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淑敏
1
“外公,你不要告訴他們我來這了!”馮朵朵在門廳還沒看到馮可仁就大聲嚷道,“我離家出走了,外公!”
馮可仁剛放下毛筆,馮朵朵橫眉怒目的圓臉已經沖到他下巴上,馮可仁探出下巴按住朵朵額頭搖了搖,笑道,“朵朵放假了來陪外公?”
“不,嗯,是,嗯……”馮朵朵支支吾吾,“不用說,又和你媽吵架了!”馮可仁拍拍馮朵朵的頭,心疼道,“又沒吃早飯吧?”又道,“你舅舅昨天寄來的牦牛干和奶茶奶酪,想吃么?”“想,我最喜歡舅舅買的奶茶,”馮朵朵兩步跳進客廳,奔向廚房。
馮可仁吩咐家政小裴把馮朵朵的背包放到二樓客房,又讓她去買鮮蝦和韭菜。馮朵朵喝著奶茶,一聽說中午吃皮皮蝦三鮮餃子,趕緊告狀道,“我媽就會煮面條,您看您看我都吃成面條啦!”“你就夸張吧,你一天不吃外賣過得去么?饞貓,等你媽來了,看她怎么收拾你!”馮朵朵的笑臉瞬間轉了陰,“外公,不帶這么偏向你閨女的,你得最疼朵朵!”又對著出門的小裴喊道,“裴姨,您回來順便給我帶碗螺螄粉哈,饞死我啦!”
朵朵借口換衣服躲回房間,裴阿姨敲門喊她吃飯,她在“槍林彈雨”上打得正酣,死活不愿下樓,便喊了一聲兒,“別管我,你們先吃!”不提防一只大手“啪”地按死了電源,“吃飯!”馮可仁毫無表情,轉身出了門,拐杖敲得地板當當作響。
馮朵朵趕緊亦步亦趨地扶住馮可仁的胳膊,笑嘻嘻道:“外公,螺螄粉好吃么?”“不知道,給你放冰箱了!”馮朵朵真心想抽自己手幾板子,還有三天就要報志愿,沒有外公支持豈不是更是寡眾,“不作不死!”她暗下決心,報志愿前,絕不再碰網游。
三個人正吃著飯,一個響雷在頭頂炸開,眼看著窗外云奔風卷,馮可仁放下筷子,忙不迭地起身招呼道,“小裴,快把茉莉推進來!”
三個人都奔向陽臺,高低不同的架子上清一色擺著大小二十幾盆茉莉,好在花架都是帶輪子的,移動起來并不費事。馮可仁自己則顫巍巍護著一根檀木花盆的茉莉,推進了書房。三人剛坐回餐桌,天空像被潑了墨汁般,漆黑漆黑的,雷炸電閃,不過幾分鐘,雨兇悍地砸開黑重的云,一股腦傾瀉下來。
“外公,我想學醫,你閨女不尊重我,非要我學她那個金融!”“學醫?”馮可仁正給一株茉莉松土,手里的鏟子頓了頓,“那可是人命關天的工作,朵朵想好了么?” “想好了!將來我要做軍醫!” 馮朵朵一肚子委屈,一發狠,一片葉子從枝子上被她扯了下來,馮可仁舉起鏟子攔住她,責怪道,“朵朵,茉莉可沒有惹你,你怎么隨便傷害它?你媽媽說得對,你不適合學醫!”
“對不起,外公,我錯了,但是我要做軍醫,像您和舅舅一樣,穿軍裝,上可能的戰場!”馮可仁怔了怔,認真看著馮朵朵,滿眼陌生,“朵朵,你知道戰爭什么樣子?游戲里那樣?換換裝備,就能上天入地?扔幾顆手榴彈,就能炸碉堡插紅旗升級進入下一場?”“我……沒有,我看過《西線無戰事》,看過《中國戰爭實錄》,也看過您的回憶錄,外公,您打了半輩子仗,肯定明白,沒有永遠的停戰,也沒有永遠的開戰,對么?”馮可仁放下鏟子又吃力地撿起來,眼里升騰著淡淡的霧,“朵朵,書本里的戰爭是別人的故事,和親身經歷過的,不一樣……”
“叮鈴鈴……”客廳電話鈴聲震響,打破了沉默,馮朵朵去接,走出幾步,回頭,馮可仁背對著窗子,他身后激烈的雨像一排排子彈將他蒼老的身體掃射得搖搖欲墜,他一只手緊緊抓住檀木花盆,努力蜷縮起身體,試圖將自己擠進椅子縫隙。馮朵朵被馮可仁突然的悲傷嚇住,匆忙敷衍了小裴幾句便躲回房間,一顆心被扔進一大袋跳跳糖般,炸得乒乓亂跳。
第二天一早,馮可仁被接走體檢,小裴出門買菜,家里只剩下馮朵朵一個人,她忍了又忍,終于沒有打開“槍林彈雨”。還有兩天查詢高考分數,馮朵朵忐忑不安,倒是出乎意料,母親馮姝眉既沒有來電話也沒有上門捉她回去,想來外公一定和她做了同盟通報。馮朵朵一想可能的被出賣,便心生煩躁,金融是個什么東西,不就是把十個阿拉伯數字倒來倒去,倒騰出個所謂的差異換點吃的喝的用的?她最受不了馮姝眉的嘮叨,什么經濟救民,小康標準,扶貧投資,精算……那些嘮叨就像落在熱油鍋里的水滴,崩到哪兒哪疼,且都是看不見的隱形創傷。
她一個人胡思亂想著,滿屋子轉悠,逛到外公的書房,滿屋清香,昨天還是花骨朵的茉莉開了滿盆,白色的小花兒風吹得顫巍巍的。馮朵朵從小就被馮姝眉警告不許碰這只花盆,除了外公每年親手刷一遍清油時需要小裴幫忙清理刷漆前工作,任誰都不許碰。
這只檀木花盆比面盆略大,紅檀木的,盆沿精心雕刻著一只似龍非龍的動物,盆壁一圈枝蔓相連的浮雕牡丹。馮朵朵用指尖順著動物的線條和鱗片一點一點滑動,木質的厚重與沉穩順著指尖流進她的血液,她的心臟被灌進金屬般,向下沉去。劃著劃著,她認出來了,她手肚下的線條分明是一條麟身眼鏡蛇,碩大的蛇頭隱藏在一朵牡丹花后,和那朵花兒融合成一體,她猛然發現,探在花瓣上的兩只碩大的眼睛,正窺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馮朵朵猛地縮回手指,雖然它眼神溫和,似乎含著一絲委屈,她還是被它驚擾得心神不寧。
馮朵朵學著馮可仁的樣子坐進他寬大的太師椅,椅子很硬,遠不如她房間的轉椅舒服。昨日的墨汁在硯臺里干涸成一小片湖泊,她聞了聞,挑出一支狼毫想寫幾個字,陽光順著窗子斜斜刺著眼睛,她一陣心亂,想到明天即將面對的分數,扔掉筆,一屁股跌進太師椅。她只想找一個遠遠的城市,離開馮姝眉沒完沒了的說教。
陽光無所顧忌,馮朵朵無聊地舉起右手,把手指當成剪刀去剪陽光,一縷,一縷,她張開手的指縫間出現一扇半開的櫥門,平時鎖得嚴嚴實實的櫥門,馮朵朵像發現新大陸般,悄悄把剪刀伸過去,伸向一件掛滿軍功章的半舊軍大衣,那里,隱約著一個怪異的白色圓領,馮朵朵解開最上面兩粒紐扣,一件白色裙袍赫然顯露出來。
馮可仁推開家門,逆光中,有人自樓梯緩緩走來,拐杖“咚”地落在地板上,他喃喃了一句“孟妹”,便摔倒在地。
2
馮可仁奔跑在李家莊園后胡同,他握著槍的手一直抖抖的,這是13歲的他第一次參加戰斗。他們的目標是拿下李家莊園,這一仗打得出乎意料地順利,只開了兩槍李家便掛起白旗開了大門。他跟著小分隊往大門里走,就是覺得不對勁。
其實,李家莊園位于半山腰,院后門高大的圍墻借著山嶺建筑,莊園外50米被清理成菜地,形成一條開闊的環形隔離帶被十幾挺機槍日夜指著。李家家丁偶爾開槍打幾只流竄過來的野豬、獾子之類的動物,一來開葷,二來警示周圍佃農不要隨便靠近。
小分隊攻打前做好了李家抵抗的準備,“跟在我后面,小可仁,子彈可不長眼!”小隊長捏著馮可仁的下巴囑咐道。李家大兒子是縣府書記,戰斗拖上半天,外援必然會趕到,小分隊16支長步槍百十發子彈,一時半會還真不好打。好在,他們順利進了莊園。
管家三合叔殷勤得很,說起來游擊隊小分隊的16個人和李家不光是鄉親,過去都是他的佃農。三合叔讓用人端上來一鍋野豬頭燉白菜,一籃子窩頭,又親自提來一桶蔥花面。小分隊奔了一上午路,肚子正餓,嘴里喊著三合叔,半只窩頭進了肚。
馮可仁就是覺得不對勁。
他早晨憋了屎,一路急行軍不覺得,現在停下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找茅坑。用人在他前面走過去,他還是覺得不對勁。李家丫頭都一個裝扮,一根長辮子,梢上綁著紅絹花,藍布小碎花夾襖綠褲子,端窩頭來的這個怎么都不對勁,他蹲在茅坑上吁了一口氣,腦子里晃過女人走路的樣子,他忽地明白過來,這女人不是中國女人!中國女人是小腳,無論如何走不出直線!他提上褲子沖出來,外面槍聲一片,他順著后胡同拼命向后繞,爬上遇到的第一架梯子,順著房頂鉆進梧桐樹,伏在上面一動不動。
16個人,只逃出來他自己。
那會,小隊長他們赤條條地掛在墻上,被風吹成一排臘肉干。“三合叔怎么能不給他們穿衣服呢?”他一把一把抹著眼淚跑下山。
3
馮可仁在醫院住了三天便堅持出了院。他一再強調,這種硬傷,沒有比時間再有療效的藥。醫生勸不住便隨了他。雖說是輕微骨裂,需要愈合的時間,但畢竟年紀大了,一家人不敢掉以輕心。馮姝眉破例請了年假和哥哥馮遙商量輪流回家陪伴,被馮可仁不容分說地趕了回去。“有小裴幫忙就行了,你們都去忙,有事給你們打電話!”
午餐后,馮姝眉和馮遙一前一后出了門,憋了一上午的馮朵朵長出一口氣。“我跟你媽談好了,不阻攔你學醫,但是朵朵啊,做醫生不是為了戰爭,是為了救命,這個思想你是不是要進行修正啊?”馮可仁倚在床頭,紫檀花盆被挪進臥室,房間里飄滿淡淡的花香。
“謝謝外公!”馮朵朵端來兩杯茶,順便丟進杯子兩朵茉莉花,不料馮可仁卻變了臉,“朵啊,你也回家去住,今天就回!”沒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馮朵朵這一走就走了20天。報完志愿,背了背包直奔湖北利川大山,既然利川山里的水杉來自侏羅紀,那些土壤必定來自更遙遠的時代。當然吸引馮朵朵的不止于土地,還有土家族神秘的風俗,比如坐落于山崖,人與祖墳同居一室的古宅;無邊無際的可以隱藏千軍萬馬的古溶洞,馮朵朵堅持認為,土壤中埋藏著遠古的語言和生命的信息,自然也會有惡毒和善良兩種,表達出來可能就是病毒和細菌。
馮朵朵把采集到的六種不同土壤樣品寄回外公家,便轉身去了諸暨尋找苧麻土壤。她馬不停蹄,兩天換一個地方,上海崇明島藏紅花土壤,云南箭毒木土壤,加上內蒙古、西藏、新疆最古老的土壤樣品,已經超過十種。馮可仁知道是樣品便讓小裴買了一排玻璃瓶子,密封好,統統排在后院墻下。
馮姝眉出差回來,知道林林總總的紅、黃、褐瓶子里裝的是馮朵朵花錢寄回來的土,氣得差點動手扔進垃圾箱。馮可仁正給茉莉花灑水,趕緊攔住她,不悅道:“朵朵不敢寄給你,再三囑咐我不要告訴你,她要在這些土里找到做藥的微生物。”
“爸,這孩子滿腦子脫離現實的幻想,土里哪來的什么藥,要是有,地球早被科學家挖得只剩沙子和石頭了,還等到她一個毛孩子?”
“小眉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兒,你這當媽的不能總靠武力解決問題,難怪朵朵一個女孩子天天去網上作戰,要學醫上戰場,你就不能好好溝通?……”
“一個女孩子,整天把兩伊戰爭、阿富汗戰爭、維和部隊掛在嘴上,國泰民安多少年了,這一代孩子玩游戲玩得走火入魔了!”
“小眉,朵朵說的也不都是錯的,戰爭不是誰能預測的,可能隨時會來!”
“爸,您怎么這么說呢?現在是和平時期,國際間合作圍繞的也是經濟發展,國富民強和平自然更有保障,這也是不發生戰爭的一個重要因素,再說,現在誰倡導戰爭啊,只要談判能解決的,無論如何是不會開戰的,戰爭帶來的痛苦和損失,理智的人都了解!”
“屁話!談判解決不了呢?你以為談判是萬能的么?”馮可仁不自覺地站在了馮姝眉的對立面。“談判要是能解決戰爭的問題,你爺爺就不會死在戰場上!我也不至于13歲就拿槍!”
“對不起,爸!”馮姝眉意識到自己的失誤,父親左臂被彈片切斷的橈神經,右臂削掉的碗口大傷疤,被刺刀扎破的左胸,釘著鋼板的小腿,每一個陰雨天的夜晚都讓他痛癢難忍。可是,他從來不會說,自己蹲在馬桶上用刷子刷出血痕也忍著不哼一聲兒。
“停戰這么多年,閉上眼睛,爸就能聞到子彈擦過頭頂的燎焦味兒,可是,那時候怎么就不知道怕呢?”他仿佛是問馮姝眉,但其實是在問自己。
4
馮可仁和部隊打散了,他和班長姜鶴友順著玉米田一路向北狂奔,包圍圈正在縮小。最近的一次搜索小分隊離他們最多只有四百米,他和姜鶴友伏在壟溝里一動不敢動,一條蚯蚓順著腳踝爬進他的鞋子,在腳板上拱來拱去,他把自己忍成一棵被砍倒的玉米。
玉米田恢復了平靜,馮可仁一腳蹬掉鞋子,姜鶴友把手伸進褲襠,赫然掏出一只青蛙。兩個人小聲兒笑起來。
一天前,他們接到攻占伊拉索車站的任務。他們到達伊拉索車站時,一列火車正停靠進車站,打草摟兔子,小六喊了一聲“看我的!”提著一包炸藥搶著跑向火車頭。
“看這小子的屁股,跟胖娘們似的,哈哈哈!”排長點了根煙笑著讓他們看,小六屁股本來就大,抱著沉重的炸藥包扭來扭去,活脫脫一只肥鴨子。
笑聲剛落,“轟”的一聲巨響,馮可仁他們就地匍匐,等他抬起頭,渾身打了個哆嗦,小六正在飛,確切地說,是小六的頭正在飛!火車頭飛起的玻璃自小六背后旋轉,齊刷刷斬斷了小六的脖子。小六的身體就那么站著,像一只噴血的花灑,持續了數秒才轟然倒地。
小六的頭落在離馮可仁不到一米的地方,馮可仁彎腰要過去,被姜鶴友一把拉住,大喝道,“快跑!”
他們被包圍了。
那場戰役八年后,馮可仁偶然遇到第四作戰區司令的警衛員虎子,知道他就是伊拉索車站的幸存者,他拍著馮可仁的肩膀說,“你小子真是命大!”
馮可仁才知道他活著出來不是幸運,是奇跡。敵人十三個營圍剿了他所在的九營,伊拉索車站和那列空蕩蕩的列車是敵人放出的誘餌。
馮可仁和姜鶴友順著稻田跑了整整一夜,沖出了第一道包圍圈。黎明前,他和姜鶴友倒在一片稻田中睡著了。等他們醒來,周圍異常的平靜,沒有槍炮,沒有嘈雜,只有青蛙平靜的叫聲。馮可仁一度恍惚,以為自己是在家鄉后山放牛,打了個長盹。姜鶴友先清醒過來,用毛巾沾了些水絞進嘴巴,他們邊啃木薯邊計算穿過這片低矮的莊稼地到達前面那座大山的時間,他們隨時可能遭遇敵人,這樣空曠的地勢,只要遭遇敵人,必死無疑。
天空濛濛著小雨。姜鶴友囑咐他,一旦遇到敵人,他負責掩護,馮可仁負責逃脫,“你是獨子,要留住命啊!”姜鶴友拍著馮可仁的頭,笑道,“你得給你爹生個大胖小子,傳宗接代!”
他們彎著身子奔跑,背上各自扎著一捆稻子。他們突然停下來,在他面前對面,迎面走來一個人,這兩捆移動的稻子顯然嚇到了來人,他停住腳步,緊張地看著他們。馮可仁舉起槍,瞄準對方,他認出了來人,是九營特訓班班長,是脫下軍裝偽裝成當地老百姓的特訓班班長。
特訓班班長穿著當地老百姓的服裝,身上纏滿尼龍蚊帳,他顯然也認出了馮可仁,機械地舉起了雙手,滿眼恐懼。姜鶴友一屁股坐在地上,憤恨道,“他媽的,逃兵!可仁,干掉他!”馮可仁舉槍,眼里噴出一道火星。“逃兵!”他們最恨逃兵,九營上上下下訂了口頭協議,只要遇到逃兵一律就地處決。
現在馮可仁只要手指輕輕一動。
特訓班長在他前面5米處把自己抖成暴風雨中的一片夾竹桃葉子,馮可仁的左手也莫名地跟著特訓班長發抖,抖得托不住槍的分量。他索性放下槍,艱難地看了一眼姜鶴友。姜鶴友嘴角叼著半支煙,不看他,只看著天空。
馮可仁腦子混亂,三個月前他隨九營來到滇省,到達的第五天,他因為水土不服,生起瘧疾,接連幾天高燒,燒得他昏昏沉沉,不分晝夜。特訓班長破例沒有讓他去雨中訓練,傍晚,悄悄給他端來一碗面條,面條下面還臥著一只雞蛋。在只供應糙米飯的部隊,白面雞蛋,是多么珍貴的營養。
想到那碗面,馮可仁的眼圈紅了,他對著天空罵道,“滾,快滾,別讓我后悔!”
特訓班長愣了楞,竟然沒敢動。“讓你滾呢,聾了?”姜鶴友砸過去一塊泥團,惡狠狠地罵道。馮可仁扭過頭,不看特訓班長連滾帶爬逃離他們身邊的狼狽。
他們一口氣跑進森林,才松了一口氣,算起來他們已經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一路沒有正面遭遇敵人,似乎已經逃出了第一層包圍圈。“向北,只要一路向北,咱們就能找到大部隊!”
他們一刻不敢停歇。沿著山脊向北穿行。一架直升機出現在頭頂,他們伏在草下,把自己變成半截橫倒的樹,螺旋槳掀起空氣渦流,擊打著樹葉,發出“啪啪啪啪”的噪音,震得耳膜痛。
直升機在他們上方盤旋了好一會兒,然后對著可能的道路一層層拋灑下步兵地雷。步兵地雷是最令人生厭的一種地雷,如罐頭般大小,被偽裝成極難被察覺的植物顏色,大量拋撒在森林、草叢中。步兵地雷有三個觸點,無論碰到哪一個觸點,都不足以致命,卻必定炸傷下肢,目的就是直接占用救助人員,導致一個傷殘兵減員三人。
馮可仁他們一路逃亡,所有水源,道路都被敵人封鎖,除了這座森林他們其實無路可逃。包圍圈只是一個小圈,只要把他們逼進森林,這些地雷可以讓這支部隊編號從此消失。
馮可仁兩人在雨中的山脊橫梁小心翼翼走了一天,他們逮住一條蟒蛇,怕被敵機觀察到煙霧不敢生火,森林里到處濕漉漉的,也沒法生火。幸好他們有野外生存經驗,遇到野辣椒和野花椒時摘了一些帶在身上,就著這些調料,兩人分吃了半條蟒蛇。
半下午,雨終于停了,太陽熾烈火辣,林子中的空氣立刻悶熱難耐。“累死了,伙計,還有煙么?”姜鶴友累得面色發黃。馮可仁翻動貼身口袋,還好,油紙裹著的5支香煙雖然被壓扁了,仍然干燥。馮可仁把煙遞給姜鶴友,他叼在嘴上,抖著手摸出一根火柴,喘著粗氣說道,“他媽的,累死老子了!這些王八蛋,等老子出去,非搗爛他的老巢!”又道,“不走了,可仁,今晚咱們在這兒好好休息一晚!”姜鶴友靠著身后的樹一屁股蹾了下去。
“鐺!”一聲巨響,驚天動地。
馮可仁暈倒在地。當他清醒過來,透過掛在臉上的血條,看見姜鶴友半截身子掛在他靠著的那棵樹的樹杈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手里舉著那根沒有點燃的火柴,血順著火柴滴下來,一滴一滴落在草上。
馮可仁一動不動靠著樹坐著,他不敢動也不能動。他渾身是血,不知道身上臉上的血是自己的還是姜鶴友的;他兩耳轟鳴,無法判斷是否驚動了圍剿他們的敵人。
馮可仁摸著自己的肚皮,肚皮完整沒有痛感,他意識到臉上掛著的一道道血條是姜鶴友的腸子和內臟,他哽住自己,一動也不敢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姜鶴友不再流血,馮可仁頭皮發緊,覆蓋在他身上的腸子內臟被太陽曬干在他臉上頭上肩膀上。他試著去撕它們,一塊一塊,一片一片,就像撕下的是自己的臉皮和肉。
5
馮朵朵進門包都來不及放下就進了書房。多日未見,馮可仁氣色好了很多。馮朵朵卻不敢造次,接過馮可仁剛寫好的字放在窗臺上晾著,又幫他鋪好宣紙、壓好鎮紙才坐下來,她并不主動開口,其間瞄了幾眼靠窗的櫥子,門關得嚴嚴實實,像以前一樣。
馮可仁笑瞇瞇道:“還有20天開學,有什么打算?”
“外公,我陪你20天可好?”
“讓你呆在這兒,還不是天天躲在房間里打你的‘槍林彈雨’?”
“我保證不會。外公,我把采集的這些土質樣品要整理出來,萬一提取到未發現的生物,我可就發大財了,呵呵呵!”
“你不是當醫生當軍人么,怎么又變成發財了?”
“我這是為人類造福,不是我媽那個倒騰數字和紙片發財。外公,最早的青霉素可是科學家在土壤里提煉出來的呢!”
“那不是生物學么,你不是選好醫學院了么?外公被你整糊涂了。”
“我計劃研究生讀生物學,博士讀生物化學,現在做預備,我要自己研究自己試驗!”
“連博士都規劃好了,朵朵口氣不小,就是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拿著規劃當完成哈。還有你魔怔那個游戲的態度,外公實在不敢看好你的規劃!”
“外公,不要看不起人嘛!人家玩游戲是休息,您看,您不是也靠寫字休息么?方式不同嘛,哈!咱不說游戲了行么,一說您就生氣。看看看,我給您帶什么好吃的了!”朵朵從包里拿出幾個精美的紙袋,一字擺開,炫耀道,“牦牛肉干,奶茶奶酪,這可是我人肉空運回來的哈,新鮮可見!”馮可仁笑起來,在西藏駐扎8年,留在胃里的記憶比什么獎章都深刻。
“外公,我能跟您要點東西么?”“哦,朵朵看上外公的什么了?那件奧黛(注:中越邊境一帶女性服飾)不行。”
“奧黛的事,我跟您正式道歉,對不起外公,我不該您不在的時候亂動您的東西。”馮朵朵頓了頓,“我想要這花盆中的土,一小勺,就一小勺做樣品,行么?”馮朵朵指著紫檀花盆請求道。
馮可仁卻愣住了,他撫摸著花盆,輕柔緩慢,像在撫摸一個人的臉,半晌,說,“好,但是,如果化驗后你不需要了,千萬不要扔掉,要還給我,我再走不回那片土地了……”
晚上,馮朵朵帶外公出門散步,臨出門,馮可仁摸了摸花盆,對著廚房喊道,“小裴,把紫檀茉莉推到陽臺上吹吹風!”
“外公,茉莉還要和您一樣吹風,您也太逗了!不讓我們帶上它一塊散步去吧?”
“哈哈,朵朵學壞了,我帶著花去散步,被院里的老東西們看見,豈不笑話我拈花惹草?”
“外公,問您個問題?”馮朵朵推著輪椅,七月流火的夜晚難得風舒適涼爽,通向大門的路旁種滿銀杏樹,樹葉飽滿,路燈被挾持在樹葉中,昏昏暗暗催落了一重斑駁的樹影。兩個人踩著這些晃動的影子邊走邊聊,“我為什么姓馮啊?”“你媽結婚的時候我和你爺爺說好的,肚子里的老二無論男女都歸我!”“哈哈哈!”馮朵朵笑道,“有定娃娃親的,還有預約轉讓孫子的,該不是您喝酒帶著槍去的吧?回頭我得讓爺爺跟您收朵朵姓氏轉讓費!”“我說朵朵,你張口閉口都算賬,我怎么覺得你還是應該學金融啊!”
馮朵朵笑道,“外公,活著,誰能不算賬啊,您看看,買菜做飯打掃衛生,垃圾廁所進大門,這個時代,就找不出不算賬的形式來,所以,不能算賬就學金融!”
“誰說找不出不算賬的形式來?你呼吸空氣跟你收費了么?你推我出來散步收費了么?我們在家里吵架收費了么?”
“都能收。外公,您想,裴姨陪您散步不就收費么?咱倆吵架,我媽必定來,那車燒油不也收費么?我把您氣著了,您吃藥不也等于收費么。還有,空氣怎么不收費,家里空氣過濾機,冷氣,暖氣,不都交過錢的,還不是徹頭徹尾的空氣費?”
“丫頭,你這嘴皮子,當什么科學家,我看你不如去做律師!”“科學家需要把研究成果賣出去,也得算賬,也得練嘴皮子,外公,謝謝您不收費陪我練嘴皮子哈,這要是培訓老師,貴著呢,一個小時好幾百呢!”
“錢錢錢,我看你改名叫馮錢錢吧。”兩個人一路拌著嘴,進家門前自動停戰,兩人笑嘻嘻進門,小裴新鮮道,“馮將軍,這不是不拌嘴也能過下來一天么!”
6
馮可仁把臉上身上的姜鶴友一點一點撕干凈,放在他滴血的草叢中,又撿回能找到的他的殘肢碎骨。螞蟻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從泥土深處蜂擁而至,如移動的泥土將那堆紅色覆蓋得嚴嚴實實。
馮可仁左臂不斷滲出鮮血,一塊彈片從左臂穿進去,他嘗試挪動它,麻木的胳膊像跟他斬斷了聯系般,脫離了他的支配。右臂被彈片切走巴掌大的一塊肉,雖然流血卻可以移動。他試著指揮手指打開急救包,疼得幾乎暈厥過去,才用嘴巴配合著將傷口包扎好,這個舉動實際加重了傷口的潰爛,但他一時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不阻止血液流淌,他相信自己很快就暈厥過去。
姜鶴友還掛在樹上,流空了血的臉像一張白紙,短短幾個小時已經有了斑點。他只能讓他在樹上掛著,沒有力氣讓他回到地面和他自己的其他部分呆在一起。
馮可仁勉強站起來,踉踉蹌蹌奔向最近的山壁,將自己和毛巾貼在上面,半晌,毛巾濕潤了,他吸著毛巾里的濕氣,又酸又苦,麻得他的舌頭沒了知覺。
馮可仁一步一步挪向北方。
他不時遇到尸體,頭一律向著北方,有兩個士兵身上的服裝還沒有完全腐爛,身上爬滿尸蟲。馮可仁咬著牙邁過尸骨繼續向前,他不敢回頭,唯恐自己堅持不住倒下去,像他們一樣,被蟲鳥啃噬一空。
馮可仁腦子迷蒙地走了整整一天,傷口疼痛令他感官遲鈍,繃帶滲滿血液,他只能拆掉繃帶讓傷口暴露在空氣中,減緩傷口腐爛的速度。天黑透了,他像浸透水的棉花癱軟在草叢中。
第二天上午,他被一只舌頭舔醒,無力地睜開眼睛,一只野貓伏在他胸口在舔拭他嘴角的血跡,他“哦”了一聲兒,野貓嚇了一跳,高抬起脖子俯視他幾秒,“喵”了聲兒躥進草叢。
馮可仁摸了摸口袋,摸出一些野花椒放在嘴里,麻澀讓他清醒了一些。他手背碰到落下的腐葉,葉子著了火般滾燙。他搖搖晃晃地從這叢火中站起來,向前逃,樹葉,草葉,樹干,四處都點燃著綠色的大火。他覺得自己快被燒死了。一只白胖的蟲子趴在草上,他不顧一切地塞進嘴里咀嚼。他吃下很多蟲子,白色蟲子中的液體把他身體的溫度降低了一些。
就在他成為冰溜前,馮可仁眼神模糊地發現,右臂傷口上的肉自己在動,他停下來,睜大眼睛努力看,不,那是一條蛆蟲,在他血肉模糊的傷口上自己繁衍出的蛆蟲,他用嘴巴吹,嘴巴扇出的風微乎其微,蛆蟲粘在腐肉上繼續啃著,馮可仁沒有力氣舉起手,只好靠近樹皮蹭掉它們,卻引來鉆心的疼痛,他幾乎昏厥。
蛆蟲的繁衍極其旺盛,不過半個時辰,一群新的蛆蟲開始蠕動。馮可仁又惡心又害怕,后面的行程,弄掉蛆蟲成了他不間斷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兒,除此之外就是找到吃的東西。
馮可仁遇到孟妹后才知道,如果沒有這些惡心的蛆蟲,他會因傷口感染而死。這些蛆蟲吃掉腐肉的同時救了他的命。
馮可仁靠啃食粗大的草莖捱過了三天,崖壁的草水依舊苦辣,捱到第四天,失去溫度的太陽光像一根根尖銳的冰針,刺向他,樹葉和泥土急劇降溫,很快將他凍得像冰溜一樣僵硬,他又冷又疼,根本感覺不到蛆蟲的存在,雖然它們越來越密集。他不停地給自己下達命令,強迫自己執行,這道命令只有兩個字,“向北,向北!”直到一頭栽進草叢。
馮可仁依稀聽到一聲兒清脆的笑聲,他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卻本能地向著聲音方向微弱地轉了轉頭,“我活著?”他質問自己,心中騰起一股希望。有人掀開敷在他額頭的毛巾,幾根柔軟的手指覆在上面,然后滑向左太陽穴,另一只手點在右太陽穴上,用力揉搓,一股熱氣撲在他耳邊,“哈,終于退燒了!”
從有意識到睜開眼睛,馮可仁又艱難地度過了兩天。第三天,他撐開眼皮,看見一條模模糊糊的背影,瘦瘦的,弓著身子。背影轉過身,他看清了,一雙細長的大眼睛,帶著驚奇和笑意。
她嘴巴鼓鼓的,在嚼著什么。她微笑著坐在他身邊,俯下身子,用手指把嘴巴里嚼著的東西一點一點吐出來,涂抹在他長蛆的傷口。“呵呵呵”,女孩嘴巴一空出來,立刻笑了,一副憋了許久的樣子。
隨著高燒退去,馮可仁的感官也逐漸蘇醒,聞著女孩頭發、衣裙散發的淡淡的藥香,19歲的他有些羞愧,害怕身上的汗臭熏到她。
“你叫什么?”馮可仁不知道如何表示感謝,他的左腿被孟妹抬起放在她跪著的膝蓋上,她用濕毛巾擦拭他大腿底部的劃傷,并涂抹上她新咀嚼好的草藥。
“哈哈哈,我叫孟妹呀!你呢?”孟妹一口邊境普通話,聲音從鼓滿草藥的嘴巴里擠出來,含混不清。馮可仁抬起軟軟的手臂,抹掉沾在她嘴角的一截草末兒,她扭頭笑,黑油油的辮梢掃著馮可仁的腿,他的腿像挨了槍子,酥麻到疼痛,那股怪異的疼痛順著大腿游走到心尖,疼得他的心撲通亂跳。
晚上,孟妹躺在草堆上,望著他,“你好重啊!”
她告訴馮可仁,她去山上采藥,遇到還有氣息的馮可仁,愣是把比她重一倍多的馮可仁背了回來。“走了一路我怕了一路,知道我怕什么嗎?要是剛背到茅屋你就死了,我不還得挖坑把你拖回山上埋了!”
馮可仁笑道,“那你還真是挺倒霉的,我這么大一坨,挖坑也要比旁人長些呢!”孟妹“咯咯咯”地笑,站起來準備走,“還得謝謝你呢,小共黨,沒讓我挖坑!我得回村里,告訴爺娘,你活了!”“嗯?”馮可仁一陣緊張,“你真的走么?”“是啊,不走,你吃什么?爺娘說晚上給你做芋頭蛋粥呢!”
馮可仁在孟妹的茅屋中住了7天,身體恢復很快,雖然左胳膊還不能抬起,但已無大礙。
“你為什么一個人住在村外?”馮可仁疑惑道,“這是我們這里的風俗啊,女孩那個,那個,見了紅,爺娘就要在村外給我們建茅屋,不然怎么和男孩子約會呢?”她亦很好奇,“你們那里不是這樣么?”馮可仁只好給他講了一遍家鄉男婚女嫁的習俗。
“呵呵呵,你們好麻煩,我們這里女孩子可以和自己喜歡的所有男孩過夜,不過,要是有了娃娃就不能住茅屋了,要住進自己喜歡的男人家里,過日子。”
14歲的孟妹盈盈地看著他,手放在他的唇邊來回撫弄,19歲的馮可仁握著她的手指,像丟進開水的大蝦,被燙得上下翻滾。
馮可仁的初戀就這么不可逃避地發生在逃亡的路上,那些天,他的兩條腿像是長在了孟妹身上,寸步難離。
夜里,馮可仁一遍一遍對著孟妹發誓,他一定帶她回家,他的家鄉是一望無際的平原,終日陽光四射,茉莉花把屋子染得噴香,冬天他用火爐烤兔肉給她吃,兔肉焦香,撒一把辣椒末和鹽,能香掉牙……
孟妹被他的家鄉和烤兔肉激動得一夜難眠,她不斷問他,“你真的會帶我去么?”
“等著我,我一定回來接你!”
孟妹告訴馮可仁,這里離邊境只有30公里,越過一條河就是他要去的地方。馮可仁估算了一下,他和姜鶴友分開的地方離這里直線最多20公里,他背上滲出一股冷汗,敵人應該還在搜索中,這幾日躲在村外,他又昏迷著,想必知道的人少,可是村外茅屋未婚男孩可以隨便進入,他呆了這幾日,必定已經傳遍了村莊。
馮可仁打定注意,準備逃離。連續多日,每次走出屋門他不由自主地又退回來,這些天,和孟妹日夜廝守,他的身體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束縛在茅屋,他掙脫不開。但他已經有強烈的預感,危險就在茅屋之外。
第二天上午,趁著孟妹回村,他背起了背包,打開門,孟妹竟然端坐在門口臺階上,她望著他,滿眼淚水。
7
“外公,我給做個面膜吧?”馮朵朵手里舉著一只盒子悄悄溜到馮可仁身后,馮可仁放下正看的書,笑道,“今天這是怎么了,舍得不打游戲陪外公?”“我都說了,游戲是休息。我媽氣我,我才使勁用游戲躲著她,我沒那么上癮!”
“怎么說話呢?沒大沒小的!”馮可仁訓斥道。
“呵呵呵,朵朵說錯了,掌嘴!”馮朵朵鋪開手里的盒子,一堆瓶瓶罐罐的,擰開就要往馮可仁臉上抹,馮可仁抬手抵擋,“什么味兒,這么難聞?”臉上早被糊上一坨,馮朵朵按住他的手笑道,“別動,很貴的呢,我偷了我媽的精華,進口的,咱倆替她試試,看外公明天能十八不!”馮可仁半躺在沙發上,臉上被熱乎乎的按摩小機器震動得昏昏欲睡。
“外公,我想發明一種微型設備,可以強壓力噴射外敷藥物。”
“嗯?”
“您說,打起仗來最怕什么?”
“當然是受傷了,死么,就是一口氣,當兵的哪有怕死的,”馮可仁不由想起步兵地雷。
“所以,這種設備士兵如果攜帶,自己就能強壓止血,延緩救助時間,”馮朵朵指著馮可仁的右胳膊,解釋道,“比如,您的這個傷口,首先強力均勻覆蓋云南白藥,迅速止血后,電子眼自動繃帶器完成包扎,全過程完全可以60秒內完成!”
“設備如果重,會增加士兵的負重。”馮可仁被馮朵朵帶入細節討論。
“所以必須是微型設備。止血裝備像一支圓珠筆,下半部分是藥物,上半部分是壓力器,電子眼掃描傷口面積和深度,自動設置噴出藥量。”
“想法不錯!有點現代軍醫的思維,如果瞬間重傷,士兵的手不能取出這個設備怎么辦?”
“唔,這個我還沒想到……”她跳起來道,“我去查查資料!”跳上樓梯又囑咐道,“您別揭面膜哈,一會兒我來弄!”
馮朵朵下樓看馮可仁戴著面膜睡著了,便取下面膜輕手輕腳擰來一塊熱毛巾換在馮可仁臉上,不料馮可仁一碰到熱毛巾激靈靈直起身子,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滿眼恐懼大喊道,“班長,班長,” 捂住胸口順著沙發滑了下去。小裴在廚房聽到聲音奔出來,立刻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顆藥丸塞進馮可仁嘴巴,一面把馮可仁的頭抱在懷里用力按住他的人中,同時大聲指揮馮朵朵:“拿氧氣袋,快!”
馮朵朵呆傻地看著滾在地板上的精華和按摩器,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又闖了禍。小裴從外公臥室出來并不說話,但眼神凌厲,分明是在指責她。
晚餐是馮朵朵一個人吃的。小裴端上她一個人的餐食便上樓去看護外公,馮朵朵訕訕道,“裴姨,對不起!”小裴是特護兼家政,馮家的孩子這么放心馮可仁,一大半是因為馮可仁有小裴服侍。
“朵朵,記住,以后不要把熱毛巾之類軟東西放在你外公臉上,切記。”小裴看馮朵朵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滿眼驚惶,便放下手里的牛奶安慰道,“你外公現在沒事了。我剛來的時候也犯過這個錯誤,你吃好飯過去陪他聊聊天,”又猶豫道,“朵朵小姐,你外公經歷過的一些事我們不太了解,他年紀大了,你盡量聊些開心的事,什么傷口,什么炸彈的,能不說就不說吧……”
8
馮可仁在野草莽纏的山脊上狂奔,沒有背包沒有槍,他甚至聽不見頭頂飛機的轟鳴,兩條腿拖著他向北一路奔跑。
天上下著小雨,天已經黑透了,他再不敢跑,小心翼翼找到一塊高地倚著樹坐下來。在山嶺上爬了一天,此時,他的兩條腿像竹竿一樣僵直。困倦一陣陣襲來,腦袋卻像在旋轉。“孟妹!”他哀哀地呼喚著她。
“小共黨!”孟妹似乎就在旁邊,他聽得見卻看不見。馮可仁在孟妹的笑聲里睡著了。夜里,他被自己的耳朵叫醒。
他的兩只耳朵不由自主地抖動,他清醒過來,立刻感覺到背后這棵樹的怪異。他身后明明只有一棵烏飯樹,此刻變成了兩棵,并且一棵靜一棵動,馮可仁毛骨悚然地聽著草叢“嘩啦嘩啦”流動,瞬間,脖頸間滑過涼颼颼的風,出于本能,他用力將手里的匕首對著風揮了過去。有東西沉重地落在他身旁,他摸了摸,不由汗毛聳立,那是一條蟒蛇,和他大腿一樣粗的蟒蛇!
“孟妹”,他哭起來,一刀一刀刺向還在蠕動的蟒蛇,“對不起,孟妹,等我回來!”
孟妹的哀嚎飄蕩在耳邊,他堵住耳朵,蟒蛇趴在草叢中徹底安靜下來。
他不知道孟妹此刻怎樣了,是被士兵押走了,還是傷痕累累地躺在村外茅屋中,或者被她的父母接回了家。
他沒法原諒自己,因為難舍孟妹給她帶來的災難。他們是被舉報的。想和孟妹約會的男孩無法容忍孟妹被一個逃兵霸占著,憤怒之下,他們帶來了士兵。孟妹的父母最先從村里跑向茅草,他們站在路口高呼馮可仁,讓他逃走。
馮可仁沿著茅屋后的樹叢迅速逃進山林。惱怒的士兵踹開茅屋拽著孟妹的頭發把她拖出來,狠狠摔在地面,他們用槍托砸,用腳踹。孟妹在一群男人腳下被踢成一只滾動的破皮球。
馮可仁躲在不遠處的樹叢中,抱著頭一動不動地聽孟妹聲嘶力竭地一聲聲慘叫。他鼓勵自己站起來,這樣可以停止敵人對孟妹的施暴,可是,他的腿像煮過的米粉,無論如何都撐不起身子。他只好蜷縮起自己,將自己蜷縮成一條蚯蚓,一點一點,毫無痕跡地爬向遠方。
馮可仁跑了兩天,終于看到孟妹說的那條寬闊的河,河的對岸就是他要去的地方,有陽光有茉莉的地方。他一上岸便倒在河灘上,他一遍一遍親吻著土地。樹叢后面,有人在唱歌,是他熟悉的《義勇軍進行曲》,他在熱淚盈眶中昏睡過去。這一睡,他便忘記了很多年,很多人,很多事。
“朵朵,我不敢出去,”馮可仁握著朵朵的手腕,用盡全身力氣,“我站起來就會被子彈打成篩子!”
馮可仁的記憶被一把剪刀“咔嚓”剪掉了一段。他記得參戰前的所有事,包括很小的時候,一天夜里,爹爹把他從睡夢中推醒,塞到他嘴里一整塊壓縮餅干,他看著他吃,笑瞇瞇的,他記得,餅干噎得他喝了半碗水,那天夜里后,他再沒見過爹爹。他記得他躺在河灘上,被邊防軍用腳踹醒。
馮可仁在根據地醫院住了兩周,身體復原后被送進內地一所大學。他總覺得自己丟了什么,又不知道丟了什么。北方的冬天漫長寒冷,掛在天空的太陽像顏料涂染的,沒有溫度,他常常伏在窗前茫然地看著天空,不明白為什么那些云不帶來小雨。他想淋雨,毛毛細雨,滂沱大雨。
“那件衣服是孟妹的?”馮朵朵拍拍馮可仁的手,馮可仁意識到自己的力量,猛地松開了。“是,那是孟妹曾經穿過的。”“她,怎樣了?是嫁人了么?”馮朵朵試探道,外婆是法國留學生,在師范大學教了一輩子物理學,自然不是孟妹。
馮可仁在七年后突然記起了孟妹。
他站在孟妹的茅屋前,茅屋簡陋依舊,孟妹的哭聲自腳下土地泥草中彈起,一聲聲擊中他的耳膜。他蹲下去,撫摸著腳下茂盛的荒草,撫摸著通向茅屋的兩級窄窄的臺階,暗自揣摩,嬌小的孟妹是如何把身高182公分的他背進這間小茅屋的?他正癡想著,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子站在門口,身穿白色奧黛,戴著斗笠。“你找誰?”她直視著馮可仁,馮可仁突然害怕了,七年了,孟妹不在這里,是不是她已經住進喜歡的男人家里,成了孩子的母親?
“我找孟妹,你認識她么?”馮可仁小聲問,
女孩看著他,看了又看,突然合上雙手,大聲說,我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小共黨!她飛一樣跑走了,在茅草路上很快沒了影子。
馮可仁望著通向村莊的道路,害怕又激動,他答應過孟妹,帶她回家,帶她回有陽光、有茉莉花、生著火爐房間溫暖的家。
一群人出現在村口,沿著茅草路跑來。孟妹的母親和父親在離他10米的地方突然停住,他們又黑又瘦,孱弱憂傷,他們看著他,突然“噗通”“噗通”雙雙跪了下去。孟妹母親向天空伸出雙手,大聲哭道,“孟妹,他回來了,他有良心,他回來了!”
馮可仁泣不成聲,幾步跨過去,跪倒在他們前面,七年前,就是他們,一邊被士兵追打著一邊一路高喊,“小共黨,你快跑,快跑!”
“孟妹呢,孟妹呢?”馮可仁握緊孟妹父親母親的手,眼睛卻向后望去,許多的人,但是他敢肯定,那里面沒有一個是孟妹,“孟妹在哪兒?”
“她,死了……”
孟妹被活活打死了。
孟妹父母帶著馮可仁來到埋葬孟妹的地方,一棵烏飯樹下。馮可仁請求道:“請讓我帶走她吧,我答應過她,要帶她回家!”
孟妹的墳很淺。她只有一個土坑一領竹席。馮可仁跪在挖開的坑旁,不斷懇請動手的村民,“輕一點,請輕一點!”
頭骨出來了,孟妹小小的頭。馮可仁抱著孟妹的頭骨一點一點撫摸,每一寸都摸遍了才放在一張鋪好的床單上,然后是胳膊,手指,脊骨,腿骨……馮可仁把每一塊骨頭都細細撫摸,把孟妹一點一點安置好,就像她躺在他身邊時那樣,孟妹手骨中緊緊握著一個紙包。打開,是馮可仁送給她的,父親的三枚軍功章——那是父親留給他的全部財產。
馮可仁忍住淚,不讓濕冷的淚滴在孟妹身上,他一遍一遍念叨,“孟妹,明天我帶你回家,回咱們有太陽、有茉莉花、有烤兔肉的家,好不好?”
“外公,孟妹一直住在我們家里是嗎?”馮朵朵摸著紫檀茉莉,竟然毫不膽怯。
“她是我們家的一員,當然住在我們家里,朵朵,外公不會跟她分開的,你說是不?”馮朵朵把臉貼在外公手上,哽咽道,“當然,她是外婆,怎么能和我們分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