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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倫特以《極權主義的起源》《過去與未來之間》《論革命》及《人的境況》等著作,為當代政治哲學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她對技術的研究對人類社會有著重要影響,雖然她沒有專門討論技術的專著,但她在《人的境況》中提到較多對技術觀的看法,其中,“技藝人”是阿倫特技術觀中又一重要概念。
古希臘時代,“技藝”一詞有“技藝、手藝、商業、藝術、策略、詭計”的含義。柏拉圖在討論問題的不同語境中將“技藝”區別為以下含義:一是技藝、藝術,如技藝及其前提、技藝與機會、技藝與經驗、模仿的技藝;二是技巧與技術,如農業的技藝、講演的技藝、商貿的技藝等;三是策略、方法,在《理想國》和《法篇》中偏向貶義。亞里士多德的“技藝”包含技術和藝術兩種意義,結合起來就是“技藝”,是一種使事物符合預想結果,符合審美的能力。海德格爾嘗試從兩個方面來界定技藝一詞的含義,“一方面著眼于創造和產出,即自然,這要求與自然進行對照才能進一步把握;另一方面著眼于認識和理解,即科學,這又牽扯到技藝和科學的異同”。
阿倫特在《人的境況》中對“技藝人”提到“我們雙手的工作,不同于我們身體的勞動——技藝人的制作和對材料本質上的“加工”,不同于勞動動物的勞動和它與勞動對象的“融合”——制造出種類數不清的東西,它們的總和構成了人造物”。她同時說道:“技藝人的確是一個統治者和主人,不僅因為他是主人或他把自身確立為整個自然的主人,而且因為他是他自身和他行為的主人。”“制作,即技藝人的工作,是一個物化的過程。”“一切東西即使是最脆弱的東西內在固有的堅實性,都來自被加工的材料,但材料卻不是單純給定的和本身就在那兒,像田野或樹上的果實,我們可以采摘它,也可以讓它留在自然家園自生自滅。材料被人為地從其自然位置中奪取,已經是一種人為的結果。奪取它要么是扼殺了一個生命過程,如為了得到樹木我們就要砍樹,要么是打斷了某個自然的緩慢進程,如從地球子宮中奪走鐵、石頭或大理石。這種侵奪和暴力的因素存在于一切制作中。”
阿倫特對“技藝人”的看法持兩面態度,既肯定了積極作用,但在積極生活中站在“技藝人”的消極面作為主立場。
首先,她認為“在積極生活內的幾種活動中,制作和制造的活動——技藝人的特權,首先上升到了從前由沉思所占據的地位”。因為正是一種器具的發明,從而使人作為一個工具制造者,導致了現代革命,從那兒以后,所有的科學進步都與新工具和新器具的制造發明緊密地聯系起來了。再是不僅僅是工具裝備的進步,致使人必須從技藝人那里取得幫助以獲得知識,才讓這些活動從它們原來在人類等級中較低級的位置,上升到更高地位。“制”和“知”在現代的融合,似乎以制作的方式去知道幾個世紀,對現代人來說是一個必要的學徒期,最終制造出他們想要知道的東西做準備。
生產力與創造性成為現代在其初期階段上的最高理想,甚至偶像,它是技藝人作為建筑師和制造者的人的固有標準。技藝人的創造才能,在實驗中重復和重新創造自然的過程中,自然才能為人所知,自然才變成一個過程,并且所有個別的自然事物都要以它們在這個無所不包的過程中的作用,來獲得它們的重要性和意義。
阿倫特認為“技藝人”就只是個制造者,就他只是從直接源于他的工作活動的手段和目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而言,沒有理解意義的能力,正如勞動動物沒有理解工具性的能力一樣。正如技藝人用來建立世界的工具和用具對勞動動物來說變成了世界本身一樣,這個世界的意義已經超出了技藝人所能理解的程度,以至于對他來說意義變成了悖論性的“目的自身”,無意義性是所有嚴格功利主義哲學的內在困境,擺脫這一困境的唯一出路是放棄使用物的客觀世界,轉而依賴使用本身的主觀性。然而悲劇就在于:技藝人一旦從他自身的活動中找到了滿足,他就開始貶低物的世界,貶低目的以及他自身頭腦與雙手的目的產品;假如作為使用者的人的最高目的,是“萬物的尺度”,那么不僅自然會被技藝人當作“無價值的材料”來加工,而且“有價值的事物”,本身也變成了單純手段,從而失去了它們自身的內在“價值”。阿倫特還認為“技藝人”有人類中心主義式功利主義,康德表述:沒有人應當成為一個手段,每個人都是目的。盡管在康德之前的其他人也意識到按照手段和目的的范疇無限制地思考下去,必然會在政治領域內帶來致命的后果。在意義問題上,康德存在困惑,而這困惑就在于盡管只有制造及其工具性能建立起一個世界,但如果這個世界在建成之后還繼續受促使它形成的標準的統治,這同一個世界就像使用材料,即用于下一步目的的純粹手段一樣,變得毫無意義。他還認為,就技藝人而言,他使事物工具化。他的工具化活動意味著所有事物都變為手段,讓它們失去了內在和獨立的價值。以至于最終不僅制造對象,而且整個自然力都失去了他們的價值。
我們經常聽到人們抱怨說,現代社會里的目的和手段的顛倒,人成了他發明出來的機器的奴仆,被迫適應“機器”的要求而非用它們來滿足人的需要。就像以往所有時代的工具和器具一樣,機器確實已經變成了我們存在的一種不可擺脫的處境。人總在適應和需要特殊調整來適應他使用的工具,人或許還要讓自己適應自己的雙手,但和機器的情形完全不同,與手工藝品的制作工具在制造過程中每時每刻都是人手的奴仆不一樣,機器要求勞動者為它們服務,勞動者被迫改變他的身體自然節律來適應機器的運動。但這并不意味著人自身適應了機器或變成了機器的仆人,卻確實意味著只要工作在機器上進行下去,機械過程就代替了人體的節奏。
阿倫特認為研究“到底是人應當‘適應’機器還是機器應當適應人的‘本性’的問題”是無結果的。主要原因在于:“如果人的條件在于它是一個被條件規定的存在,任何東西無論是自熱給定的還是人為的,一經他接觸,就立刻變成他下一步存在的條件,那么,人在設計機器的同時也就讓自己“適應”了一個機器環境。”阿倫特在《人的境況》的“積極生活和人的條件”中提到,人的條件包括的不僅是被給予人的那些條件。人也是被條件規定存在的,因為任何東西一經他們接觸,就立刻變成了他們下一步存在的條件。任何自行進入人類世界或被人為拉進人類世界的東西,都變成了人類條件的組成部分。世界現實對人類存在的影響,被感知和接受為一種限制人的力量。因為人類存在是被條件制約的存在,物不存在人也就不存在,如果物不是作為人類存在的條件,它們就只是一堆毫不相干的物品的堆積。
自現代以來,現代技術發展主要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造成了工業革命的蒸汽機的發明,這個階段仍然以對自然力量的目的的使用和對自然過程的模仿為特征,因此與古代的對水力、風力的利用并無本質區別。下一個階段是以電力的使用為特征,而且電力的使用在當前也仍然決定著科學技術的進步程度。我們已經將自然力及其自然力導入世界,帶來的結果是制造觀念的一個真正變革。而自動化是這個發展的最新階段,也確實照亮了整個機械化的歷史。當前技術已經極大地改變了人造物的世界性,未來技術是否會在相同的或更大程度上改造我們的自然家園,我們還要拭目以待。
關于機器的引入如何改變了生活和世界的問題討論,阿倫特有以下四個見解:“第一,每個工具和器械被設計出來,是為了讓人的生活更輕松,讓勞動減少痛苦,即它們的工具性完全是從人類中心主義的角度被理解的。第二,制造活動持續的自動化過程不僅摧毀了人腦指揮的雙手代表最適宜效率的‘無效假定’,而且摧毀了一個更重要的假定,就是我們周圍的世界之物都仰仗于人的設計,而且是人根據他的實用或美的標準來設計和建造的。第三,按照機器的運作能力來設計客體,不是以為了生產某些客體來設計機器,這是手段和目的范疇的完全顛倒。第四,對一個勞動者社會來說,機器世界已經變成真實世界的替代品,它賴以維系的自然過程越來越與生物過程合為一體,以至于我們一度運用自如的設備,開始看起來更像‘人身上拿不掉的殼,正如海龜身上的殼一樣’。”
通過對阿倫特“技藝人”的思考,能對阿倫特技術觀有更多的了解,對“技藝人”在積極生活中的兩次翻轉,也能對現實生活產生更多的思考。阿倫特對機器與人是否互為適應問題的探討,在現代社會中也具有深刻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