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灣
月光從天空傾瀉下來,照見礦山,照見礦部大樓,也照見他有些搖晃的身體。
他從一樓登上三樓,平時三分鐘不到,現(xiàn)在他花了三十分鐘。三層梯道,四十八級臺階,好比他從一歲走到四十八歲。這短短的距離濃縮了他的前半生,滿滿的都是艱辛。煤礦領導辦公室在三樓。他手扶著腰,背靠著墻壁,走一梯歇一會兒,歇一會兒走一梯,這樣走走停停,實則更像是爬著,上了三樓。他登上三樓的走廊時,還不停地喘著粗氣,汗浸透了上衣,額角上也布滿了雨滴一樣的汗水。望著走廊墻壁上貼著的鮮紅的“不忘初心 牢記使命”八個大字,他努力挺了挺脊梁,再次扶著墻壁,走到三樓的第四間辦公室門口。辦公室沒有門牌。領導的辦公室?guī)缀醵紱]有門牌。他緩慢地調(diào)勻呼吸,從褲兜里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時,虛弱的身體一個失衡,順著墻壁滑倒在過道上,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癟癟地、無聲地,滑倒在了門前。
他已經(jīng)十多個日夜沒有好好休息了。自從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以來,他作為這個礦的工會主席,主動承擔起防疫重任,所以就難有好好休息的時間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此時的四周沒有丁點兒聲音,安靜極了。他晃了晃腦袋,抬眼看了看周圍。寂靜的過道只有朦朧的燈光,照著狼狽的自己。但他卻聽見了滿耳的蟲鳴和礦山煤倉機器傳來的巨大的轟鳴。蟲鳴的聲音發(fā)自他內(nèi)心深處,像童年時和小伙伴玩躲貓貓,自己藏在草叢中,讓其他小伙伴來找他時的那滿耳蟲鳴。這遙遠的親切感,讓他的疲倦減輕了許多。而高大的煤倉機器的轟鳴,直接擂擊著他的身體,讓他猛然間清醒過來。他想站起來,卻感到全身劇痛,這時他才想起自己剛才滑倒在地了。
他緩慢地移動身體,雙手攀墻重新站了起來。捏著鑰匙的手觸地時已有了劃傷,好在沒有流血。他將身體左右晃動幾下,艱難地挪步,也沒有發(fā)現(xiàn)大的問題。終于開了辦公室的門。早上出門時,沖好的一杯奶粉面上已經(jīng)覆了一層奶皮,早就涼透了。他也顧不了這么多,一口氣喝到見底。
他太餓了,喝完牛奶,看見辦公桌上還有一袋面包,不管三七二十一,撕開袋口,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連包裝紙袋邊緣沾著面包屑的紙邊,他也咀嚼著吃了下去。
人是鐵,飯是鋼,吃下三碗硬邦邦,這話真的不假。他才喝了一杯冷掉的牛奶,吃了一個干面包,身體便有些力氣了。他坐下來,目光掃視著辦公桌上的文件時,電話鈴響了。看到手機屏上顯示的時間,已經(jīng)是子夜一點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急促,“李主席,李主席,剛才礦區(qū)大門口昏倒了一個人,像是我們的職工,您快來看看。”
“好,好,我馬上來。”
此時,李主席灰暗的臉上已有了些血色,聲音也隨之洪亮了許多。掛斷電話,李主席見桌上還有一個面包,便再次急急地撕開袋口,來不及細嚼,幾口就咽了下去,便噔噔地下樓了。
來到礦部門口,那里已站著一人,是來向他報告的保衛(wèi)科干事小高,剛才給他打電話的正是小高。小高跟著李主席,急急地往礦區(qū)大門奔去。茫茫的夜色里,月光如水,但心急的李主席根本沒有心思去看這美麗的月亮。
到了礦區(qū)大門前,那里圍著幾人,也都在干著急,卻沒有辦法,等李主席兩人趕到,才像舒了口氣。
李主席俯下身,連掐地上那人的人中,同時看了看那人的臉龐,“呀,這不正是采煤三隊的張勇嗎?”
李主席隨口叫著張勇的名字時,張勇似乎有了些意識,微微側(cè)過身子,面向著李主席,應了一聲。
“小高,快扶張勇起來,他肯定是走累了,餓壞了。喝口水,吃點東西,也就好了。”
“好,李主席。”
小高幫著將張勇扶起來,地上,月光下,小高抬頭看看李主席,發(fā)現(xiàn)李主席的臉色也是一片蒼白。
“小高,你扶著張勇先回寢室,吃的恐怕現(xiàn)在沒有了,你先去廚房,想辦法弄碗面條,加兩個雞蛋。張勇是餓和累造成了虛脫,一會兒就好了。”李主席好像對這方面很有經(jīng)驗。當然,對累和餓,李主席剛剛經(jīng)歷了,自然比小高和其他人都有經(jīng)驗。
李主席站在礦區(qū)大門的崗亭旁,扶著亭柱,努力調(diào)整氣息。抬眼望著茫茫夜空,皎潔的月亮露出了微芒,星星幾乎沒有。煤倉的轟鳴聲也已停止,整個礦區(qū)靜靜的,沒有聲音,就像個巨大的嬰兒沉睡在母親懷里,礦區(qū)路燈如同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散發(fā)出疲憊的光。
還沒等扶著亭柱的李主席多想,手機鈴又響了。這會兒,天空的月亮已是滿輪光華,月華噴薄而出,直直地傾瀉到了礦區(qū),把李主席的身影映照得更加高大了。
說起張勇,又讓人落淚。自新冠疫情暴發(fā)以來,張勇就異常著急。他是采煤三隊二班的班長,他關心整個班16名人員的身體情況,一天把個手機翻來覆去,手指都被手機殼磨起了繭皮。他倒弄著功能還不十分熟悉的手機,忙著給每個工友發(fā)短信,加QQ,呼微信。14名兄弟他已聯(lián)系上了,他們也都迅速回復了他。看著一個個兄弟的頭像在手機屏里閃爍,他樂開了花。但他的快樂沒有持續(xù)多久。因為,16個兄弟中始終有兩人沒有回復他。那兩人如何了,不得而知。
他的家距離礦山也不算遠,兩百里不到,論時間,坐大客車,頂多四小時就到了。他一次次去打聽汽車站的情況,卻一次次失望。所有往礦山所在鎮(zhèn)的大客車都停開了。他又去打聽短途車,不就跨兩個縣、四個鎮(zhèn)嗎?現(xiàn)在礦上放假,沒有作業(yè),有的是時間耗。但還是不行,本縣內(nèi)所有的鎮(zhèn)與鎮(zhèn)之間的公共交通都停了。
“咋辦?”張勇反復在自己心里問這個問題。
“同志,什么時候客車才能開?”“不知道,等通知。”
“那你幫我問問,我有急事,要去燈盞煤礦。”
“不行,上級沒有通知,問了也白問。”
“同志,同志……”
他一迭聲地叫著,那車站的工作人員早就不耐煩,不再搭理他,獨自走開了。
急性子的張勇,見工作人員不理睬他,氣就來了。“不就兩百來里路嗎?”在張勇心里,二百里,跟二百米似的。
想著兩個兄弟不知道情況如何,他能不著急嗎?回到家里,他來不及準備什么,就要往礦上趕。妻子知道攔也攔不住,匆匆在他衣袋里塞了幾個饅頭,還塞了什么東西,他也沒細想,便上路了。
這是清晨,走到路上,地上濡著濕氣,空氣新鮮,他十分受用,嘴里哼著不知道名字的歌,脫了外衣,甩開膀子,邁開大步,抄著小路往礦上趕。走了不到五公里,前面村道與村道分叉處,便有人出來攔著他,不讓他走了。他不是本村的,別人也不認識他,任他說破嘴,人家半點沒有妥協(xié)的意思。
“此處不讓我走,路還多著呢。”張勇倒是會自己安慰自己。繞過攔截點,不走小路,走大道。在大道上,飛揚的塵土直落在張勇身上,沒過多久,他就成了“灰頭土臉”的人。
“比起井下放炮后的煤巷,這好多了。”張勇想。但公路走了也不到五公里,到了一個場鎮(zhèn)口,就是午后了。張勇摸摸上衣口袋,看看妻子給帶了多少錢。用手一捏,薄薄的兩張“大團結”躺在口袋里。張勇便不敢再捏,怕捏碎了,不見了。這錢,萬一班里有個兄弟遇了困,要救命,那就要留著去救命了。這樣想著,張勇更不敢去捏了。不是有饅頭嗎?還是老婆好呀,想得周到。正想著找水喝,陡然響起一聲:
“干什么的,鬼鬼祟祟?”
張勇睜大眼睛到處望,也沒望見誰鬼鬼祟祟。
“說你呢,你倒好,去望別人。”
“說我呀,我是過路的人,沙鎮(zhèn)的,怎么了?”
“怎么了?現(xiàn)在是疫情期間,非常時期,不得隨意外出,要在家隔離,你不知道嗎?”
“哦,我是燈盞煤礦工人,兩個兄弟不知下落,要往礦上趕。”
燈盞煤礦是國有大礦,這地兒方圓幾百里都知道礦的大名。
“我不管你是燈盞還是石頭。我只知道,不是本鎮(zhèn)的人,不得進鎮(zhèn)。”
“真有急事,行行方便。”
“再不走開,就請你去吃不要錢的飯了。”張勇懂得那“不要錢的飯”的意思。再去硬闖,自己沒趣不說,也實在沒有多余的力氣跟他們解釋。張勇自己也忘了自己模樣,走得精疲力竭,渾身灰塵,蓬頭垢面,別人早拿他當叫花子了。現(xiàn)在,他只得繞過鎮(zhèn)子,多走兩三里路。到了天黑透時,算算路程,一天下來走了不到50里路。饅頭早吃完了,水便就著河,清水往肚子里灌。順著朦朧的月光,走到后半夜,張勇就拉起了肚子。
張勇堅持著拼命往礦上趕。第二天,他身上除了那兩張“大團結”,什么也沒有了。沿途遇著好心人,要了點藥,拉肚子止住了,就是肚子餓得難受。沒辦法,只好厚著臉皮要飯吃,蓬頭垢面,他衣衫襤褸,跟叫花子沒什么區(qū)別。
第四天凌晨,終于到了燈盞煤礦大門口,人便再也站不起來,暈倒在了大門邊。當李主席與保衛(wèi)科小高趕到時,剛剛還有點意識的張勇,一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最后在小高的照料下,他蘇醒過來,連忙問起班里職工的情況,小高笑了,說道:“張班長,你放心吧,你牽掛的兩個兄弟,李主席早就聯(lián)系上了,已經(jīng)安排妥當。現(xiàn)在呀,他們也在回礦的路上了。”
“這樣呀,這兩個渾小子,這個月獎金泡湯了。”話沒說完,自己就隨著小高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十分開心的樣子,讓小高的眼淚止不住地噼啪打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