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個人》看泰戈爾對印度傳統文化的回歸與超越

汪文雅

天津師范大學

泰戈爾作為東方第一個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他的作品至今還在世界范圍內產生巨大的影響，但是相對于他早期詩歌的家喻戶曉，他后期的小說創作卻是無人問津。然而不論是從作品數量、文本題材還是創作技巧等方面，中篇小說都是泰戈爾創作中獨具特色的重要部分。對中篇小說進行研究會幫助我們更深入地認識處于時代轉型之中的泰戈爾的生命感悟與思想變化。《四個人》被譽為他“小說創作中最杰出的作品之一”，是泰戈爾中篇小說的代表作。1914年泰戈爾分別以“伯父”、“沙奇士”、“達米妮”、“斯里比拉斯”為篇名刊載在《綠葉》雜志上，第二年以單行本形式出版，合稱為《四個人》。以沙奇士的遭遇貫穿本書，作者所著意刻畫的是沙奇士尋求生活之路，虔誠苦修，探索真理的艱難歷程，同時也為我們描繪出十九世紀印度社會斑駁陸離的生活畫面。泰戈爾在創作這部小說時，印度社會正處于急劇變幻的時代，東西方的文化思想在他自己身上產生了激烈的碰撞，面對多方面的攻訐，他苦苦思索著前行的道路。

一、迷茫中的追尋

在二十世紀初，詩人所生活的這個時代無論是從世界整個范圍來看還是從印度本身社會狀況來看，都是一個急劇變革的偉大時代。泰戈爾所處的加爾各答就是當時英屬印度殖民地的首都，在這里西方思潮與印度傳統文化發生激烈碰撞，新思想、新觀念的傳入，沖擊著本土文化的建構，這使得一些人陷入了迷茫之中，印度傳統文化應該如何被繼承與革新以適應時代的發展變成了亟待要解決的問題。一些激進的文學改革者在這種態勢之下，無情地拋棄了孕育自己的傳統文化，轉而全盤接受西方文化。還有一些保守主義者，他們固守傳統，摒棄外來思想。而泰戈爾在與這些極端分子的交鋒中也開始不斷地探索，竭力追尋前進的道路。他認為：“所謂創新，是把能夠啟迪人們追求高尚的理想，具有久遠價值的真實事物用最新的形式表現出來……創新與傳統并不矛盾，不能割裂開來。”他將這理念付諸于文學實踐，展現了他對印度傳統文化的回歸與超越。這首先就表現在他對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上：

1.反抗與回歸。

印度作為處在封建統治籠罩之下最為長久的國度，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婦女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印度獨特的種姓制度、婚姻制度更是又為婦女帶上了一副副鐐銬。泰戈爾對女性總是抱有同情，他深刻感受到在文明中婦女的缺席，認為“在歷史的現階段，文明幾乎都被男性所獨占，這文明是權力的文明，在這文明中，婦女被拋到一旁而黯然失色，因此這文明失去了平衡。”泰戈爾痛恨印度傳統的社會陋習對于女性身心造成的長期的戕害，他鼓勵婦女奮起反抗，對于那些敢于爭取自由，不屈服封建勢力的婦女的頑強精神給予肯定，他的婦女觀總體來看是反封建的。他認為“婦女必須解放她們的心靈，照亮自己的智慧……必須把自己抬高起來。”所以在他的筆下塑造了一系列的敢于反抗、追求幸福的新女性形象，《四個人》中的達米妮就是其中的一位，她先是遭到了丈夫的百般虐待，后來又被丈夫在臨終時作為私產送給師傅，她本屬于社會最底層最為弱小的存在，但是她卻像一頭渴望自由卻被束縛的猛獸，像一束黑暗的烏云堆后的尖銳犀利的閃電，隨時準備沖破一切阻礙。雖然處在重重的壓制之下，卻力求伸張自己的個體需要，她敢于挑戰權威，對大師提出責問，并試圖去沖破男性設置的藩籬；她不守俗規，身為寡婦卻衣著靚麗；她愛沙奇士并且大膽求愛，她愛得瘋狂，產生了無法遏制的情欲之愛。就是在達米妮這樣一個溫順的面容之下所孕育著的卻是敢于反抗的不屈的靈魂，她是處于歷史轉型時期的自我覺醒的女性形象的典型，就這一方面可以說她打破了印度傳統對于女性的束縛。她與這個社會顯得格格不入，她并不信任宗教，這也使得她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中苦苦掙扎，最終經由沙奇士的幫助而擺脫束縛歸于平靜。由私我之愛擴散到了博愛，她將別人的意志內化為了自己的需求，她的愛情徹底滅絕，主體也隨之消失，這使她的形象變得如同圣母神女一樣高大，更成為了一種理想的形象。而她的這種轉變使她失去了前期那種獨立抗爭的精神更具有了印度傳統女性的審美特征。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泰戈爾有著十分矛盾的婦女觀，他在鼓勵婦女反抗壓迫、追求解放的同時，也認同“女人的主要作用是激勵男人”、“在生命的曠野中的女人真正的作用是當好男人的伴侶”這樣的印度傳統觀念。泰戈爾的婦女觀既存在著超越印度傳統的成分，但是由于時代的局限，在他身上也有著傳統對他的不可磨滅的痕跡。

2.理性與感情。

在《四個人》中作者是以這四個人物之一的斯里拉比斯的視角來對故事進行敘述的，但是故事所描述的主角卻是沙奇士，沙奇士所經歷的精神探索的過程才是作者想要表現的主題。沙奇士本是一個受過現代西方式教育的大學生，在伯父的影響下成為了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伯父意外逝去，這對他來說如同天地崩塌，他陷入極度的空虛之中。經過一段時間的探索，他又變成了最狂熱的宗教信徒，但是他自己還是陷入了迷失中，“有段時間，我把自己完全交給‘理智’，可是卻發現‘理智’承受不了生命的全部重擔。又有一段時間，我把自己完全托付給‘感情’可是又發現‘感情’是個無底的深淵，‘理智’是我自己的，‘感情’也是我自己的。人僅僅依靠自己是站不起來的，在我還未找到使我生活下去的避難所或庇護所之前，我是沒有勇氣返回城市的。”p他嘗試在純粹的理性中尋找精神的出路，也曾在純感情中進行摸索，最終卻并未找到真理所在。我們可以從沙奇士的精神探索中找到泰戈爾的影子，作者當時正是處于東西兩種文化進行激烈交織碰撞的社會環境中，由于環境使然，他對東西方的文學都有所涉及，能夠相對客觀的去看待兩種文化，但是“似乎可憐的泰戈爾所做的一切在他同胞眼里都是錯誤的。他因為自己的激進主義而招致咒罵，又因為自己的保守性而受到譴責。”他贏得了世界的榮譽卻從未贏得自己同胞的心。可以說沙奇士的探索是泰戈爾進行思想探索以及生命體驗的外現，這也是對當時處于東西方文化碰撞交織中迷茫的印度知識分子艱難探索前進道路的藝術概括。小說其實也在暗示沙奇士只有在將感情與理性進行調和之后才能尋到他想要的真理之路。而東西兩種文化也只有在和諧的狀態下才能擁有更好的發展，不能固守傳統，也不能完全西化，要以本土文化為根基，熱情接納外來優秀文化。

二、碰撞中的藝術

印度文明是典型的“森林文明”，森林賦予了印度人特殊的生活方式和審美傾向，自然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注重人與自然的和諧，人在與自然的物我交融中去獲得精神的啟迪，自然物象穿插在行文虛實之間。泰戈爾是一位東方詩人，在他的作品中有著詩人獨特的情韻、靈動的節奏、清雅的語言、典雅的風格，處處洋溢著詩情畫意。“濃郁的詩情幾乎貫穿泰戈爾的每部作品。情景交融的描繪，以景托物的想象，詩情畫意的渲染，形象比擬的手法，幾乎見于他的每部作品。”比如當達米妮站在無邊無際的沙灘上，心胸將要窒息時寫道 ：“她的腳下橫躺著一個巨大無比的“空無”——沒有聲音，沒有動作，沒有血的鮮紅，沒有綠葉的碧綠，沒有天空的蔚蘭，沒有大地的赭黃。”運用排比讓整個句子更加具有節奏感，而多個色彩詞的運用增加了畫面感，詩畫美油然而生。情景交融、借景抒情，與自然巧妙地結合，這是泰戈爾在文學創作中常用的藝術技巧，“那天整天都很悶熱，晚上突然來了一場暴風雨。我們三個人分別睡在三個房間里，房錢走廊上電了一盞油燈。……在這樣的夜晚，我們的心靈之窗的插銷都挪了位置，狂風暴雨也沖進了心胸，進行大肆破壞。”之后就是沙奇士冒著大雨出走，達米妮在黑暗的泥水里踉踉蹌蹌地奔跑。當時這三個人的心境與這黑夜、暴風雨、閃電雷鳴，是多么的相似啊！

二十世紀以來，現代主義思潮在短時間內就于世界各地蓬勃發展起來，這也正處于泰戈爾開始進行生命內省和理論思考的時代，處于多重思想交織之下的他對于新理論的態度也是十分復雜的。他在理論上十分排斥現代主義，但是在創作上卻不自覺地受其影響，并且在內在氣質方面也與之相通。泰戈爾在自己所發表的許多演說和論文中都對現代主義進行了批判，其主要原因在于現代主義文學價值的混亂，形式的粗俗和怪異以及對現代文明的反感。盡管如此，畢竟身處其中，現代主義在當時已經是時代主潮，泰戈爾本身也是一個與時俱進追求創新的作家，在創作手法上也有意無意的受到了影響。在他的《四個人》中就展現出來了許多現代主義元素。

首先，從小說藝術形式來看，在《四個人》中他摒棄了印度傳統以來的故事情節拖沓、描繪冗長、性格發展緩慢的特點，吸收和借鑒了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段，轉而開始采用的是象征和暗示的敘事手法。這對印度文學的創新發展進行的有益嘗試。有學者認為《四個人》是其小說敘事向象征主義轉型的明證。整部小說沒有連貫的故事情節，只有一個個片段式的描繪，從文中很難去提煉作品的主題，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人物形象以及所運用的意象都十分朦朧。正如印度學者S.C.圣笈多評價《四個人》時講道：“沒有一部小說必須具有的完整性以及情節和性格的逐步發展”，它的情節“只是為著暗示而不是為了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其中“一切的人物和事件似乎只是為了表現某種作為將斷線連接起來的粘劑的概念的各個方面。”在小說中人物本身在擁有個性的同時，也是作為一個象征符號存在的，有學者就認為：“沙奇士象征著靈魂，加格莫汗象征理性，達米尼則暗示為人的自然本性。”這也可以為我們進一步理解這部小說提供一點幫助。

其次就是在《四個人》中顯現出來的向現代主義靠攏的另一個重要的特征——內傾性，他不再將注意力僅僅放在對外部社會現實的審查中，轉而投向對內心世界的探索。他在他的理論表述和創作中都強調了人的心靈世界對于文學創作的重要性，他認為：“心靈世界一直為表現自己而做著堅持不懈的努力，為此，人類自古以來就進行著文學的創作。”《四個人》也可以稱得上是一部心理小說。整部小說都是用沙奇士的精神探索貫穿起來的，他的思想在伯父離世之后經歷了劇變，對于前路的迷茫，精神的頹廢使他毅然決然地從一個無神論者變成了虔誠的宗教信徒。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作者強大的藝術功力，將這樣的轉變描寫得如此激動人心、緊張激烈。此外作品的主題表現的也是西方現代主義作品中經常被描繪的主題——人的思想的焦慮和迷惘。

泰戈爾在創作中盡情展現出作為東方詩人獨特的詩情畫意的同時，也竭盡所能地去擁抱新興文化的優秀成果，這為自己的創作增添一抹絢麗的色彩的同時也贏得了世界的贊譽，實現了對于印度傳統文化的回歸與超越。

三、結語

泰戈爾文學創作的根基是深深地插入到印度文化所浸潤的土地之上的，印度古老的文化傳統是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之中的。印度本就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宗教眾多，思想混雜，所以印度自古以來就形成了一種包容的氛圍，這也一直影響著作家的創作。泰戈爾《四個人》中所展現出明顯的東西方元素雜糅的現象，是他立足于本土傳統的同時積極吸收外來優秀文化的結果，以此來實現對印度傳統文化的回歸與超越。而推動泰戈爾選擇這樣一條道路的原因就在于指導他為人處世的核心思想——和諧。泰戈爾的和諧觀承襲了《奧義書》和吠檀多哲學中的“梵我同一”思想，這是他看待一切問題的出發點，是他思想的靈魂和核心。這才使得他能站在較為客觀的立場，不偏執于一端，以一種寬容博大的胸懷接納外來文化。如今，全球化浪潮已經勢不可擋，文化之間的對立和碰撞不可避免，如何去更好地緩和沖突與矛盾，在保護優秀傳統的同時推動自身文化的發展，泰戈爾早在上個世紀就已經為我們探索出了一條寬容并包的道路，這對于我們何嘗不是一個重要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