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延澤
是一個12月中旬的午間,在中國東北地區一座普通的四線小城,雪前。
迷蒙的天色,讓人不能照常透過今天云間的太陽來分辨時間,甚至晨昏,準確地來說,那只是一抹浮在天上可以在今天直視的光,近似于一種不大規則的圓形。由于云層在周圍的遮擋,那團光反而比平常可視的范圍更大。
代價是它沒那么明亮、耀眼了。
由于已到午時,通往攔河堤的小路上已鮮少有人,偶爾會碰到幾位頭發灰白的長者,帶著他們蹦跳的孩子,或是寵物狗,卻是腳步匆忙地催促著他們趕路,以便能吃上暖胃的飯菜。讀初高中時,一直光顧的那家理發店里面,理發大哥趁著店里沒有顧客,去隔壁的小餐館買回來盒飯套餐獨自吃了起來。四線城市的路不寬,又住在城邊,晌午沒有車流,因此,走在馬路對面,就能看清對面商鋪里的大致活動。
河堤上,上一場雪蓋下來的痕跡只消退了十之一二。溫度感覺還是暖的,流動的河面沒有完全冰封,靠著河岸的兩側結著看似厚實的一層冰,處于河中心線的水一如往常前后拍打,向那天上團光沉落的一邊流去。可能由于最近雪下得頻繁且量大,河里面水花追逐的節奏,甚至比七月里偶爾避暑停工的幾天還要快。
在梯形的河堤上,只有頂部那條與河流平行的人行路被清掃了出來,而其余的兩側坡地里,雪還是與楊樹根部平齊、填滿了低矮灌叢的縫隙。
這種日色朦朧的枯林,只剩天光猶然可辨。
深一腳淺一腳的我,就這樣在可見河流的一側坡地躺著,聽著時快時慢的水聲,篤定方向沒有偏離。
又是雪前,又是河邊。
冬日里難得的水汽漸漸漲了起來,而隨著午間氣溫越來越高,水汽越發漫溢,配合著那些含著大量小冰晶的云和地上的雪,逐漸模糊了頭頂與足下的界線。于是,所有的靜止,所有的運動;一切寂靜,一切碎裂,當這條接線被溝通時,都終歸于一片迷蒙。
或許,這就是造物未開時一切的本來面貌,是古代傳說里那位大神尚未覺醒前的世界的樣子:沒有山岳河流,不分晨昏日月。顏色于其中,是我們給出的一個定義,而我們,卻又是萬萬年后為這已然涇渭分明的世界增色的作品。
相傳,那是因為有一位神明不堪寂寞,造出了人類。
當混沌褪去,任何的事物都可以勾勒輪廓時,不論作為媒介的,是語言,還是刀筆,其中就必須要有顏色了。很難去評判誰才是可有可無的尾綴,只是世界里的界線,越是交錯,越是分明,顏色種類的需求就越多。
這,只是必然。
山河日月是盤古的顏色,蕓蕓眾生是女媧的顏色。
我們的顏色——伴隨著世界的復雜,從水墨丹青到十色畫筆,再到如今的七彩霓虹……
色彩變多了,是因為我們的需要不再只是輪廓能被填滿。我們甚至分門別類地給了它們各種名號:“合成色”“自然色”……每一種不同的集合里包含的顏色各不相同。于紛繁復雜的顏色里,相信每個人都能準確答出的是彩虹的七色。我們自幼初見彩虹,便會問自己的父母,那七條涇渭分明、組成拱形的東西都是什么,大人告訴我們,那些叫做顏色,從最上面開始,分別又叫做“赤、橙、黃……”沒人會去在意彩虹和彩虹七色的命名者們為什么會賦予這個名字給它們,只是明白它們各自鮮明地出現在了我們面前,我們就必然地要給它一個名號,而后再給出相應解釋性的定義。就像后人把盤古的左右眼叫做日月、女媧的泥塑稱為男女。萬年前的初夜,人類第一次陷于失去太陽而不可見萬物的狀態時,他們便管這叫做——黑。遠古神靈早已身歸混沌,他們只管依著自己的需求開天地、育萬物,而不知且不管后人會如何稱謂他們留下的作品;我們何不也只管使用更為精細的媒介來勾勒、定義面前這個十色、百色、千色流麗的世界,以填滿尚望不到盡頭的欲求?于此之中,名號和他的定義,就索性拋卻吧。需求永不會被填滿,文明從不被精細復雜而定論為先進。不信的話,我們只需抬頭,或是放眼一瞥——日月輪替、人海更迭,上古時的機制依舊運轉:吐故納新、生生而不息……
神明與我們,各自在自己的主宰期創造著、呼應著自己的需求,而顏色這兩個字存于其中,無論是過程,還是創造物,都變成了一個名號,一個多余的形容詞。
那個最初的混沌,容納眾神之靈體,也是我們終將歸去其中的地方。那些個剝離了一切的純粹,迷蒙著,哪里有什么“顏色”二字可做區分。
歲月,只是一條鏈接,帶來每一場繁華落盡后特有的平靜。
當它被徹底打通時,就引導了一種文明去向另一片迷蒙之地,以此長存不滅。而打通它的人,正是所有文明里的每一個我們。有些遺跡理當被后世發覺,只不過那又變成了另一種新的炫目之物,即他們口里的,由我們定義的“顏色”。那時,我們必然對此種篡改心有不愿,但對這些關乎名號的定論卻必然豁達——等著這些后輩也來到這兒,再同他們一起,欣賞歲月里不屬于任何生靈的每一種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