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宮女墓志考

周 舟

（新鄉市博物館 河南 新鄉 453000）

在唐代，亡故宮女多被稱為“亡宮”，她們生前地位不高，在宮廷內從事日常的管理和勞動，在史料中鮮有出現。新鄉市博物館現收藏的44片唐代亡宮墓志的拓片，這些亡宮生前大多為宮官，其墓志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同時，古代宮女作為宮廷里特殊的群體，也一直是社會史關注的重點。有鑒于此，筆者以相關墓志拓片為基礎，結合相關史料，對唐代宮女群體進行簡單探究。

一、唐代女官制度

在唐代后宮內，除皇后外的女官仿照前朝也有一套完整的官制，將女官分為內官和宮官兩類。唐代的內官，其性質就是皇帝的妻妾。唐初，“唐因隋制，皇后之下，有貴妃、淑妃、德妃、賢妃各一人，為夫人，正一品；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各一人，為九嬪，正二品；婕妤九人，正三品；美人九人，正四品；才人九人，正五品；寶林二十七人，正六品；御女二十七人，正七品；采女二十七人，正八品。”這些女性是皇帝固定的性伴侶，是皇帝所謂的妻妾，品級由正一品至正八品，具有較高的地位。開元以后，后宮內官大量縮減。除皇后外，“貴妃、惠妃、麗妃、華妃各一人，正一品。掌佐皇后論婦禮于內，無所不統。”“淑儀、德儀、賢儀、順儀、婉儀、芳儀各一人，正二品。掌教九御四德，率其屬以贊后禮。”“美人四人，正三品，掌率女官脩祭祀、賓客之事。才人七人，正四品，掌敘燕寢，理絲枲，以獻歲功。”這21名內官，既是皇帝的正式配偶，又是具有一定職責的后宮女官。

唐代后宮內真正從事管理和勞動的女性實為歸屬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寢局、尚功局六局的宮官。各局女官尚、司、典、掌的定員，一般都是二名，品秩也依次是正五品到正八品。另外，各局還有人數不等的女史。宮官應該出身于在宮中從事各項勞動的宮女，在勞動中表現優異或才能出眾之宮女有望升為宮官。這些宮官分工明確，保證了唐代后宮的正常運轉。唐代宮官的屬性是多重的，高級宮官是宮廷里管理者，從事宮廷里的日常管理工作；低級宮官是宮廷里的勞動者；但無論高級宮官還是低級宮官，她們還是皇帝非正式的性對象，無權拒絕皇帝的性要求。一旦宮官與皇帝發生性關系，其身份就發生變化。然而，能被皇帝臨幸的宮官與宮女在唐朝乃至整個封建王朝，少之又少。大部分的宮官與宮女就像唐代詩人元稹的《行宮》描述的一樣，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此詩寥寥數語，便準確地描述出唐代宮女凄涼、單調的一生，這應是廣大宮人一生的真實寫照。

二、唐代亡宮墓志的書寫格式

通過觀察新鄉市博物館館藏的44片唐代亡宮墓志拓片，可以發現許多墓志書寫的內容重復率很高，甚至基本一樣，體現出濃厚的形式主義文風及格式化特點。從內容上來說，墓志較為簡單，內容空虛，套話連篇，字數少則不足百字，多則二百余字，簡要概括了宮女從入選到喪葬的一生。書寫字體雜亂，隨意性較大，甚至還有改動現象，沒有書法價值。

有一種格式流行于神龍年間，這種格式的墓志共有9篇，內容為：“亡宮者，不知何許人也。昔以令德，納于王宮，弼諧帝道，復我唐業，疇庸比德，莫與之京。方當開國承家，大君有命，忌意輔仁莫驗，殲良奄及。事年××，以××終于某所，即以××葬於某所，禮也。嗚呼衷哉！乃為銘曰：南鄰鐘鼓，北里笙竽。予其樂之，宛化為枯。千秋代上，萬古泉途。幽明永隔，嗚呼嗚呼！”

還有一種格式流行于久視、大足、長安、神龍年間，這種格式的墓志與上一種格式在時間上應有所銜接，共有8篇，內容為：亡宮者，不知何許人也。蓋以良家子選入后宮，以備內職。天生淑態，日就貞規，班氏遺文，常寧七篇之誡；漢家舊秩，行參八子之榮。方其位以才升，已聞名于鳳闊；豈謂人隨物化，速歸魄于鰭輪。以大周××年××月××日寢疾，終于某所，春秋若干。粵以××年歲次××日××，葬於其所，禮也!陽春有墓，荒涼秾李之蹊；厚夜無晨，歇滅芳蘭之氣。式雕玄礎，永閉黃泉。其銘曰：燕姬擅北，越女稱西。芝蘭比秀，桃李成蹊。良家入選，內秩仍躋，六官有位，四德無睽。落日西黯，逝川東注。思睹佳城，永辭芳樹。晝日何仰，聞雷勿懼。萬祀千秋，塵埃一聚。

除此以外還有幾種常見的格式。一是“亡宮者，不知何許人也。早茂蘭儀，馳芳椒掖，奉鷄嗚之雅訓，朝日增輝；肅魚貫之清規，夜川俄徙。粵以××年××月××日卒，葬於××，禮也。有司備禮而為銘曰：薄室詞藻，昭陽恩顧。方挺艷於椒風，遽銷魂於草露。”這種格式的墓志，多出現在儀鳳、調露年間。二是 “亡宮者，不知何許人也。自入宮闈，性惟忠謹。懷蘭蓀之馥，助蘋藻之功。無忝貞懿之儀，自得恭勤之節。何其溘同朝露，遄徙夜舟。遽盡生涯之歡，奄登長往之慘。××年××月××日卒，××年××日葬。勒顯舉於泉扉，庶存芳於不朽。其詞曰：植性自貞，秉心則順。蘭斯懷馥，玉惟抱潤。自有閨風，非無女訓。粵奉椒掖，恭馳令問。天地長久，日月不□。溘從朝露，俄徙夜舟。影隨云滅，光逐霞收。今來昔往，萬古千秋。”這種格式的墓志，多出現在延載、證圣年間。三是“亡宮人者，不知何許人，莫詳其氏族。但以擢質良家，標資令淑。夙年膺選，早廁彤闈。持謙以處下，盡禮而事上。儕伍貴其仁風，寮案師其儉約。以茲六行，遂預一班。天不與善，方從物化，春秋××。以大唐××年××月××日卒於坊所，嗚呼哀哉。即以××月××日葬於某原，禮也。葬事供須，并令官給。慮陵谷遷變，舟壑推移，勒石懸屙，用傳不朽。其詞曰：巫山云沒，洛浦蕖雕。言容忽謝，魂魄難招，襲黃泉之杳杳，去白日之昭昭。玉貌因之長瘞，紅顏由斯永銷。”這種格式的墓志，普遍出現于麟德年間。

雖然這些亡故的宮女有著不同的身世、經歷和人生，但死后都是按照固定格式填寫墓志，無需斟酌詞句，無需筆墨發揮。這一方面說明唐代宮廷里的宮官和宮女地位低下，另一方面也說明唐代宮廷有著嚴密的管理制度。亡宮墓志在不同時代有不同書寫格式，這說明宮女死后有專門的機構對其管理。根據《新唐書》記載，內侍省的奚官局掌管宮人亡故之事，“宮人病，則供醫藥；死，給衣服，各視其品。”“內命婦五品以上無親戚者，以近冢同姓中男一人主祭于墓；無同姓者，春、秋祠以少牢。”1220在亡宮墓志中，有“司備禮而為銘”“爰命司存，式崇柔范”等語，也進一步說明對于宮女亡故和墓志撰寫是有專門部門負責的，這是亡宮墓志格式化的主要原因。

三、唐代亡宮墓志中的基本信息

在亡宮墓志中，無論亡宮品秩高低，多以“亡宮者，不知何許人”“亡宮未詳氏族”“雖姓氏無辯”等形式開頭，因而這些墓志基本沒有記載亡宮的姓名、籍貫和職務。新鄉市博物館館藏的亡宮墓志拓片中，僅有一片《后宮人五品司仗程氏墓志銘》，明確記載了墓主為司仗程氏。關于亡宮的品秩，墓志正文雖沒有對其記載，但在其標題上有所體現。在新鄉市博物館館藏的44片唐代亡宮墓志拓片中，除8片沒有記載亡宮生前品秩外，其余皆有品秩，最高四品，最低九品，說明這些亡宮生前多為宮官。其中，四品1片、五品5片、六品2片、七品10片、八品4片、九品14片。

唐代宮官主要分為三大系統，一是皇宮六尚系統，二是宮正系統，三是太子府系統。皇宮六尚系統主要有正五品的六尚12人；正六品二十四司54人（《舊唐書》記載為56人），正六品彤史2人；正七品二十四典56人；正八品二十四掌56人；女史84人。宮正系統主要有正五品宮正1人，正六品司正2人，正七品典正2人，女史4人。太子府系統主要有從六品三司6人；從八品九掌27人；女史24人。由此可見，有品秩的宮女生前擔任的職務應是上述官職，也進一步說明唐代宮官群體，是唐代宮廷里的主要管理者和勞動者，她們的日常生活有著嚴格的管理制度。

關于宮人的去世年齡，最小者為40歲，最大者為80歲，大多在55到75之間。宮人的卒因、卒地大多也記載不詳，往往都是“寢疾而終于某所”。由此來看，宮官的壽命相對于其他女性應該較為長壽。宮人生活于宮廷之中，相對于普通百姓來說衣食無憂，又沒有災荒和戰亂的威脅。同時，宮人也沒有生育所帶來對生命的威脅。從這兩方面講，宮人壽命應較長于一般女性人口。關于死亡的時間，最早的為大業六年，最晚的為開元年間。宮人的葬地，大多是“葬於某原”“葬於某所”“葬於城北”“葬於北邙山”“葬於邙山”等語。此處“城北”“北邙山”“邙山”應是同一個地方，就是洛陽城北的邙山。因而，這批宮人應是高宗、武周、中宗時期東都洛陽的宮人。

四、從墓志中看唐代宮官的特點

唐代宮官作為宮廷內參與管理和勞動的女性，在對其管理上應有嚴格的標準。因而，在這種標準之下，選拔出來的宮官便有著諸多相同的特點，主要表現在家庭出身、儀容相貌、品德和才能等方面。

在家庭出身方面，根據墓志中“擢質良家”“蓋以良家子選入后宮”等語，可以知曉宮中女官多從良家女性中選出。何為“良家”？高世瑜將唐代“良家子”定義為一般衣冠仕宦或士人家庭的女子；劉曉云將其定義為清白人家的子女。唐代的社會等級除皇親國戚外，大致分為“良”和“賤”，“良”指的是各級官吏和納入國家戶籍管理的人口；而“賤”主要包括奴婢、官戶、部曲等，他們被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連自身基本權利也無法保障。墓志中的“良家”和“良家子”應指的是非賤民出身的女子，泛指平民百姓。宮官和其他宮女都屬于宮內的服務人員，因而在選拔上并無特別高的門第要求，但強調出身于“良家”，應是唐代選拔女官的一種普遍的標準。

在儀容方面，墓志中“初以□□窈窕”“早茂蘭儀”“挺閑婉之姿”“靡保貫魚之寵，遽隕驚鴻之姿”“內蘊柔行，外修麗容”“天生淑態”等語，都體現宮官有著較高的儀態和容貌，這說明唐代對于宮人的儀態和容貌也是有一定的要求。姿容淑麗作為唐代女官選拔的外在條件，在內官、宮官和其他女官身上有著不同的體現。由于身份、地位的不同，宮官和其他女官在選拔時并不像內官一樣在容貌方面有著極高的要求。

在品德和才能方面，墓志中“昔以令德”“持謙以處下，盡禮而事上”“自入宮闈，性惟忠謹”“弼諧帝道，復我唐業”等體現出宮官溫柔守禮、忠貞謙恭的品德。女官屬于宮廷中的服務和管理人員，她們承擔著為皇帝、皇族服務的職責，有了出眾的德行和才能，便夠更加盡心地服務于皇室階層，使得宮廷內部秩序和諧安定。

宮人是封建社會的一個特殊的婦女階層，雖然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女官，但實質上是為皇室服務的女仆。宮人們一生衣食無憂，但永遠感受不到愛情和親情。她們每天在宮廷內從事復雜而又單調的工作，將自己的青春和時光留在宮闈之中。宮人死后，也僅有一篇千篇一律的墓志銘，用沒有感情的華麗詞語簡要記錄其從入宮到死亡的一生，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古代后宮制度對于婦女殘害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