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林
云南建投集團
“遠望長安一座城,長安有家姓趙人;兩個老人共百歲,沒有香煙后代人……”爺爺開始說書了。
說書,一門只說不唱的曲藝。
作為說書場所,爺爺的屋子很小,小到見方不過10尺,只能擺放一些簡單的家當;屋子也很矮,矮到讓人壓抑,大人伸手就能夠到頭頂的樓板。小屋正中是一個石頭打的小煤爐,既能滿足取暖烘烤的日常需要,又是燒水做飯的能量來源。爺爺的小屋,總是彌漫著淡淡的煤煙味。
屋子只有一個開口不大的小木窗,光線大半被窗外緊臨的墻遮了去,若有若無的灑進來。屋子里的光陰總是緩慢且暗淡的,昏暗的光線努力地穿過窗戶紙,從小小的窗子里透進來,把窗臺上一摞老書籍照得隱約可見。
這些老書,大多是爺爺從集市上淘來的。老書或是手抄本、或是手抄體批量油印的,文字排列也遵循從上到下,從右到左的古制。每淘回來一本書,爺爺都會找來一些厚的紙張,重新做個封面作為保護,先用針線仔細縫合,再讓我歪歪扭扭的寫上書名。
爺爺的說書是一個故事庫,從《白蛇傳》、到《翠花記》,從《二十四孝》、到《割肝救母》……在爺爺的說書里,白蛇修煉成精與凡人相愛的曲折愛情故事無不讓人動容,篷船借傘、白娘子盜靈芝仙草、水漫金山、斷橋、雷峰塔、許仙之子仕林祭塔情節依舊歷歷在目;爺爺通過說書,把“蘆衣順母”“親嘗湯藥”“賣身葬父”“刻木事親”“乳姑不怠”“棄官尋母”等24位古人孝道的感人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
“大娘聽說婆得病,洗手焚香祝告神;惟愿公婆早早死,支人待客有我們。二娘聽得婆得病,洗手焚香祝告神;惟愿公婆早早死,一覺睡到大天明。三娘聽見婆得病,雙膝跪在地埃塵;惟愿公婆雙全在,大樹腳下好遮陰”。這是《割肝救母》的片段,也是我印象最深的老書。故事講述了婆婆得病后大兒媳張家女、二兒媳李蓮英自私、虛偽的丑陋嘴臉,謳歌了三兒媳朱月英隱忍孝順、割肝熬湯藥救母的感人故事。全篇一千余字,詞句樸實押韻,四、五歲時,我就能全文背誦。
那時,村里是不通電的,更沒有什么娛樂活動。一到晚上,大家都早早地吃了飯,快速地收拾妥當后,集中到小屋里聽爺爺說書。
印象最深的,是從樓板上吊下來、用玻璃藥瓶做的煤油燈,幾只小蟲在燈前胡亂地舞動著,仿佛也來參加這場盛會。
煤油燈的微光閃爍著,勉強能照清大家的面頰;小屋的四周被黑暗填充,而每個人的眼中卻有光。
屋里,大家或站或坐,簇擁在爺爺周圍;燈下,爺爺戴著老花鏡,手持書本,正襟危坐,以特有的腔調,開始半說半唱。
爺爺說的起勁,眾人聽得有味。說到動情處,眾人淚眼汪汪,爺爺也染濕衣襟;說到悲慘處,眾人嫉惡如仇,爺爺也義憤填膺;說到精彩處,大家津津有味,爺爺也慢慢地舒展了表情。
作為爺爺最小的孫子,我是有特權的:爺爺偶爾會抱著我坐在他的大腿上,我的眼睛剛好可以看見泛黃的書本,任說書聲從頭頂傳來、任憑爺爺的胡渣戳著頭頂。
從右到左、從上到下,爺爺目光所及的內容,都從嘴里翻唱出來。偶爾有一兩個不認識的字,爺爺會拖長了音調仔細辨認,直到換了一口氣還識不出來,爺爺也會接上音調,隨便發個音“蒙混”過去。
爺爺留有胡子,有時說書動了情,清鼻涕也慢慢地流出來倒掛在胡須上,拉得好長好長也毫無察覺;眾人雖然看到了,也不愿意打斷這精彩的劇情。那黏糊糊的東西只差快掉到了書本上了,爺爺才會摸出手絹,下意識地擦試一下,而眼光始終沒有離開書本,說書的腔調也一直沒有斷停。
當爺爺說得吃力,旁人才會想起來挑一挑燈芯,燈光隨之亮起些許,爺爺也像那升高的火焰一樣坐直腰板,重新打起了精神,聲調也高了一些。
每說完一頁,爺爺總是食指沾沾口水,輕輕翻過去。待一本書翻完,大家才意猶未盡,美美的回去睡了。
爺爺說書,字字透著忠、孝、信,句句講的禮、義、恩;爺爺說書,有假、惡、丑,有真、善、美;爺爺說書,教會了后人為人處事,傳承著他的治家精神。
而爺爺也是這么做的。在奶奶癱瘓臥床的四年多時間里,爺爺無不無微不至的貼身照顧,身體力行地詮釋著恩愛與陪伴,感染著一代又一代的后人。
爺爺的每一本書,都視如珍寶。2014年國慶,爺爺已經86歲高齡。從來不喜歡坐車、更不愿意出門的爺爺,非得讓我帶他去一趟姑姥爺家,一是找姑姥爺給他理個發,二是要回姑姥爺借去的兩本書。
書要回來后,一生愛整潔的爺爺把這些老書地收納起來,規規整整裝了好幾個鞋盒子。經歷時間的雕刻,有的外殼已經殘舊不全,泛黃的紙頁也掉了些邊角,仿佛是一位飽經滄桑的老朋友,在靜靜地為你講述所經歷的故事。這些老書,老得發黃,卻豐富人生。
爺爺走后,除了這堆破舊的老書,好像什么也沒留下;而爺爺的說書,卻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如今,每次回家,我都會去爺爺墳前駐足;每逢過年、清明,孝順的后人們都會去墳前祭奠老人;老人一生的智慧,通過說書傳給了后人。
爺爺說書,是萬千世界,是家風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