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彥
20世紀80年代,我到鄉下教書,結識了非老師。他是一位老獵人,十里八鄉中名聲如雷貫耳。狩獵,我們老家叫跑山、攆山?;实鄣念鲍C盛大隆重,帶有為民祈福、張揚武功的天威?!吧筋^烽子聲聲叫,知是將軍夜獵還”,那是將軍的威嚴與夜獵的武功。我更喜歡陳毅元帥的“獵取野豬遍山忙,捉蛇二更長”,豪情、艱苦、斗志盡在其中。老百姓的攆山,則多為果腹活命,如《詩經》中記載的“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我對打獵沒什么興趣。滿山遍野瞎跑,灰頭土臉,野人似的,但對非老師獵獲歸來的酒局不離不舍。那些年月,我們的糧油供應都由單位保管,長時間聞不到肉味兒,能吃到點野味是多么不容易啊。非老師扛槍出了門,我們幾個小年輕就深夜不睡地候著。凌晨兩三點,或者三四點,他終于回來了。大伙圍了上去,七手八腳搶著幫忙。生火的生火,找鍋的找鍋。獵物細細剁了,油炸了上桌,一干人圍著喝酒。天快亮了,酒也干了,才散場子。然后是下一次漫長而焦灼的等待和期盼。非老師給鄉下枯燥乏味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樂趣。他常乘著酒興,給我們講狩獵的事。他說,沒有月亮的時候,傍晚到了山上,貓著腰,賊兮兮地在密林中伏著,豎著耳朵聽山雞野雞飛動的聲音。天黑定了,鳥就不再飛了,記住它最后停留的那片區域,打開手電光去找,跪著爬著去找——夜間,鳥是不動的。找到后,手電光照定獵物, 通的一聲,一條火龍疾飛而出……有月的時候,戴了頭燈,伏在荒地里,豎起耳朵聽。月亮升高了,人只嫌耳朵不夠用。有時伏兩三個小時,也沒有等到兔子,蟲子把一身叮了個遍。有時不大一會兒,草地里就傳來嚓嚓嚓的聲音,那是兔子吃草了。估計了兔子的位置,舉槍,突然打開頭燈,射向兔子,扣動扳機,火龍映紅了夜空,兔子應聲而倒。這樣的夜晚,我們就忙亂得雞飛狗跳,比水還淡的日子有了甜蜜,有了歡笑。有時,老非也會把一只生擒活捉的野雞或野兔賣掉,用來購買彈藥,更換槍證,有時也用來給老母親看病買藥。我們雖然有一絲遺憾,但理解他。老非有時也會很沮喪,忙碌一整夜,只弄到幾只老黃雀或是兩三只小松鼠。我們就會安慰他:十跑九空嘛,哪有常勝的將軍。
然而,老非竟然封槍了。他講述時的聲音都充滿了追悔和沒落。那是一次大型的圍獵活動,派出所的老張也帶著功勛卓著的大黃狗來了。非老師負責老鷹山西面的埡口。大黃狗的叫聲戰栗了整座山頭,人們的傳令聲一陣緊似一陣。不多會兒,一只小黃牛一樣的麂子被大黃狗攆著,飛奔而來,像一道閃電。通一聲,老非的槍響了??刹恍业氖?,地上躺著的,不是麂子而是大黃狗。獵人們圍攏來,充滿了惋惜:“老非啊,吃了一輩子素,倒把手伸進豬油罐子里了?!崩戏趋鋈簧駛?,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一言不發。
按規矩,獵人誤傷了人或是家畜,就應洗手封槍,否則要遭報應,災難臨頭。非老師封槍了。這給他輝煌的人生抹上了無法消除的污點。他反復只說一句話,語調充滿無盡的感傷:明明瞄準了麂子的,卻偏偏打了大黃狗。
20世紀90年代中期,政府收繳了槍支,不準打獵了。非老師很高興,他說:“日子好了,市場上的肉都吃不完,用不著跑山了,讓野雞野兔小麻雀們也過安生日子吧。”不幾年,非老師退休了,他到城里買房子,帶孫子,還養了很多鳥和兔子。木條釘成的柵欄里,整整三大欄兔子擺滿了陽臺,最上層是鳥籠。他自嘲這叫“鳥兔情結”。我贊賞說:“這情結好,和諧相處?!彼綍r到山箐里、小河邊拔又青又嫩的草,兔子們鳥兒們吃得歡喜。這時,他就長時間地看著它們吃草,他喜歡看兔子們吃草時歡樂的情景,喜歡聽小鳥們動人的歌聲。那個夏天,我見他打著傘,背著草,一身泥巴地在街上走著,像個農村的老頭兒,就勸他說,市場上的草多便宜,不用親自到野外去。他說:“市場上只要買點飼料就可以了。野外多好啊,泥巴、小河、青草的味道多好聞啊。一到野外,人就清爽了、健康了。”我玩笑說:“當年你可是有名的獵手啊,現在倒成‘兔崽子’們的奴隸了?!彼残α耍f:“奴隸好,奴隸好,又休閑又養生?!狈抢蠋煾嬖V我說,最鬧心的是孫子不讓殺兔子,這小孫子要把兔子放回山里去。我說:“孩子們不同了,有愛心了?!狈抢蠋煶3T诤⒆觽內W校時殺只兔子,給我打電話。我便屁顛屁顛地跑了去,兩人背著孩子偷偷地吃兔肉。
小城的公園里,我??吹教嶂B籠的他。養鳥的都是老頭兒,隊伍龐大,一溜地排開籠子,人和人交流,鳥和鳥拉話。這樣的生活,非老師一過就是十多年。
很久沒見到非老師,我疑心他是不是回鄉下老家了。一打聽,才知道他生病了。見到他時,他正在醫院的走道上一瘸一拐地挪動。奔走如飛的老獵人變成這樣,我有些心酸。扶著他慢慢坐下來,他的兩個膝蓋,疼得厲害。他有些悲觀地說:“到底還是遭天譴了,殺生太多,這雙腳的使用期限怕是到了?!蔽艺f:“不就是骨質增生么,醫生總有法子的?!蔽医o他介紹了桐子葉泡酒擦,他雞啄米似的點頭。我給他買了硫酸軟骨素片,說這個能營養骨頭呢。他高高興興地收下了。
非老師就這樣蹣跚著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跑山成了陳年舊事。我有個侄女打來電話說,她和孩子在公園玩,大風把一個鳥窩從樹上吹下來,一只小鳥摔傷了。她和孩子把小鳥帶回家,想救活它??墒莾商炝?,小鳥不吃不喝,快死了,問我怎么辦。我趕緊打電話給非老師請教。非老師說有辦法,能救活。侄女按他的說法去做,小鳥果然救活了。傷好后,侄女又把它放回公園了。一次,非老師告訴我說,他決定不養兔子了。腳疼,孫子也不讓養。我默默點頭,說這樣好。再后來,他和孫子一起,把剩余的兔子全放生了。非老師感嘆說:“現在的孩子,認識提高了,不愿意傷害小動物。我們過去打獵,是為了生活;現在的孩子放生,是為了愛心和生態?!?/p>
還有一次,我在公園又遇見非老師。他要我坐會兒,看看他的鳥。那鳥籠里的正是他的鳳頭。這鳳頭是高價從成都買來的,很珍貴。非老師婉轉地吹了幾聲口哨,公園里的很多鳥就飛過來,圍著那鳥籠,熱鬧非凡。鳳頭叫了幾聲,圍著籠子的鳥便喳喳叫個不停,鳳頭又叫幾聲,鳥們便飛散了。我說:“這鳳頭還真有威望,不簡單。”非老師說,“鳳頭”是他的最愛,又聽話又懂事,有人出大價錢想買,他都舍不得賣,但明天就要送到林草局去了,所有的鳥都要送去。我詫異,為什么要送林草局?他說:“國家有了新政策,不準養野生動物了。”我說:“那么,花鳥市場就有花無鳥了?”非老師笑道:“現在,人到哪兒都能聽到啁啾的鳥鳴,到處是花鳥市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