分歧,家庭關系也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在張楊的電影作品中,老年人物多作為父親或母親的形象出現,他們在家庭關系里,逐漸失去了主導地位與核心話語權。
電影《昨天》里,面對毒癮兒子,父親心急如焚卻無力施救。伴隨著毒癮兒子掌摑父親的瞬間,父親在家庭地位中的話語權徹底瓦解;電影《向日葵》中,父子矛盾爆發時,兒子對父親惡語相向,絲毫沒有敬畏與尊重;同樣的,在電影《洗澡》中,父親希望大兒子大明能繼承自己的澡堂事業,而大明卻有著自己的事業追求,不愿經手父業,父親的意見無法得到兒子的認可和接納;電影《飛越老人院》里,老葛與兒子大葛存在著頗多的矛盾與怨恨,即使過了20 多年,大葛也依然不肯叫老葛一聲父親。
從這些電影片段中可以看出,張楊導演描繪了多個正在家庭中失去話語權的老年人物形象。他們與子女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矛盾與癥結,在家庭關系中呈現出日益邊緣化的生存狀態。這不僅對當今的親子關系具有警示意義,還暗含著導演對家庭關系的深刻思考。
2.社會話語權威的消解
每個人都在社會關系中承擔著某種角色,個人與社會是無法分割的整體。張楊導演將鏡頭對準都市社會中的老年群體,試圖展現老年人物的社會百態。體力處于弱勢,思想也無法跟上社會的潮流,老年群體無疑在社會中面臨著萬分尷尬的境遇。
影片《洗澡》中,澡堂是父親與社會相勾連的符號象征。經營澡堂是父親的社會職業,也是父親與社會建立聯系的紐帶。然而伴隨著父親年紀的增長,澡堂文化開始與進步的社會發生沖突。新型澡堂和時髦洗浴用品的出現,加劇了傳統澡堂的衰落。作為傳統澡堂的經營者,上了年紀的父親在社會中的話語權逐漸走向衰微。再如影片《飛越老人院》中,幾位老人打算去參加一檔電視節目,他們決定乘坐一輛廢棄的公交車逃離老人院。公交車在影片中是一種社會符號的象征。幾位老人雖然離開了老人院,但是路上卻遭遇爆胎等種種危機,最終還是喪失了融入社會的途徑。
張楊導演對現實生活不停的追問與思索,是希望探尋一種老年人在都市社會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空間。導演通過對社會符號的消解與摧毀,來展示老年群體與社會脫節的生存現狀。
20 世紀90 年代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思想與文化都被前衛的潮流所裹挾,思想開放的年輕人開始變得反叛乖張,老年群體則愈發失去了發聲的空間。張楊導演將視角放置在了社會轉型的時代大背景下,試圖創造性地探索老年群體的生存困境。
1.與子輩文化的割裂——漸遠的親情
家庭關系是老年群體最重要的一種人際關系。老年群體作為家庭中的大家長,充當著十分重要的家庭角色。然而伴隨著社會轉型的時代背景,作為子輩的年輕人開始吸收多元文化,對于父子關系也有了重新的定義。“從強制和被動的父權形態的思想約束和人生標準中掙脫出來,是他們人格成長的重要標志。”年輕一輩開始挑戰父輩的權威,父子關系開始出現裂痕。與子輩文化的割裂沖突,導致親情呈現出一種陌生化和疏離感,老年群體開始陷入親情的困境。
影片《洗澡》中,父親與大兒子大明在思想上的沖突分歧,導致大兒子南下工作,不肯接手父親的澡堂。大明陰差陽錯地收到父親病危的消息歸來,卻發現是虛驚一場。父親看見多年不見的大兒子,兩人尷尬地打著招呼,絲毫沒有父子間思念的激動與震顫。兩個人猶如蜻蜓點水般互相照面,將親情的淡漠感體現得淋漓盡致。再如《飛越老人院》中,老葛與兒子大葛之間矛盾重重,因價值觀的沖突,老葛沒有借錢給兒子,導致大葛恨了父親一輩子,從此再也沒有去探望過他。由此可以看出,張楊導演作品中的老年群體,在與子輩的情感關系上處于文化割裂的狀態,親情漸行漸遠。
2.殘缺婚姻下的孤獨個體——難尋的愛情
愛情是眾多情感中較為重要的一種情感體驗,它能夠給人類帶來情感的慰藉與心靈的關懷。老年群體的情感生活是一個經常被忽視的話題,老年人群“喪偶”的現狀愈發值得關注。張楊導演的電影中,老年人物大多處于殘缺的婚姻狀態下。如《洗澡》里的老父親,常年與失智的二兒子為伴;《飛越老人院》中的老周,由于女兒遠嫁日本,終日孤身一人;《飛越老人院》中的老葛,在二婚的妻子離世后,搬到了老人院生活;《落葉歸根》中的老趙,在外打工孑然一身。這些作品中的老年群體,大多都是處于殘缺的婚姻之下。另一半的缺失,再加上兒女的疏離,導致他們成為了極其孤獨的個體。
3.社會生存空間逼仄——社會的偏見
在張楊的電影里,老年群體的另一大生存困境是社會生存空間愈發逼仄。社會對老年群體的偏見正在逐漸加深,老年群體處于社會勞動力的底層,愈發成為被社會所淘汰的人群。電影《落葉歸根》中,老趙善意地幫助公路上拋錨的車輛重新啟動,本來答應捎他一段的司機卻拋下他獨自離去;電影《飛越老人院》中,老葛一行人要去天津參加電視節目,但院長不認為這群老年人擁有獨立生活的能力,百般阻撓。老年群體的行動備受禁錮,在社會中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排斥和嫌棄。
藝術是一把錘子,人們應該用它去重塑社會。張楊導演有意識地將目光觸及當下社會的時代變遷與小人物的命運走向上,并著力描繪老年人物的生存困境,展現出老年人物的生存狀態與時代命運,同時流露出他對社會問題的關注與思考。
現實主義永遠是藝術創作不敗的花朵。我們看到了張楊導演執著的藝術追求和對時代的責任感。他關注老齡化的社會問題,通過鏡頭再現老年人的真實生活,真摯地記載了老年群體的生存狀態,帶給了觀眾深刻的心靈觸動與情感啟迪。他作品中的人性閃光也指引著廣大的藝術創作者永遠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