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榕榕
(上海海事大學 上海 200120)
《美景》是美國當代青年劇作家杰基·西布里斯·朱里最廣為人知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劇作,該劇于2019年獲得了普利策戲劇獎(Pulitzer Prize for Drama)和蘇珊·史密斯·布萊克伯恩獎(Susan Smith Blackburn Prize)兩個重量級獎項,并被普利策獎評委們認為“是一部運用高度概念化的多層次的結構審視種族問題的強有力的戲劇作品,最終帶領觀眾走入演員所屬的社會群體來面對那些根深蒂固的歧視現象”(The 2019 Pulitzer Prize Winner in Drama,2019)。還有學者給予此劇極高的評價,認為“朱里的《美景》見證了當代美國黑人戲劇勇敢地挑戰現實的歷史性一刻”(Breaux,2020)。
《美景》的第一幕在一間四壁潔白,明亮又裝飾精美的房間中開始,頗有經典美式情景喜劇的風格,也暗示了這個家庭生活舒適富裕。故事的開始,一家人在一起為即將開始的祖母的生日慶祝聚會而忙碌著。比弗莉,劇中的母親,是一個十足的完美主義者,她急急忙忙地來回檢查各種物品,想要確保生日聚會能順利舉行,還不安地在“第四面墻”,也就是一面單向鏡子前,照鏡子觀察妝容。隨后,丈夫戴頓拿著一些銀器進入了房間,比弗莉嗔怪戴頓不應該不打招呼就進房間“偷偷摸摸地看”她,而戴頓則辯解說自己就住在這棟屋子里,怎么還需要打招呼呢?兩人的小口角很快便被甜蜜的擁抱和親吻平息了,接下來他們繼續為聚會進行準備。在忙亂的準備工作中,比弗莉因愛說人閑話而不大受歡迎的妹妹杰思敏拿著禮物率先到了。在等待姐姐和姐夫為她準備冰鎮紅酒的間隙,杰思敏也站在“第四面墻”前仔細觀察自己的儀表。凱莎——姐姐的女兒下樓來到了客廳,杰思敏和凱莎便聊了起來。隨著劇情推進,關于這個家庭的其他信息也展現在觀眾面前:比弗莉和杰思敏緊張的姐妹關系,比弗莉對女兒凱莎的高期望,忙于事業的律師弟弟泰隆,甚至還有微妙的祖孫關系。一家人圍繞生日會各種準備工作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直到去廚房查看生日蛋糕的女兒報告說生日蛋糕被烤焦了,本劇第一幕達到高潮,以比弗莉在極度的焦慮中當場暈倒而告終。
整個第一幕讓人以為《美景》是一部熱鬧有趣的典型黑人家庭情景喜劇,有歌舞,還有人物間的互動和沖突。然而到了第二幕,觀眾們很快便發現這部劇遠不是這么簡單。第二幕中,整個第一幕的情節被重復表演了一遍,但卻像是被靜音了一樣,沒有對白和音樂,只能聽到音響播放名叫金寶,貝茨,蘇茲和麥克四個隱形人物的對話聲。對話中的四人顯然是白種人,對其他亞裔,拉丁裔,非裔等有色人種評頭品足,整段對話涉及到白人眼中不同人種的臉譜化形象,如亞洲人說話大聲,黑人愛唱愛跳等,言辭之中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和對其他種族文化特色的簡單化、片面化理解。逐漸的,評論的聲音和舞臺上演員的表演同步起來,評論者開始隨著演員的表演同時品評這些黑人角色。最后金寶發表了一段冗長的,情緒激動,而且似乎詞不達意的評論。接下來又回到了生日聚會的情景,在丈夫的搶救下比弗莉清醒了過來,隨后大家又繼續為聚會準備而忙碌,戴頓沖出門去買蛋糕,女兒凱莎幫母親收拾打翻在地的蔬菜,連杰思敏也來幫忙切菜。終于基本準備停當,一家人伴隨著音樂一邊歡快地跳舞,一邊布置餐桌。圍繞著一大桌子塑料道具美餐,蹦蹦跳跳的一家人終于落座了。
第二幕開始,《美景》以獨特的“劇中劇”戲劇技巧將新的人物引入觀眾視野,一出場就是不禮貌的、刻板印象化的點評,“戲外”人物對“戲里”人物及劇情“上帝視角”般的俯視,讓觀眾開始思考哪個是“真的戲”。
第三幕,作為生日會焦點的祖母終于“千呼萬喚始出來”,但觀眾卻赫然發現,這個黑人家庭的祖母竟然套穿著別扭的禮服,是上一幕四個評論者之一的蘇茲。而比弗莉的弟弟泰隆則是評論者們中的金寶。前來拜訪凱莎的朋友埃莉卡其實是評論者們中的麥克,這個高大的白人男子卻向著大家介紹自己是個17歲的非洲裔女孩子。而麥克/埃莉卡和凱莎想要討論的“作業”是一個驗孕棒。
接下來的情節發展越發跳躍,評論者貝茨也終于出現在了大家面前,和已經在“扮演”祖母的蘇茲“爭搶”祖母這個“角色”。比弗莉一家的“戲里”和評論者們審視品評的“戲外”通過這樣的“串演”和“混搭”被強行拉到一起,揉合了起來,這些人在一起構成了一個新的“大戲”。凱莎走出浴室,雖然手里拿著檢測結果呈陽性的驗孕棒,但堅稱自己沒懷孕,和麥克/埃莉卡也沒發生任何關系。因為“戲里”的凱莎和埃莉卡都是女性,不論二人關系如何也不可能有人懷孕;而另一方面,在“戲外”,麥克是白人男性,在凱莎的家人們面前堅稱自己是孩子的父親,實在讓人難分真偽。在這里,“戲里”和“戲外”的界限被打碎,之前躲在“戲外”進行品評的四個人卻成了推進“戲里”故事發展的動力,“戲外”的演員們用看似癲狂的表演和對白促使觀眾們進一步思索“到底哪個才是真的戲”。
就在觀眾們以為全劇最大的“秘密”已經被揭示出來的時候,金寶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摞賬單,告訴凱莎因為戴頓賭博,家里欠了很多錢,不能供她上大學了,甚至家里的房子也要被收回。接下來,在貝茨等人的即興安排之下,比弗莉竟“被吸毒”,各種牽強的證據都被揪出來,在一片混亂的指控中,甚至戴頓也相信比弗莉確實吸了毒。此時,“戲外”評論者們的荒謬推測被安插在了“戲里”各個人物的頭上,“戲外”的聲音完全控制了“戲里”這些人物的命運。在這些“戲外”聲音的胡亂挑撥下,比弗莉一家變得烏煙瘴氣,生日會也變成了滑稽的丟食物大戰。
“戲外”評論者對“戲里”人物吸毒、未婚先孕、賭博等毫無根據的指控,卻輕易地毀掉了這個盛大的、精心準備的家庭聚會,讓“戲里”的人物互相猜測、質疑、爭吵?;恼Q夸張的劇情卻形象映射出美國社會實際存在的種族問題。
終于,在第三幕的后半部分,凱莎和蘇茲的對話為這個混亂的局面帶來了轉折。蘇茲似乎做足了慈祥祖母的樣子,言辭之中卻流露出對凱莎的貶低,而凱莎大聲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可以說,這是全劇最強有力也是最震撼人心的一段對白。在這段對白的啟發下,我們不難發現,其實之前的“戲里”比弗莉一家也好,“戲外”的金寶,蘇茲,貝茨以及麥克也好,都是《美景》這部元戲劇內部的組成部分。“戲里”和“戲外”共同表達了作者朱里在美國當代的種族問題上的觀點?!皯蚶铩钡谋雀ダ蛞患疑顥l件優渥,卻似乎總是生活在無形的“第四面墻”的后面。從一開始的比弗莉到之后的杰思敏,她們似乎是在獨處,卻不時對照這個“第四面墻”上的虛擬的鏡子仔細地用別人的眼睛審視自己,他們總是十分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乃至穿衣打扮。
更耐人尋味的是,第一幕中展現給我們的這個黑人家庭似乎太典型了,愛唱愛跳,擅長烹飪的女主人,脾氣很好的男主人,青春期的叛逆女兒,加上一點陳芝麻爛谷子的家庭瑣事。一切都在告訴我們,這是一個平常又幸福的美國黑人家庭。然而毫無疑問,第二幕中“戲外”人物們的登場粉碎了這一幻象,也表達出作者的觀點:這些和“戲里”一家人毫無關系的旁觀者們,以偏見和歧視,荒謬的指控和污蔑,輕易摧毀了這個“典型”的幸福黑人家庭。而這個黑人家庭最可悲的地方不僅僅在于受到污蔑和不實的指控,更在于他們沒有自己的語言,沒有掌握自己的話語權,無法獨立思考,講述自己的故事。在金寶和貝茨幾個局外人肆意胡編亂纂“罪證”指控比弗莉吸毒,戴頓不潔身自好而染上了梅毒之時,比弗莉一家人竟沒有仔細辨別指控的真偽,給予家人信任,反而被局外人的謊言所左右,互相批評指責。
不難看出,作者借這一情節意在指出:當代美國黑人群體面臨的正是這種荒唐又可悲的境地,因無力講述自己的故事,只好任由白人群體對自己加上各種標簽,如黑人吸毒,懶惰等等。在黑人群體內部,這些捕風捉影的污蔑不僅沒有使廣大黑人群體團結起來,反而使他們從內部分裂,互相攻擊。凱莎和蘇茲的對話為這種境況給出了一個明確的解決方法,那就是白人“離開這里”,不再居高臨下地做“慈祥祖母”狀“幫助”黑人,也不再搶占話語制高點,隨意把各種“罪證”強加在黑人群體之上。黑人的故事要由黑人用自己的語言去講述,黑人的心聲也要靠黑人自己去思索發掘。
在本劇第三幕即最后一幕的結尾,凱莎跨過無形的“第四面墻”,直接面對現場觀眾,邀請白人觀眾上臺來“互換體驗”一番。
《美景》一劇在劇本的結構上構思精致巧妙,具有很強的創新性;在舞臺表現上,大膽運用多種實驗性的藝術技巧,配樂,燈光和道具都設置的別出心裁;在思想內涵上,《美景》完美結合了形式語言,藝術技巧和豐富的表達內容,具有一定的美國戲劇中少見的革命性。多重的“劇中劇”,元戲劇結構并非刻意標新立異,而是意在帶領觀眾打破“第四面墻”,進而認識到:白人對黑人話語權的剝奪和在社會生活中的控制就像金寶等四個局外人對比弗莉一家人生活的橫加干涉一樣,最后造就的是黑人群體荒唐可悲的結局。同時,也指出了黑人群體無時不刻不處在“白人凝視”之下,在心理上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劇中的女兒凱莎作為關鍵人物,以極富戰斗力和震撼力的方式表達出了黑人渴望找到自己的聲音,講述自己的故事的愿望,以及對美國社會沒有給予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種曾經承諾的公正待遇的憤慨。作為本劇標題的“美景”其實是在說:美國社會的繁榮并不是公平的屬于每個人,對于黑人等有色人種群體來說,這美景往往是屬于白人(fair)群體的。這樣的“美景”,很難說是真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