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雨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000)
異化本身是個復雜的概念,這一概念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作出解釋,如黑格爾所說異化是在對象化、外化的意義上來使用的一個哲學范疇。老子并沒有明確提出過異化概念,但其異化思想在《道德經》中已有萌芽。“謂道無形,混沌而成萬物,乃在天地之前。”“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老子看來“道”是一種混沌的狀態,孕育出世間萬物,“道”與天地萬物是一個和諧的整體。“道”具有唯一性和本體性,是老子哲學的最高范疇。“道法自然”是世間所有運動和生發都要遵循的基本法則,“天人合一”在合于“道”即合于自然法則。“道常無為而無不為。”“道”是無為的,因為它不以任何目的而客觀存在著;“道”又是無不為的,因為世間萬物都不能違背“道”這一客觀的自然規律。“道”總是順應自然,不會妄為,所以才能夠無所不為。正如陳鼓應所說:“如果我們再作進一步了解,我們也可以說,老子‘道’的論說之展開,乃是人的內在生命的一種真實感的抒發,他試圖為變動的事物尋求穩固的基礎,他更企圖突破個我的局限,將個我從現實世界的拘泥中超拔出來,將人的精神生命不斷地向上推展,向前延伸,與宇宙精神相契合。而后從宇宙的規模上,來把握人的存在,來提升人的存在。”老子論“道”的初衷和落腳點都是在為人的存在和發展找到一個合理的依據,是對人類生存境遇的普世關照。異化現象的生成在《道德經》里體現為人與“道”的背離,世間所有運動和生發違背道的基本法則,就會帶來禍患。人的恣意妄為使人的社會性凸顯而喪失其自然本性,最終導致對“道”的偏離。
老子生活在春秋末年,時值周王朝“禮崩樂壞”之際,諸侯紛爭,戰亂不斷,人們為了追逐權欲甚至罔顧性命。老子認為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在于維護社會等級制度和宗法制度的禮樂文化使人背離了自然性,導致了人的本質的異化。老子《道德經》中批判了復雜的社會禮法是對人自然本性的桎梏,指出“禮”是缺乏忠信和誠實的產物,也是禍亂的開始。“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失禮者,忠義之薄而亂之首。”失去了“道”之后有了仁德,失去了仁德之后有了仁愛,失去了仁之后才有了道義,失去了道義之后才有了禮儀。禮樂制度規定了等級森嚴的行為準則,束縛了人的自然天性,是不合于“道”的“智”,老子認為“以智治國”是“國之賊”。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慈孝;國家混亂,有忠臣。”老子把“仁義”“智慧”“慈孝”和“忠臣”看作是違背了“大道”之后才出現的與之反面相互依存的現象。“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人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天下禁忌越多、武器越利、人的技巧越多、法令越森嚴反而會使社會混亂,民不聊生。老子認為對聲色權欲的追求會給人帶來危害。“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五色、五音、五味、圍獵之樂、難得之貨等都是人們膨脹的物欲,追求物欲的滿足容易讓人做出傷害道德的行為,扭曲了人的價值觀和道德觀,物質文明看似豐富而精神文明卻遭到破壞。“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因此圣人的物質需求只為生存而不是享受。不管是理性思維的智巧還是感性物欲的享受,都破壞了人的自然性。人的妄為,使得人與自然不再是融為一體的關系,而是相互對立,異化生成。
在老子自然主義哲學的語境中,異化是人與“自然”對立的現象,“自然”是指一切存在的本然狀態,所以其對立面就是人恣意妄為的危機狀態。在個體層面上來說,異化導致人被物所奴役,膨脹的物欲會帶來人心理和生理上的雙重危機。“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老子認為過分沉迷于自己喜愛之物的享受必然會勞心勞力,使人過量消耗;過多收藏財物也必定會招致嫉妒怨恨,往往引起禍端帶來重大的損失。“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最大的罪過是行私縱欲,最大的禍患是不知道滿足,而最大的災難是貪欲必得。“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欲望之孔塞住,雜念之門閉嚴,就不會因為欲望而煩擾一生;放任欲望雜念,則會困擾終生難得安寧。老子辯證地思考了人與財物名利身外之物的關系,告誡人還是要回歸到自身,不要為物所困,為貪欲所累,喪失了自我的本性。
在外界層面上來說,被物欲和智巧異化了的人失去了與道同一的自然性,淪為一種出離道體的異化存在,他們的行為已然成了妄為,妄為在社會治理上導致混亂,在與自然界的關系上則表現為失序。“其政悶悶,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如果統治者施政寬厚清明,百姓也會淳樸厚道;如果統治者施政冷酷嚴苛,百姓就會狡詐抱怨。“重為輕根,靜為躁君。”“輕則失臣,躁則失君。”老子認為,統治者所享有的驕奢淫逸的生活方式和苛政霸權的統治方式就是輕浮和躁動,必然會失去穩重和寧靜這種治國的根本,國家也不會長治久安。“天下神器,不可為也,不可執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在這里老子指出順應自然規律的重要性,神器是一種客觀存在而沒有固定形態的玄妙物質,天下就是這么一個玄妙的存在,有其客觀的自然規律,不可以強行去改變。企圖去改變必然會失敗,企圖去控制必然會失去。所以圣人不會妄為改變,也就不會失敗;不強行去控制也就不會失去什么。
背離了“道”就會導致主客對立,形成異化。那么揚棄異化即是對“道”的歸順,遵循自然之道,“自然”是一切存在的本然狀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法”在這里是動詞,效法、學習、遵循的意思。王弼注解說:“法,謂法則也。人不違地,乃得全安,法地也。地不違天,乃得全載,法天也。天不違道,乃得全覆,法道也。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也。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用智不及無知,而形魄不及精象,精象不及無形,有儀不及無儀,故轉相法也。道順自然,天故資焉;天法于道,地故則焉。地法于天,人故象焉。所以為主其一之者,主也。”首先人生活在大地上,大地承載萬物,所以人要大地上的法則,取法于地。而后天又覆蓋了大地與萬物,萬物生存都離不開天的日月風雨,所以還要守制于天,順應天時,地要取法于天。天也有自身的運行規律,這個規律就是“道”。“道法自然”就是萬物都要遵循的法則,揚棄異化便是讓人的各種行為都遵循這個法則。
老子揚棄異化的思路是先從個體而言,向內而求,摒棄欲望和智巧對人的奴役,復歸人的自然本性,從而這樣“自然”的人即會復歸與自然和諧無間的寧靜狀態,執守大道與外界和諧共處。具體分為以下三個方面:其一,節制不符合自然性的物欲追求,“去甚,去奢,去泰。”去掉過度的欲望,過由不及。老子肯定人為生存所需的物質需要,但要減少聲色感官欲望,即物質需要在于“為腹”而不“為目”。存在于世間的萬物都有自己的尺度,一個不會破壞其“自然性”的尺度。“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知道滿足才不會受到屈辱,懂得適可而止就不會遭遇到危險,人也要遵守“知足”和“知止”的適度原則才是長久生存的道理。
其二,“絕圣棄智”,“滌除玄覽”,主張“不言之教,無為之益。”老子認為摒棄看似聰明的智謀巧詐和浮夸的學問,才能避免憂患,保持人素樸純潔的本性。因為對“道”的體悟是向素樸內在而求,是不需要言說的教化。“當洗其心,使潔凈也。心居玄冥之處,覽知萬事,故謂之玄覽也。”“滌除”即是要徹底排除物欲功利的干擾,保持內心虛靜,返璞歸真的自然狀態,才能達到“玄覽”即以直覺觀照到心智,把握事物本質和整體的境界。在修心悟道上,老子提出“致虛極,受靜篤。”在修煉功夫上要做到專一不二地守住虛靜之心,心靈空明一片,沒有任何一絲雜念與污染,靜謐到極點。這是一種修定功夫,也是虛靜到極致的比喻。使心靈保持虛和靜的至極篤定狀態,才能不為紛繁外界所惑,一真在抱,即謂之道也。
其三,順應自然,清靜無為。在人類與自然的相處過程中,“知和曰常,知常曰明。”懂得和諧是自然的規律,懂得尊重和順應自然的客觀規律才是明智的。延伸到社會的發展也有其客觀規律需要遵循,在社會治理層面,“清靜,為天下正。”老子將“道”賦予自然、無為、虛靜等特性,認為靜是動的主宰,靜具有生發萬物的力量,所以清靜無為的統治者才是執守“道”的統治者,方可成為天下的正主。“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一個真正懂得什么是財富的人,往往不會過多追名逐利,而會與權欲享受保持距離;一個真正懂得治理國家的領袖,往往不會頒布嚴苛律令,而是選擇無為而治。“為無為,則無不治。”“無為”絕非什么都不做,而是要尊重人的發展規律,順應時代的發展潮流而為才會實現“無不治”。回歸自然,順應自然才是萬物發展的最好狀態。
“道法自然”是老子揚棄異化問題的解決辦法,“道”對事物發生、發展和規約人的行為具有導向功能和價值,“自然性”是考量萬物的限度,回歸自然之道便可實現“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的理想生存發展世界。執守大道,天下萬物都會歸順,歸順之后就不會再相互傷害,從而和諧安定。
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說:“人類一直靠軸心時期所產生的思考和創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飛躍都回顧這一時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老子的異化思想表現出明顯的主體關懷維度,直返自我,關注內在精神滿足,追求人生境界,對現代人類的精神文明建設和突出的生態環境問題仍十分具有指導意義。
老子以“道法自然”為理論基礎,人的本性需要從對天道的闡釋中獲得自身規定性,自然是人類生存的依托,取法“自然”是人類的追求目標,也是人類行為的尺度,“知止知足”、“知和知常”則是兩個具體的行為尺度原則。老子認為不論是欲望貪念還是文治教化都會使人丟失原始的淳樸,而這種觀點也適用于今天物質文明繁盛而精神家園失落的現象,他針對這種異化提出“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強調重視個體的整個生命狀態,注重自我精神滿足,節制欲望,“知止知足”的適度原則也是實踐要求。“知止知足”不僅在個人物欲追求上需要踐行,也是建設和諧的人與自然關系的理論基礎。不要隨心所欲地改造自然,不能一味地向大自然進行無止境地索取反而破壞了生態環境,經受來自大自然的徹底報復。正如恩格斯指出:“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每一次勝利,在第一步都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意料的影響,常常把第一個結果又取消了”,要以長遠的眼光來審視人與自然的生存發展問題,不能只顧眼下人類的物質需求,還要愛護無數人類子孫后代的生存家園,重視保護環境資源,實現人類可持續發展。
“知和知常”的原則是說要充分認識并遵循自然生態系統的規律和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具備“自然無為”的工具理性。老子是這樣描述萬物的關系和循環往復的運動方式:“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體現出萬物生存運行方式的整體性、系統性和動態性。這種整體性的系統思維是因為自然環境并不是靜止的、孤立的、被動的,而是運動的、協調的、主動的,在不被人為破壞的情況下,它具有調節自身、修復自身、保持自身良性循環發展的能力。遵循這一自然規律,不強作妄為,從而保證生態平衡。
老子以“道”為核心建立的哲學體系,“自然”是最高法則,“天人合一”在老子這里既合于“道”,也就是合于“自然”法則,是“人—自然—社會”的異化揚棄的最終理想追求,也是其異化思考的出發點,旨在實現“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的和合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