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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臘海盜在地中海世界以獨特多變的形象在不同時代活躍著。從前城邦時代到希臘化時代,古希臘海盜為在地中海世界求存不斷扮演著新的角色,海盜已成為古希臘歷史群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海盜的英文表達“pirate”一詞最早源于拉丁文中的“pirata”,在公元前140年左右才被古羅馬人使用,而具有相似意義的詞在希臘語中也可以找到,常用“lhisthz”一詞表示。所謂海盜,通常被定義為海上的強盜或在海上實施劫掠行為的人,而“海盜”一詞也并非實施劫掠之人所自封的,是他人根據其行為方式所定義的,無論實施劫掠之人承認與否。海盜的歷史從文字記載最早可以追溯到米諾斯文明時期,生活在地中海沿岸的一些部落和一些島嶼上的蠻族常常為了生計而出海劫掠,他們選出團隊中最勇猛的人作為領袖,主要目標是那些沒有保護的村鎮。
古希臘獨特的地理環境決定了船只成為古希臘人的主要交通工具,而古希臘國家的結構也使他們不得不依仗海洋,其大部分商業外交活動都需要通過海上航行來完成,這就在很大程度上為海盜的生存提供了養料。從另一方面來說,古希臘產物單一,糧食的缺乏迫使饑餓的人們出海博取生機,海盜這種無須成本的危險職業也便常常成為不多地選擇了。相較于笨重的商船,輕便靈活的小船是海盜們的首選,依仗船體的隱蔽性和較高的機動性,海盜們不但可以侵襲商船,更可以擾襲海岸
前城邦時代的海盜并未形成有組織的社會群體,而是作為一種相對散漫的謀生手段而存在的,但由于年代過于久遠,有關于該時期的海盜記載并不多。但可以肯定的是,從愛琴文明到荷馬文明,海盜是一直活躍在地中海范圍的,且該時期實施劫掠引發戰爭的海盜享有相當英雄般的社會地位并在詩人筆下塑造出了奔放勇敢的正面形象。
在前城邦時代,限于古希臘獨特的地理環境,古希臘人要做到自給自足是很難實現的,在“生產者”階層沒有出現專門的商人時,氏族內部的產品交換是難以滿足人們的需要的。隨著社會階級的完善和經濟的發展,人們的物質需求也在不斷增加,貴族不滿足于本地的財富,開始建造寶庫。但在荷馬時代的希臘,既沒有材料也沒人生產,只能依靠與外界的交換。起初這種交換并不容易,因為許多產品來自古希臘人眼中的異邦,而對交換者來說,陌生土地上的人們是很難獲得他們的信任的,于是劫掠便成了他們間為數不多的交流方式。在這些人中,有試圖靠搶劫來維持生計的饑民,也有通過劫掠來充實寶庫的貴族。包括前城邦時代在內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強盜和海上掠奪都是獲取財富的重要方式,并且它作為一種職業是合法存在于社會上的。
要探究前城邦時期的海盜形象和社會地位,《荷馬史詩》是獲得該時期海盜資料的重要典籍,《荷馬史詩》中所描述的奧德賽等英雄都曾實施過海盜劫掠的行為,而文中非但未將奧德修斯的海盜行為加以掩飾,并且著以重墨贊美他的海盜行為。在《奧德賽》中,奧德修斯對阿爾基諾奧斯王講述了自己的海盜經歷:“離開伊利昂,風把我送到基科涅斯人的伊斯馬羅斯,我攻破城市,屠殺居民。我們擄獲了居民們的許多妻子和財物,把他們分配,每個人都不缺相等的一份。”更如其暗訪牧豬人時所自言:“在阿開奧斯子弟們進攻特洛亞之前,我已九次率領戰士和迅疾的船只侵襲外邦人民,獲得無數的戰利品。”不僅僅是奧德修斯,老英雄涅斯托爾的劫掠經歷也可以從《伊利亞特》中找到,《荷馬史詩》中對海盜行為的美化和歌頌既塑造出了奔放、勇敢、好戰的海盜形象,也反映出了希臘人獨特的海盜精神。
早期的航海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參與航海的大都是些無法依靠土地生存的人,他們貧窮、饑餓且貪婪,餓著肚子尋覓獵物是他們在海上唯一的出路。起初,舒適生活在陸地上的人對在海上求存之人充滿鄙夷,但當貴族開始從事這種符合他們好戰性格的海盜職業后,人們對海盜的看法便發生了扭轉,經商是粗俗的,海盜是光榮的。從古希臘的神話傳說中便可以看出,古希臘人對展現追求欲望是持正面態度的,認為欲望是推動人成長強大的助力,而海盜便是從這種最質樸、原始的占有欲中產生的。
在前城邦時代,海盜這種職業并不存在被別人鄙視、厭惡的現象。在古希臘人的認知中,海盜不過是同打漁一樣在海上謀生的一種職業,作為海盜并不可恥,反而是榮耀光榮的,這種放棄平和的生活去海上闖蕩的魄力是值得肯定的。這種認知也許來自根植于古希臘人的獨特的海盜精神,在《奧德賽》中,有陌生人間相互問候的描寫:“客人們,你們是什么人?從何處航行前來?你們是有事在身,還是隨意來這里?就像海盜們在海上四處漫游漂蕩,拿自己的生命冒險,給他人帶去災難。”這種日常的詢問招呼在當時是很正常的表達,被詢問者既不會隱瞞自己海盜的身份,詢問者也不會因其海盜的身份而隨意譴責,這種道德上的平等在進入城邦時代后便基本消失了。
總之,前城邦時代的海盜,有其獨特的社會內涵和時代特征,海盜的劫掠行為受到原始本能的驅使,缺少更高層次的需求推動,單純地通過劫掠行為來獲取地位與榮譽、積累財富,對希臘人來說,海盜是一種正當職業,即便是有人被海盜劫掠過也仍然保持這種看法。在這個搶與被搶合法化的時代里,海盜的存在是符合當時的社會道德觀的。在整個前城邦時代,海盜的形象與社會地位并沒有發生較大的改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環境的變化,城邦誕生后,海盜的內涵、劫掠方式、目的發生了變化,海盜的形象與社會地位也發生了相應的改變。
進入城邦時代,大殖民運動的興起使海盜的劫掠范圍得到了擴張,但人們的觀念也隨著城邦的建立和殖民運動的進行而產生了變化,海盜失去了過去輝煌的社會地位和在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盡管海盜自己不會承認這一事實,他們大多仍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光榮且合法的。
城邦時代的海盜劫掠往往是伴隨著殖民運動進行的,修昔底德和希羅多德都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過海盜在殖民過程中劫掠他國引發戰爭的事實。饑餓和貧困往往會使人鋌而走險,這個時代的海盜大都出身于各個城邦的殖民者和因負債而無家可歸之人,相較于前城邦時代,城邦時代海盜數量的急劇增加或許超出了海洋所能承載的極限,無處不在的劫掠使人們憤怒,這正是希臘人觀念轉變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城邦時代,海盜可以說是戰爭的代名詞。早先,特洛伊戰爭中便可以追溯出海盜行為的痕跡。隨著時代的發展,海盜成為對立城邦、政敵間打擊削弱對方的重要手段,約公元前411年,來自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小型艦隊有意劫掠了雅典的商船。諷刺的是,這些劫掠都是由自稱合法的政治領袖領導的。
在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城邦間利用海盜打擊對方的行為更為頻繁,尤以雅典和斯巴達兩個城邦為最。公元前478—前477年,雅典同盟成立,為了保證雅典商船的航行安全,維持穩定的海上秩序,雅典一面命令自己的盟友不許將海港提供給海盜作為基地,在雅典與哈利伊斯簽訂的條約中規定:哈利伊斯人要對雅典人開放他們的港口,并且盡一切可能地幫助雅典人。禁止哈利伊斯人收容、默許任何海盜,也不允許他們實施海盜行為,更不許他們加入任何一場對抗雅典人的戰爭……”一面又利用盟友的港口作為基地,頻繁地派遣雅典海盜劫掠伯羅奔尼撒海岸。斯巴達面對雅典人的海盜劫掠行為,宣布要對雅典人實施報復,并鼓動斯巴達人及其親人盟友去雅典海邊劫掠。
伯羅奔尼撒戰爭發展到后期,雅典人已經被金錢沖昏了理智,開始光明正大地使用海盜進行劫掠,許多著名的政治家、將軍都有著臭名昭著的海盜頭目身份。政治家亞西比德便曾經帶領軍隊劫掠過波斯殖民地,在行軍中還沿途強迫俾西尼亞人向他進貢,在科爾斯和羅德島搜刮財富,通過這種手段警告同盟者要保持忠誠,從而樹立雅典帝國的威信。
公元前350年,馬其頓的崛起打破了希臘世界的政治平衡,而其君主菲利普常被指控為縱容海盜劫掠的首要人物,菲利普的對手指責他在簽訂了奧利匹亞賽會期間的休戰協定后,仍然縱容海盜劫掠拉姆諾斯的福里諾。德莫斯提尼在其演說中更是常常譴責菲利普的海盜行為,更稱其為“劫掠希臘人的海盜”。盡管德莫斯提尼會在演講中不遺余力地指責菲利普的海盜行為,但他同時也清楚,海盜劫掠對軍隊補給,戰前擾襲是相當有效的手段,雅典的三列槳戰艦的局限性也迫使海軍經常靠岸補給,海軍將領便常常為了“免費補給”而對手下的海盜行為熟視無睹。
總之,城邦時期的海盜失去了前城邦時代的英雄色彩,而海盜這一職業也從受人尊敬轉為人人反感,過去的榮譽感已經近乎磨滅,海盜也從過去光明正大的劫掠轉向成為各個城邦間政治博弈的暴力工具。可以說,海盜在城邦時代的身份定位是相當模糊的,有貿易途中的商人進行劫掠的,也有城邦將軍帶領海軍進行劫掠的,甚至有外交使團進行劫掠的,這些人在其正當的職業下,往往隱藏著海盜這一層身份,而這層身份只有受到財富誘惑后才會展現出來,因為大多數希臘人都清楚,僅僅作為海盜是無法在當時的希臘社會上生存的。也許正是出于這一緣故,城邦時代的作家和詩人筆下的歌頌對象才逐漸從海盜、英雄轉為將軍、君王。
希臘化時代局勢紛雜的環境不僅為海盜提供了大量的機會,更使其近乎泛濫。希臘化時代是希臘雇傭兵的全盛時期。希臘化時代的君主大都好戰尚武,君主們通過雇傭兵來對勢力范圍外進行大肆劫掠與毀壞,雇傭雇傭兵進行各種非常規作戰是該時代的戰爭特色。從碑文和文學作品的記載來看,海盜這一群體常被作為雇傭兵而作戰,但也有海盜以“兩頭通吃”的雇傭形式游走于對陣雙方之間謀取利益。
在戰爭爆發時,海盜大多扮演著一類被現代史學家命名為“軍隊隨行者”的角色,他們自愿參加,不需要主動招募也不需要軍餉,他們為軍隊提供助戰和市場服務,但這些人并無忠誠可言,他們區別于職業軍就在于他們為錢工作,以追求財富為目標,他們常常做“雙面生意”,在跟隨軍隊圍攻城市時,他們視戰場情況而動:若攻打對象處于下風,海盜們便跟隨軍隊落井下石;若軍隊處于下風,海盜則會聯合敵人對軍隊反戈一擊。
從前城邦時代到希臘化時代,海盜的形象完成了從英雄到惡徒的轉變,海盜在希臘世界的社會地位也逐漸由被人尊敬轉為遭人人厭惡。海盜從單純的劫掠發展到后來與政治軍事相互糾葛,成為國家間博弈的棋子,其劫掠的目的也逐漸從填飽肚子轉為滿足享受再到后來的追求權力,海盜的欲望最終吞噬了他們自己,這也是海盜的形象與社會地位變化如此之大的原因。
總之,古希臘海盜作為階級社會初期地中海環境下的特殊產物,其形象與地位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社會的變遷。古希臘作為歐洲文明的源頭,它的任何歷史都不應被忽視,而海盜作為從古至今仍在活躍的一個群體,在古希臘的歷史中有著其無法替代的位置,是值得我們鉆研探究的。
注釋:
①Gustave Glotz.Ancient Greece at Work,Alfred A[M].New York:Knopf Press,1926.
②③⑤(古希臘)荷馬.荷馬史詩·奧德賽[M].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④(古希臘)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M].謝德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
⑥Philip de Souza.Piracy in the Graeco-Roman World[M].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