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臉

卿秀文

華美是一枚美女。歲月也拿她無奈，她就那么一如既往地美著，一直都沒有貧乏過追求者。即使年近六旬仍是風韻奪目，她所飄過的街街道道都牽惹著無限的回頭率。贊美于她，家常便飯;她于嫉妒，不屑一顧。她的世界很美麗，她熱愛著這個美麗的世界。

可今天，她太狼狽了。因為避讓一只瘸腿的流浪狗，她連人帶車都摔倒了綠道旁的深溝里。

她認為自己死了，有一種雜亂無章的神志，隨著身體在飄飛，飄得無影無蹤，然后又從一個黑洞飄出來，她像活著的時候那樣睜開眼睛，咋感覺看不見上半截天空，難道這就是地獄？地獄就這樣沒有完整的天空？滿眼迷糊，影影綽綽的，“我不該下地獄呀，我這么美還這么善良”她好像聽到自己飄飛的心聲。

她感覺有些疼，從眼皮到手臂到屁股到全身，都疼，再看看眼皮底下，一圈像自行車輪的東西扭曲在自己的左腋下，右手臂旁的一棵小樹缺胳膊少皮肉地耷拉著腦袋。哦，華美記起來了，她是被摔了，不是死，可能是受傷了。她揉揉只看見半截天空的眼睛，喲，好疼！上眼皮好像厚了很多，揉過眼睛的手掌滿是鮮血，她意識到，是受傷了，得趕緊離開這里，自己需要救治。

她強撐著坐起來，坐起來的樣子把她自己嚇了一大跳：喇叭褲沒有了喇叭，只有撕碎了的布片，幸好沒有露出屁股;米白的上衣滿是泥土，破了好多個大大小小的洞。她摸摸大腿，還行，應該沒折，可能是屁股底下這叢枯草保佑了她，不然，如果殘廢就太可怕了。

她想洗洗血污，可這水溝偏偏缺水，她去扶自行車，可自行車已支離破碎，完全不能騎了，再說自己這模樣也不好意思上路啊，幸好車龍頭上的鐵框里還安然著她的小肩包。

她從包里摸出手機，不假思索地撥通了離這最近的小張的電話：“喂，小張。”

“哎，美阿姨啊！”小張脆生生地答應著，并熱情地呼喚著，她喜歡對華美昵稱“美阿姨”。華美名副其實，她一直美貌著，也一直善良著。華美幫過很多人，尤其幫過小張，從財力物力都傾心地、竭力地幫助過小張，今天還想過小張，牽掛她最近好不好。

電話里的小張甜甜地說著：“好想您啊，美阿姨，您好久接見接見我吧，我白天都在單位，您來耍嘛，哦，是我該去拜訪您，您好嗎？”

“嗯，”華美猶豫一下，說：“我，遇到了點困難，想麻煩你一下。”

“喔，咋呢嘛，你咋呢嘛！唉！哎……”小張在電話里頭一邊嘆氣，一邊長長地似乎在回應著別人的吶喊，“喔，開會啊，好，馬上來！”小張在電話那頭遺憾地說，“美阿姨，對不起，我馬上開行政會，我下來聯系你哈！”華美還來不及說出此刻的囧境和此刻急切的需求，小張已經掛斷電話。

秋風掀起華美破落的衣衫，寒意直達心底。她縮緊身子，用小小的肩包捂住胸口。她想給丈夫打電話，可丈夫在外地出差。她感覺從未有過的凄涼，感覺有種咸咸的東西直往嘴里灌，摸一把，是自己的血淚。

恐懼和傷感壓迫著華美，腿軟得更加無力。她想起一個人，可能這個人會很快來關心她，幫助她。這個人曾經對華美說過，只要她愿意愛他，哪怕愛他一次，哪怕只讓他抱抱，就判他二十年徒刑也在所不惜。

華美從手機聯系人中找出那個人的電話，撥通。對方驚喜不已，說：“你給我打電話，我真是太高興了，聽到你的聲音，心都化了。我想見你，我想看到你！”對方不用分說地掛斷電話，又立即向華美發起微信的視頻邀請。

華美不想視頻，她沒有與家人之外的異性視頻的習慣，況且此刻有點尷尬，但此刻，不是正需要他面對面的幫助嗎？華美用左手背抹抹眼睛，她愛美，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囧樣。

華美無可奈何地點開視頻，屏幕里的那個人急迫地詢問：“你在哪兒？哪個瘋子把你擋著？我咋沒看到你呢？”

華美說：“是我，我想請你幫下忙，我就在你家附近。”

視頻對面的那張臉立即陰沉下來：“你這個瘋女人，你偷了華美的手機吧，我不認識你，對不起，我老婆來電，我要接電話。”

視頻不用分說地如開始那樣，不用分說地結束，華美的心情反而莫名地輕松。

“原來如此！幸好如此！”華美正這樣想著，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來，有微信視頻的邀請鈴聲，華美的內心滑過一種復雜的思緒：“是那個人的？惡心！恐怕是，誤會他了呢，他剛才可能確實沒認出自己，他是想幫我的。”

華美劃開屏幕，不是那個人，是一女鄰居的微信，可能鄰居有事要交代。華美經常幫她檢查門是不是關好了，還經常幫她扔垃圾、帶郵包。今天華美有難了，正好可以請鄰居給自己送套衣褲來遮羞，盡管遠些，也別無他法，華美趕緊點開視頻。

鄰居看到視頻里的華美，一句話沒說就掛斷了，這可是每日相見的、比遠親還親的近鄰啊，難道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可怕、多變態，變得連鄰居都認不出來了？

華美沒有鏡子照見自己的臉，再求助于人可能也無濟于事，肚子“咕咕”地響。想吃東西，是件好事，與死相比，啥都變成小事。嚇人就嚇人吧，丑陋就丑陋吧，爬溝，上坎，回家。

她愛憐地扶正耷拉著腦袋的小樹，然后吃力地爬上溝坎。溝坎上的天空還是只有半截，她的上眼皮有種撐不住的壓迫感。前后沒人，這是一條幽靜的綠道。綠道前頭幾百米處有個家常飯館。她能行走。她拖著已成刷把樣的喇叭褲朝前走。

華美走進家常飯館，這是她經常光顧的小飯館。她不喜歡大魚大肉，就喜歡這種花錢不多卻很綠色新鮮的飯菜。

她走向正忙碌的飯館主人，準備點菜，主人抬頭看見她，臉色大變，立即發出吼聲：“出去！出去！”沒有理由，不用解釋，華美被趕出餐館。

華美忍受著平生最大的屈辱，淚流滿面地離去。

自己不就是變了張臉皮嗎，社會就如此變臉，原來生活就像一張華麗的外袍，其實里面爬滿了虱子。凄涼與絕望襲滿心頭，華美有些走不穩當，她步履蹣跚地走著，有些看不清方向。

一只狗狗搖著尾巴向華美跑來，跑到跟前，前爪搭在她的膝蓋上，仰頭望著華美，嘴里還發出“嗯嗯，嗯嗯”的哼聲，好像是很焦急、很心疼地在問候華美。這是華美經常關注的一只流浪狗狗，她在土坎下給它砌過地窩，給它帶過狗糧、鴨肝和蘋果，還給狗狗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美美”。

華美感動地抱起狗狗，淚流滿面地對狗狗說：“美美，還是你好！我咋變，你都能聞見我骨子里的味道，只有你才不在乎我的外表。”

華美越說越傷心，越傷心越感動狗狗的“不嫌家窮，不嫌母丑”。

“請問阿姨，你是受傷了嗎？”一輛紅色轎車停在人行道外側，車里探出一張年輕的鵝蛋臉，雖然陌生，可鵝蛋臉上寫滿關切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