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風冷冽,酷炫。我們行進在洛陽與汝州之間的兩點一線上,慢慢地向瓷都靠近。天空灰霾彌漫,車輛猶如甲殼蟲在一片黏稠里艱難行駛。洛陽被群山環抱,冬天如果不是大風吹,天空差不多總是灰蒙。也難怪人們私下里戲謔地說環保基本靠風。
道路兩旁的楊樹一絲不掛,枝杈像舞者伸出的手臂向天空伸展著,詮釋一種空的意象。一只只鳥巢夾在樹杈間,使偶爾飛出的鳥仿佛彈弓射飛的子彈。接納子彈的天空讓你想到,汝瓷的天青釉色應該比這明亮、清透。
按說這樣的天氣里不適合瘋張,可若你說是與汝瓷進行零距離接觸,沒幾個還能矜持得住。女性天生與花草玉瓷有緣,無論是身邊養的,身上掛的,桌上擺的,不可或缺。最早與汝瓷的靈魂碰撞在大學時期,那時讀考古,與書本上印刷出來近乎裸色的汝瓷一見傾心。時隔20多年,再提起汝瓷時,便有重逢初戀之感。
洛陽與汝州僅70多公里,本來屬于洛陽管轄的,后來行政區劃時又分給了平頂山。每每汝州人講起洛陽來就像孩子說親娘,“眼淚汪汪”的,有一根臍帶系溜著,橫豎都順眼。那不是演給誰看的,是骨子里的血脈相連。這就給汝州之行蒙上了一層溫馨的色彩。
本來已說定了一切從簡,但出了高速口,汝州的朋友己驅車到路口等候。他們說,來自洛陽的朋友相見,就是娘家人,一定要有儀式感。呵呵,現在講儀式感是很奢侈的事情。平日里人們陀螺似的忙碌,螺絲釘一樣被生活按住。這個儀式感,多少讓我們有些受寵若驚。
在晚間的“接風宴”上,我們就目睹了汝瓷的風采,酒瓶就是地地道道的汝瓷,不得不說汝州與洛陽一脈相承,連喝酒的豪氣都一模一樣。北方人開闊、爽直,喝起酒來不管不顧。汝州男人喝酒不用杯子,直接用分酒器一口悶,讓一眾女子看傻了眼。酒從汝瓷寬肩細腰小口中汩汩地倒進分酒器,連悶三個,才開始分頭敬酒。雖說一家親,但喝起酒來洛陽人和汝州人的陣營就開始分明了。男人們在吵吵嚷嚷勸酒飲酒的當兒,女人們就用眼睛的余光打量著裝酒的瓶子,竊竊私語:真是關公舞大刀——有啥耍啥啊!這酒不管什么身份,用了汝瓷去裝,指定身價倍增。汝州的男士聽到后驕傲地說:用汝瓷裝的酒,喝出來都是茅臺的味兒。這喝過的空酒瓶兒還沒下桌就被人預定了。女人們心里盤算著,咦!用它來插梅花,或月季,應該蠻不錯的。
來到瓷都是一定要拜訪瓷的主人的。否則,就是虛妄。清晨,從微醺中醒來,就驅車直奔汝州最老牌的瓷器廠——玉松瓷器廠。玉松女士招呼大家在休息室邊飲茶邊聊汝瓷,捧杯在手汝瓷細膩光滑的手感,令人愛不釋手。大家把玩著瓷器,喝茶倒在其次了。喝茶的間隙我從裊裊的霧氣里偷偷地打量玉松女士。作為汝瓷的掌門人,陶瓷藝術大師,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終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工程技術專家,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她面龐白晳,帽子邊上露出幾絲白發,灰色棉服上佩戴著黑色的胸花。咦!僅這胸花就拉開了玉松女士與一般老太太的差距,人與人的差別往往需要從細節上去品咂。87歲高齡,這樣的打扮,而且言談舉止隱隱透著這個年齡少有的精氣神兒、干練勁兒。看得出來,老人家和年輕人在一起聊天興致還蠻高的。
說到汝瓷,老人的話匣子嘩地一下子就打開了。她說1947年臨汝(汝州前身)解放后,汝瓷恢復生產。1952年,私人經營的嚴和店瓷廠經過改造成為集體經營,后又轉為地方國營縣辦汝瓷廠(即汝州市汝瓷一廠),她本身就是廠子里的一名化驗員,專門研究化驗汝瓷的成份,以及燒制過程中色彩的變化。所以,想探究汝瓷的奧秘,追根溯源,找她算是找到源頭了。她講起汝瓷來潺潺涓涓,如數家珍。從中唐講到北宋,她驕傲地說,北宋后期妝瓷被官府選為宮廷燒御用瓷器。汝瓷區別于其他的特點是釉滋潤,天青色,薄胎,底有細小支釘痕。明清兩代品評宋代五大名窯時,汝窯列為第一。金滅北宋后,汝窯也隨之消亡。由于開窯時間前后只有20年,傳世的并不多,在南宋時,汝瓷已經非常稀有。現今存世的汝瓷確認的只有65件……玉松老人耳不聾,眼不花,嘮起汝瓷,條理清晰。有人擔心她的身體,插嘴問:您這么大年齡是怎么記住這么多內容的?講了這么久,累不?玉松老人坦然地說,來一撥人講一次,來一撥人講一次,講得多了就記住了唄。講汝瓷,講多長時間都不累。老人會心一笑。如果不是她的兒媳婦李曉涓女士進來,打斷她的話題,我們還沉浸在汝瓷顛沛流離與峰回路轉中,回不過神來呢!
玉松汝瓷的新掌門人李曉涓女士,不久前也成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汝瓷專家。婆媳二人均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這在全國都寥寥無幾。李曉涓女士嬌小精致,短頭發,精明干練,很有新當家人的派頭。大家稍作休整,李曉涓女士帶我們走進了汝瓷廠的車間,參觀了作坊,和出窯的過程。在汝瓷的制坯坊里,我們親眼目睹了拉坯的手工藝。拉坯工坐了一溜兒,身著統一的藍色工裝,清一色的年輕人。這個是力氣活,非年輕人莫屬。每個人都低著頭專注著眼前轉動的泥胎。眼見泥坯在小哥的手下一點點拔高,他胳膊上的青筋也隨之暴起,汝瓷的雛形便呈現于眼前。
出了制坯坊,在出窯的車間,我們親眼目睹了泥胎變瓷器的神奇。一個個形神兼備的瓷,或高挑,或圓融,或調皮,或古樸,皆如新生兒般渾身透著潔凈的光澤。稍等片刻,突然聽到一聲乳燕嬌嫩的啼叫。我們面面相覷吃了一驚,瓷竟然會叫?接著這叫聲連成了一片,此起彼伏很是熱鬧。李曉涓女士看我們這群外行目瞪口呆的樣子,她笑著解釋說,這是瓷在開片,瓷叫了多少聲身上就有多少條裂縫。哦,瓷開片的聲音多像一個人來到人世的第一聲啼哭啊!瓷每叫一聲身上就會出現一道裂紋,難道是因為疼痛?我的心竟莫名被觸動。
作為汝瓷技藝傳承人,兒媳從婆婆手中拿起接力棒是一件多么完美和順理成章的事情。李曉涓耳濡目染跟著婆婆學了30年,不僅繼承更有大膽的創新,她完成了之前沒有的濕修坯工藝,解決了燒制過程中變形率偏高的問題。并且創造了滿釉無支釘燒制技術,使汝瓷更加完美無瑕。更重要的是,她還進軍了首飾、燈飾行業,打開了汝瓷的新局面。可以說她是玉松汝瓷的大功臣,難怪玉松老人談起兒媳婦,滿臉掩藏不住的自豪和愛憐。李曉涓談起展柜上的每一樣展品就像談論自己的子女,情意滿滿。從釉色的用料配比,到用途和文化寓意,洋洋灑灑,準確而生動。她耳朵上戴著自家的天青色瓷珠耳墜,每走一步,瓷珠都在隨之晃動,仿佛是對她的話進行頻頻的確認。在汝瓷展廳里流連,每個人的心里都漾起了小小的波瀾,想擁有一兩件心儀的瓷器。那么典雅高貴,攝人魂魄。對于美的事物,人們心底生發的想占有它的欲望不容置疑……雙層荷葉景觀瓷、手執荷葉的福娃娃、大葫蘆上雕附小葫蘆的福瓷、雄鷹展翅、蓮花盞、生肖猴,這林林種種,琳瑯滿目的瓷,泛著潤澤而清透的天青色,干凈、清雅、脫俗。沒有別的器物的俗艷和嘩眾取寵,仿佛瓷器界的一股清流。目光在瓷器間流轉,瓷器有意無意地梳理著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抑止的浮躁,撫慰著人們的陰郁和焦灼。
女人們在展廳里遲遲不肯出來。她們的眼神好不容易從器物上摘下來,卻又被精致的茶盞、掛件、耳墜這些小物什給粘得牢牢的。似乎不帶走一兩件就辜負了這美好的邂逅和大好時光。平時精打細算的女人,此時,被瓷施了魔法,扯了衣角,錢多錢少已不再重要。
試想,每天佩戴一兩件天青色的汝瓷飾品,再世俗的心,再粗糲的人,低頭凝視著它,用手撫摸著它,亂糟糟的心緒都會漸漸平靜下來,人也自覺不自覺地被它浸潤得風雅起來,這應該是一個緩慢的無聲的過程。
瓷雖冰清玉潔,卻并非與塵世無染,相反卻有著牽絲掛藤般的粘連。它與“五行”親密相聯,與金木水火土息息相關。土質、火候、水源、釉色、天時、地利,缺一不可,從而使瓷達到色澤青翠華滋,釉質肥潤瑩亮,如堆脂,如碧玉,扣聲如馨。除此之外,人們的目光還被汝瓷妖嬈多姿的器型所吸引。寬肩細腰是汝瓷的標配,寬肩展示的是男人的端莊大方,細腰又顯示了女性的優雅嫵媚。把兩性元素融入器物之中,是汝瓷文化的精髓。相依相偎,相得益彰,多么的美妙!這世間,無非雄與雌,男與女;天時,地利,人和,天人合一。漫步于汝瓷展廳,就好像沐浴了一場神清氣爽的精神洗禮。
汝瓷無大器,無小件。也可說汝瓷是低調的奢華的典范。古典汝瓷:“青如天、面如玉、蟬翼紋、晨星稀,芝麻支釘釉滿足。”且多小巧玲瓏,幾公分的器物拍賣價可叫幾個億。汝瓷的高貴在于她給人如玉似絹的心理感受,釉色靈動,紋理變化若隱若現。你會不由自主被迷了心,纏了魂。汝瓷的釉色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加深,自成氣韻,自成風骨,內斂而不外化,溫潤如水輕緲似煙。從古至今,國人皆偏愛瓷,而汝瓷作為瓷中上品,更是成為人們追棒和收藏的重器。素日飲茶、餐食也以用它為榮。
汝瓷,不僅在日常生活中充當著主要的角色,在禮尚往來中也擔當著重任。玉松汝瓷“虎枕”被英國珍寶博物館收藏。《疏影缽》《福壽吉祥》《喜上眉梢》《龍耳爐》《乾坤尊》先后被我國外交部、聯合國華人友好協會確定為國禮和高端禮品。汝瓷宋時作為貢品,現在又被當作國禮。這是汝州的驕傲,也是河南的驕傲。
至此,瓷就不單單是能盛酒、能插花、能觀賞的器物。200多個汝瓷品種,神韻兼備,涵蓋了仿古、觀賞、雅趣等功能,眾多的瓷仿佛一條潺潺涓涓的河流,載著人類的福祉,蘊涵著塵世所不能給予的精神慰藉,給人們希冀、愿望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