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國語大學 德語學院,北京 100089)
迪倫馬特是瑞士著名的劇作家,兩幕戲劇《物理學家》是其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劇中人物從追求理性開始,最終卻達到了非理性的瘋癲狀態,理性和瘋癲之間的張力暗示著現代社會的危機。十七世紀啟蒙運動興起,理性主義開啟了現代性的大門。理性曾作為解放的力量把人從中世紀的神學統治中解放出來,但理性崇拜最終導致人被工具化地利用,工具理性使被徹底啟蒙的世界籠罩在一片因勝利而招致的災難之中。本文以《啟蒙辯證法》中的工具理性批判為理論基礎,結合迪倫馬特的戲劇理論,通過對比分析物理學家默比烏斯和瘋人院院長的人物形象,試圖揭示工具理性對人的異化。
《啟蒙辯證法》是法蘭克福學派的開山之作。書中指出,啟蒙是人類借助理性消除神話,確立人對自然的主體性的一種自由與解放運動。然而啟蒙在粉碎神話的過程中,汲取了神話的所有因素。如果說,神話是通過賦予自然以生命和權威而讓人類順從和膜拜,啟蒙則是通過實證主義的純粹內在性,運用科學技術解釋、利用和改變自然。于是,神話就是啟蒙,而啟蒙卻倒退成了神話,這是啟蒙的自我毀滅,即啟蒙辯證法。
啟蒙理性實際上是一種工具理性。“工具理性”這一概念源自韋伯的“(合)理性”,指的是通過理性的計算,選擇適當的手段來實現目的。韋伯將(合)理性分為價值(合)理性和工具(合)理性:價值理性強調動機的純正性和手段的正當性;工具理性則關注利益和目的。書中認為,理性至上、技術崇拜的啟蒙理性就是一種工具理性。一方面,科技進步帶來工業化和現代化,人們的物質生活得到極大滿足,這是社會的進步;另一方面,技術使人就像機器那樣,成為被動執行命令的存在物,這是人性的退化。
啟蒙精神之下,人用理性把神顛覆了,卻又成了理性的奴仆。可見作為神話的啟蒙帶有極權主義性質,它是一種唯我獨尊的同一性范式,一種大一統的獨裁方式。它從對理性的追求開始,伴隨著工具理性的膨脹,不僅造就了毀滅自然的力量,也造就了控制人的力量,而人類進行毀滅的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這種力量得以實現,整個地球就會變成不毛之地。因此,啟蒙理性作為工具理性實際上是以非理性而告終。
故事主人公——物理學家約翰·維爾海姆·默比烏斯(Johann Wilhelm M?bius)的名字具有深刻的寓意:Johann 在《圣經》中意義是“上帝的恩賜”,迪倫馬特認為,上帝是酷刑的實施者,這個名字預示著他的悲劇命運。M?bius 出自德國數學家和天文學家奧古斯特·費迪南·默比烏斯(August Ferdinand M?bius,1790-1868)。Wilhelm 的詞源“意志”(Wille)和“手柄”(Helm),暗示著主人公具有改變世界的意志和能力。
作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物理學家,默比烏斯發現了世界公式——原子彈,象征著技術對人類的持續、絕對的威脅。默比烏斯意識到人類認識的有限性:我們在科學上已經到達可知物的界限了。我們知道了幾種可以精確把握的規律,弄清了一些不可理解的現象之間的幾種基本關系,這就是一切,剩下的很大部分還是個秘密,智力難于接近。如果繼續研究,就將走向不可控的深淵。我們的科學已經變成恐怖,我們的研究是危險的,我們的認識是致命的。為了秉持價值理性的原則,默比烏斯收回知識,躲進瘋人院。
在現代思想中,瘋人院具有特殊的內涵,體現了理性對瘋癲的壓制。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中考察了十七世紀以來瘋癲和精神病觀念的演變。文藝復興時期,瘋癲被賦予了偉大的意義,它以戲謔的態度揭示世間真理。十七世紀中期,瘋癲和非理性畫上等號,被看作是對人類理性的否定,瘋癲被定義為是獸性的。到了十九世紀,瘋人被送至精神病院,醫生對于病人有著絕對的權威,這是現代社會對瘋癲進行壓制的關鍵所在。福柯認為,瘋癲是被理性建構出來的,它被排除在現代社會秩序之外。于是,默比烏斯的瘋癲意味著逃離現代社會,也是對現代知識的批判。
但是,默比烏斯在瘋人院里就真的兌現了價值理性嗎?這些年來,默比烏斯的妻子莉娜一直承擔著他高額的住院費,還要撫養三個孩子,默比烏斯從未盡到丈夫和父親的職責。現在,莉娜終于不堪重負,決定和默比烏斯離婚,并和牧師羅澤結婚。羅澤在遙遠的馬里亞納群島謀得一個職位,他們要舉家遷往那里。值得一提的是,在現實中,美國曾在1950 年代在這個位于大洋洲西北部的群島上進行了地面核試驗。這暗示著,即使羅澤太太在距離上遠離了默比烏斯,但她依然會承受他的研究成果所帶來的危害。默比烏斯的研究是毀滅全人類的,任何人都無處可逃。隨后,護士莫妮卡向默比烏斯表白,她要帶他離開瘋人院,開始新的生活。雖然默比烏斯也深愛著莫妮卡,但他們的愛情意味著默比烏斯要重回外面的社會。于是,他殺死了莫妮卡,及時阻止這種可能性的發生。然而默比烏斯卻一直在瘋人院里繼續他的研究,并導致成果最終被博士小姐竊取,將世界置于毀滅的邊緣。默比烏斯處心積慮的計劃徹底破滅了。
表面上看來,默比烏斯為了全人類而犧牲家人、愛情和事業,是一種價值理性。然而,他對家人沒有盡到義務,對愛人沒有盡到職責,并且在瘋人院偷偷繼續研究,他的逃離并沒有實現所謂的價值理性。此外,他為了目標而嚴格遵守計劃,這種嚴格的目的論的行為實際上是一種理性至上原則,理性被工具化地利用,并產生一條只追求最終結果的因果鏈。這條因果鏈不能承受其他偏離出來的效果……物理學家的行為和思想框架都被限制其中。他的認知使他意識不到,在他理性結構的思維模式之外還有轉折的可能性。他的思維被程式化,猶如自動儀器那樣可以控制,這是被工具理性異化的結果。
而當工具理性遭遇到非理性的偶然時,注定以失敗告終。就像迪倫馬特在《關于〈物理學家〉的二十一點說明》中指出的:按計劃行動的人物要達到一定的目的。如果他們通過偶然事件達到了目的的反面,那么偶然事件對他們來說就最糟糕不過了:所謂目的的反面,正是他們所擔心的,是他們所要設法避免的(例如俄狄浦斯王)。迪倫馬特將偶然事件定義為一些突如其來的想法,猶如炮彈射入世界,形成一個漏斗形的圖像,遂使現實生活變得滑稽可笑。不連續、斷裂、不可預見的轉折取代了理性發展。默比烏斯只能停留在人類認知能力的局限性里面,對世界不可預期。
對默比烏斯來說,瘋人院院長博士小姐是擬人化的偶然。瑪蒂爾德·封·察斯德(Mathilde von Zahnd)博士小姐出身名門望族,她的名字Mathilde 的字源來自權力、力量和斗爭;Zahnd 含有侵犯性和危險性的意思。這個名字暗示出她是個厲害角色。然而表面上理性的博士小姐,本質上是瘋癲的。
在最初的劇情中,博士小姐展現出的都是理性的一面:她具有博士學位,是世界知名的精神病醫生。此外,她做事具有嚴密的計劃性,早在第一幕開始,她就對巡長說:我的病人把自己當做誰,這個我說了算。我對他們的了解,遠遠超過他們對自己的了解。她早就懷疑牛頓和愛因斯坦的真實身份,她分別指派三個護士照顧他們,并且計算到他們將會殺死她們。成為了殺人犯的他們不可能再重回外面的社會,從而永遠受控于她,而她真實的瘋癲身份也不會暴露于眾。她竊取了默比烏斯關于世界公式的手稿,并投入應用,建立了自己的托拉斯。最后,當她的一切計劃都順利完成時,她才暴露出瘋癲的本質。由此看出,博士小姐的理性是具有異化作用的工具理性,駝背的畸形外形暗示著她扭曲的內心。喪失了人性的她把窗戶裝上了堅固的鐵柵欄,瘋人院變成了監獄,三位物理學家永遠都要被監禁在這里。此外,她建造的托拉斯將整個人類社會置于原子彈的威脅之中。可以說,博士小姐的強權體現了工具理性的極權統治,她從對理性的追求開始,卻最終走向了非理性和新的蒙昧。
實際上,瘋人院是整個世界的縮影。“櫻桃園”的名字制造了世外桃源的假象,就像現代人沉浸在工具理性建構的幸福生活里那樣,殊不知這泡沫般的幻想里充滿了人性道理的喪失和精神支柱的荒蕪。在這里,理性的物理學家只能當瘋子,而瘋癲的博士小姐卻可以統治世界。理性與瘋癲關系的反轉產生一種陌生化的效果,讓人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看清世界的真實面目。
對于迪倫馬特來說,世界是迷宮,是“怪誕”的。所謂“怪誕”莫過是一種感知的表現,一種感知的背謬,也就是說一個怪物的形象,一個面目全非的世界的面目。然而怪誕并非是不合邏輯的非理性的東西,而是合乎邏輯的、在現實中必然遇到的悖謬。迪倫馬特認為,人無法看清怪誕世界的全貌,無法呈現現實。他的寫作不是呈現現實,而是呈現現實的可能性,這種現實性顯現于悖謬之中。因此,集理性與瘋癲于一身的博士小姐是這個怪誕世界的擬人化表現,她在工具理性的驅動下,把整個世界變成了瘋人院。
面對這個怪誕的世界,迪倫馬特在《戲劇問題》中提出了“勇敢的人”這一概念。對個人來說,革命者的舊信條——人可以并且必須改變世界——已經變得不可能了。個人即使有勇氣在心中重新建立起丟失了的世界秩序,也不可能成為席勒時代悲劇中可以影響他人、改變世界的“英雄”,而只能是“勇敢的人”,勇敢的結果不再是成功,而是失敗。默比烏斯就是一個“勇敢的人”,他的勇敢在于他意識到啟蒙理性的有限性,于是他收回知識,并以犧牲家庭和事業為代價;他的失敗則在于他的思維方式受到工具理性的禁錮,不可能預見非理性的偶然帶來的后果。
啟蒙以來,理性崇拜讓人變得狂妄自大,現代人沉醉在啟蒙建構的神話之中。但自然科學和哲學的思想并沒有產生世界和諧的想法,而是產生了“潛在的爆炸、充滿超新星的宇宙、重力失衡和黑洞”。人無法解答這些切實存在的未知,因此啟蒙的終點并非把人完善成理性的生物,而是讓人意識到,其自身認知能力是有限的,其存在是無關緊要的。
迪倫馬特向來被公認為是胸懷世界的作家,《物理學家》選取冷戰中大國軍備競賽為背景,足以說明他對人類命運的關注。隨著現代工業的發展,人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物質生活的富足讓人們歡欣鼓舞。但同時,現代科技越進步,世界就越龐雜,規則就越細化;相應的,人就越渺小,主體性也就越少。被異化的現代人被困在現代性殘酷而精巧的牢籠之中。
注釋:
①霍克海姆、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哲學斷片》,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1 頁。
②郭軍:《啟蒙辯證法》,載:《西方文論關鍵詞》,趙一凡等主編。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年。第405 頁。
③霍克海姆、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哲學斷片》。第11 頁。
④霍克海姆、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哲學斷片》。第3 頁。
⑤霍克海姆、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哲學斷片》。第4 頁。
⑥郭軍:《啟蒙辯證法》。第405 頁。
⑦王鳳才:《批判與重建》。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 年。第32 頁。
⑧ Knapp,Gerhard P.:Friedrich Dürrenmatt.Stuttgart:Metzler,1980.S.17.
⑨ Knapp,Gerhard P.:Friedrich Dürrenmatt.Stuttgart:Metzler,1980.S.76.
⑩迪倫馬特:《物理學家》,載:《老婦還鄉》,葉廷芳、韓瑞祥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年。第322 頁。
?同上。
?陳怡含編譯:《福柯說權力與話語》。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79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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