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鈺
(西北民族大學 舞蹈學院,甘肅 蘭州 730030)
“生從何來,死亦何去”,這是對生命的拷問、對靈魂的哲思,也是人人都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追問。舞劇《花界人間》將壯鄉大地浪漫多姿的生命之魂、豐富獨特的人文生態刻畫得淋漓盡致,不僅彰顯出民族文化與民族信仰相生相伴的價值風尚,也為守正創新的舞劇創作發展貢獻了一己之力。
張德祿教授曾指出:“多模態話語指運用聽覺、視覺、觸覺等多種感覺,通過語言、圖像、聲音、動作等多種手段和符號資源進行交際的現象。”而舞蹈是一門以身體媒介為本體的綜合藝術,其中音樂、服裝、道具、燈光等其他非身體語言都與之相伴,有著密切的聯系,它們共存于語言學所謂的“多模態話語媒介系統”之中。他認為,多模態話語的媒介系統由語言媒介與非語言媒介兩部分構成,語言媒介包括音響、聲音、文字等,非語言媒介包括面容、肢體、PPT等。本文主要從身體語言、音樂語言、服裝道具語言的角度來探討舞劇中多模態的協調配合與意義表達。
舞蹈的本質是動作,人的四肢、軀干、頭和面部表情所組成的舞蹈語言都有其各自言說的深意。編導正是從舞蹈的本質出發,力求以動作刻畫內心的情感,暗喻對生命的崇敬以及對靈魂深處的民族信仰和民族力量的探尋。舞劇上篇中幽靈蜘蛛覬覦人間,呈現出雙腿半蹲,雙手胸前交叉的小空間造型姿態,以封閉式動作與消極性手語詮釋出初到人間的一絲怯弱。她的身體慢慢地向上盤旋延伸,周圍的寧靜也逐漸打破了她內心的膽怯,地面的爬行變為雙腿跨開的跳躍動作,凸顯出蜘蛛由戒備到狂妄的心理演變過程。編導巧妙地運用動作語言來構造蜘蛛不停變化的心理視象,塑造出陰暗狡猾的人物性格特征。再如,下篇中達棉側躺在舞臺中間,她孤僻、不安甚至十分恐慌。她雙手擴指,遮蔽住臉部,吸腿蜷縮,腳背內擓,以鎖閉的體語來縮小其生存空間,這些都是人物內心情感外化的表現。而達棉、蜘蛛的雙人舞部分,則是將全劇的情感推到了高潮。二人以繞圈劃圓、前后傾倒的動作凸顯出對抗的激烈性,蜘蛛一躍而起后,變得更加猖獗,直接將雙腿盤繞在達棉上身,以高空間的占有來宣示其自我主權。達棉也不甘示弱,伸直手臂與蜘蛛進行對視,以開放式的積極手語來詮釋內心堅定的信念。她不再懼怕蜘蛛的存在,準確地說她已經逃出了自我欲望的桎梏,這也成為編導思想的落腳點——直面與制衡自我欲望。在這一點上,充分印證了達爾克羅茲在“表情體系”中闡述的觀點:“人體姿勢與人的內在情感與態度之間存在對應的規律”,這種“規律”能夠賦予動作以靈魂,使觀眾深切感知舞蹈形象,在極富感染力的表演中激蕩起內心的波瀾,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
該舞劇的音樂是由著名作曲家郭思達編創的,他秉承民族文化多元交融的創作理念,從傳統民族音樂和山歌中提取精髓,并與管弦樂交融一體,形成整體統一的音樂風格,力求用音樂來凸顯人物角色定位,從而豐富舞劇多層次的表達。舞劇一開始,伴隨著大提琴低沉的音色,映入眼簾的便是創世女神姆六甲在幻化眾花時的場景,零星散落般曼妙婉轉的音節附和著眾花的洗禮,逐漸變為交錯迭起、蕩氣回腸的合奏樂,營造出一幅和諧神圣的仙幻畫面。音樂擓爾緩和,眾花幻化到凡間,神秘空靈的音樂席卷而來,展現出浪漫的生命情調,彰顯了對民族崇高精神信仰的敬畏之情。相較之而言,開篇時勞作的“打谷舞”又是另一番風味。打谷舞以歡快愉悅的節奏為主,不時夾雜著壯族傳統器樂悅耳動聽的旋律和極具原始風味的呼喊,充斥著十足的張力與氣勢,同時體現出壯民們樸實無華的勞動生活狀態,舞劇試圖在無形與有形之間拉近與觀賞者的審美距離。不僅如此,音樂對于人物的性格特征與內心情感等方面都給予了細膩的刻畫。比如蜘蛛的出場音樂中夾雜著女聲的空吟,滲透著神秘的氣息,而布壯背著達棉踏上尋藥路途的音樂則是在壯族民間山歌的基礎上加入弦樂的曲調,如此種種多元融合可謂是“民族”與“世界”的一次完美交手,也是生命信仰的“個性”與愛的“共性”的一次碰撞。由此,悲壯與濃情才沁透人心。不僅如此,舞劇在仙幻和現實之間穿梭交替,也使觀賞者充分展開聯想和想象。仙幻的花界充斥著無限的神秘色彩,烘托出壯族人民對浪漫生命觀的崇敬之心。而民族風味濃郁的音樂風格與極具民族元素的動律交相輝映,使欣賞者在鑒賞過程中更能產生共鳴,從而獲得更多的民族文化認同感與歸屬感。
編導憑借服裝道具來進行“自我辨識”,服裝道具不僅可以幫助觀眾分辨出個體角色,還可以無聲地挑明角色之間的關系。幽靈蜘蛛身著紫色系服飾,擁有修長且尖銳的指甲。以紫色來凸顯陰暗神秘不為人知的一面,而延長手指的形態一方面體現動物原型的形象特點,另一方面也直接將“蜘蛛”的“個體角色”從群體中清晰地劃分出來,形成人物間的形象差異,使觀眾一目了然的同時也使舞劇更加具有“仙幻色彩”。“手絹”這一道具貫穿舞劇始終,從布壯送給達棉再到布壯撿到,無不傳達出二人的情感狀態。手絹作為物化的語言,成為了二人精神的支柱與情感的橋梁,體現出“角色關系的辨認”,推動著人物關系與情節的不斷發展。而一塊碩大的紫色幕布將蜘蛛的邪惡勢力具象化,達棉被吞噬其中,這時的紫色幕布更加凸顯蜘蛛與達棉的矛盾沖突,展現出這二人的“角色關系辨認”,紫色幕布作為一個能指的表達層面,引出了所指的“克欲向善”的價值層面,隱喻著“善惡交界,往往一念之間”的深層意味。服裝道具語言對舞蹈而言是一種互補的“強化”關系,它們的協同合作能夠突出舞蹈身體語言的表達,在沖擊視覺的同時還升華了內涵。
在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60 周年之際,編導帶領團隊鍛造出這樣一部具有普世價值的舞劇作品,可謂是向民族、向國家獻上了一份不同尋常的厚禮。這是一部少數民族神話題材的舞劇作品,但更多的是編導所傳達出來的價值導向。編導利用舞劇的表現形式,呈現出壯族傳統文化大背景下人民美好的生活圖景,同時又跳脫出空洞不實的內容表現和單一刻板的情感表達。但較為不同的是,該舞劇有別于以往神話題材的舞劇作品,編導以浪漫主義手法來觀照現實主義精神,將花神傳說與現實人間相聯結,落腳到“人性”并打破了民族信仰的界限,以浪漫的生命觀揭示人性的旨歸,并將落腳點夯實到具有普世意義的價值觀層面。由此,舞劇可謂開創了創作新道路,在編創上以“花”作為貫穿整部舞劇的核心,“花”能指為一種物質,卻是更為深刻的民族精神信仰的所指,它隱喻為一種更為崇高的生命境界,并由此呈現出“意”的無限性。在這樣一場欲望的對決之間,觀賞者不僅可以直觀地感受這場美輪美奐的視覺盛宴,而且還能夠間接體悟到舞劇所傳達的內在意蘊,接受靈魂的洗禮并由此產生“高峰體驗”。該舞劇用當代審美的視角向觀賞者傳遞出“真、善、美”,并帶領人們去尋究人性與生命的價值。
編導并不囿于創作窠臼,一方面直視當下現實生活,從中汲取創作素材并進行多元融合,比如表現火熱勞動場面的“禾把舞”既呈現出民族和諧的場景又使充滿“仙幻色彩”的舞劇不失現實性,并且注入了人文關懷以及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在舞蹈語匯的提煉上,是以壯族傳統民間舞蹈動作為基礎,再吸收融合中國古典舞與現代舞的元素,并整合形成統一的風格。比如舞劇中具有民族風格和動律特點的打谷舞、花籃舞、祭祀舞等,就是當地民俗舞蹈的再現。而蜘蛛的獨舞以及其他的雙人舞部分又是汲取了中國古典舞與現代舞的動作元素。
另一方面從現代審美的角度出發,對原生語匯進行再創作,將壯族的“師公舞”等傳統民間舞蹈舞臺化,創作出更加符合當代審美的民族民間舞蹈,既尊重傳統又不失創新。以廣西壯族傳統文化為文本,率領花神傳說、傳統民俗風情一同走進現代大眾的文化生活之中,觀賞者不僅能從中感知舞劇所傳遞出來的文化歸屬感,還可以從中尋得不朽的生命觀與價值觀。值得注意的是,舞劇并不是民族文化符號化的簡單堆砌,而是在根植傳統文化的基礎之上匯入當代的審美氣息,動作上強化舞臺化的審美風格,舞美上結合新媒體技術,實現了超越時空的對接,激活了民族傳統文化的內在生命力,開辟了民族舞劇題材的新未來。
現如今,舞劇作品在創作題材上千篇一律,且多數膚淺、媚俗。編導別出機杼,積極地思考生命的意義,拂去舞蹈創作中的矯情與虛假,追求真正的藝術精神,注入真正的人文關懷,彰顯著藝術創作的“現代”品格。既不局限于一般的神話傳說或愛情故事等題材,也不一味地迎合民族特色,而是將民族信仰的創世主題、浪漫的生命觀和絢麗的民間舞蹈相融合,在傳統文化的探尋中體現人性特點和生命價值,展現極具感染力的民族魂與民族情,從而開拓了民族舞劇題材上的多樣化,為接下來的舞劇創作另辟蹊徑,向著民族與時代精神的軌道昂首前行。與此同時,為了更加了解民族傳統文化,創作團隊多次來到廣西各地進行采風,對作品進行反復打磨,可謂精雕細琢,精益求精,正是在這種精神的引領下才創作出了一部精良之作。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的:“希望大家堅持以精品奉獻人民……如果不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創作精品上,只想著走捷徑、搞速成,是成不了大師、成不了大家的……一切有價值、有意義的文藝創作和學術研究,都應該反映現實、觀照現實……”舞劇也正是在這種創作態度的引領之下,激蕩起我們的文化自覺,尋找到本民族文化的歸屬感與自信心。
隨著眾花回歸到花界,筆者也似乎對“生從何來,死亦何去”有了新的看法和見解。“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人生漫漫長路總會有些許欲望和誘惑,停下腳步,靜悟生命,不被欲望紛擾,讓信念如花瓣灑滿人間,讓我們同舞劇的腳步去尋覓“真、善、美”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