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林文詢
一清寫了一輩子農民。其實,他只當了半輩子農民。
或者說:
一清當了半輩子農民,他卻寫了一輩子農民。
從他早年發表的溪水清淺的田園短章,到勢如霹靂驚天的《山杠爺》,再到他鼎盛時期推出的長篇力作《農民》,以及后來追溯深沉的《木鐸》,他辛勤筆耕了近半個世紀。犁耙者皆田,耕耘者盡土,他確實一直在為故土田園父老鄉親畫像,為中國社會最底層的農民大眾發聲呼喊。說他寫了一輩子的農民,一點不虛。
而他前半輩子也確是地道的一介農夫,長年累月,田里進,土里出,純粹的泥腿子一個。記得前好些年,當然已是他出了名,跳出“農門”,調進城當了地方上的文化官員之后,有一次,他作為東道主,引領我們幾位所謂省里來的作家,到南充去閬中開筆會辦講座,途經西充,車行一公路轉彎處,他抬手指向一側淺丘,說那后面便是他的老家。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依然掛著他那招牌式的笑容,淺淡而明朗,謙卑而誠樸,沒有了他在有些場合,眉梢嘴角常隱含的一絲不屑和狡黠。但我知道,這平和笑容下面掩著的應該是何等的艱辛困苦。因為,我雖然非農家出身,更未當過半輩子農民,但年輕時也曾滾過近半年的泥巴,而且就是在一清家鄉這一帶,被某些城里人蔑稱為“苕國”的南充、西充、南部諸縣交界處的一個窮山溝里。那正是所謂“三年困難時期”之后,鄉村特別凋敝貧瘠之時,我們是作為大學生參加當時威勢嚇人的“四清”運動,分派到農村鍛煉,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一進溝,沿途但見新墳座座,而炊煙稀少,整座山都是光禿禿的,光景十分慘淡。據老鄉說,原本這里還可以,到處黑山黑林的,然而五十年代末搞“大躍進”“大煉鋼鐵”“食堂化”,都被砍伐毀盡了,落得個“人言川北苦,樹枯童山頭”的凄涼景象。山鄉如此,田園如此,那生息于此的父老鄉親的生存狀況便可想而知了。此不多說,只道一點小感受:讀書時見聞有語,“窮得逢年過節才吃得上一頓白米干飯”,那是根本不信,只謂是編故事的人的藝術夸張罷了。到此一滾半年,才深信此語絕非虛妄了。確實,當時在一清生活的那一帶所謂“苕國”,冬春荒季,平時能有加幾顆米花花的爛苕干湯在手,那就真是逢年過節打大牙祭了……話不多說,我只在那里待了幾個月,便也落得這般刻骨銘心終生印象,而想想一清,當時的地道農民,卻是自小到大在那土窩里摸爬滾打了幾十年,那印象那夢魘,怎么可能輕易忘卻丟掉呢?提筆千言,流水滔滔,一清的筆,自然始終如一地為鄉村畫像,為農民呼喊。即令他后半輩子成了城里人,甚至還有了一官半職,他的心,他的情,也一直系掛農村,馬不停蹄,筆不停書,寫了一輩子的農民。
在一清作品的農民群像中,我特別欣賞他著力刻畫的老農民形象。那種很傳統的特別能吃苦耐勞且特別肯干的所謂“筋骨人”形象,在他筆下栩栩如生,感人至深。要知道,這種地道的老農民,他們與其他諸種身份的人都不同,與城里人單位人更是有天壤之別,他們幾乎是純粹憑一己之力,勤扒苦做,經營田土,支撐家庭,獨立面對各種滄桑世事、風云變幻、困頓疾苦,哪怕熬盡了自己的心血,耗盡了一生的精力,直到油干燈盡的生命盡頭,瘦骨嶙峋,滿臉溝壑,“筋骨人”仍然倔強挺立在山野間世界上。也許,他們在一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只是如草芥如螻蟻一般地存在,愚昧與落后的象征,但其實,僅憑獨立面對世界,支撐家園這一點看,他們的能耐才智就不知高出某些“單位人”多少。對此,我是有所知有所悟的。說句悄悄話:有次在國外,同行有人在燈紅酒綠眼花繚亂之際,不知怎么拉扯起了故土同胞說事,什么“紅苕屎都沒有拉干凈”就怎么怎么啦云云,老子一下就毛了,酒杯一頓,道:“紅苕屎怎么啦,困難年間我就是靠紅苕救的命!老子就是個中國老農民!”這當然只是氣頭子上的大話,但對老農民心氣骨頭的認同與贊賞,卻確是發自心底的。正因為如此,于四川文壇,我才對一輩子寫農民且塑造了老農民形象的一清存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
當然,應該坦白承認,當年初登文壇之時,我并沒有特別關注一清。那是20世紀80年代初,“文革”結束后群情昂奮,新生文壇萬馬奔騰之時,我們四川文壇也有一伙青年才俊沖殺出來,頗為熱鬧,頗有聲勢。那時有個說法,或者說人們的一種印象,叫作小說川軍中有兩股生力軍:川西一伙,如周克芹賀星寒等;川東一伙,如譚力雁寧等。身居川中的一清似乎并不耀眼,我們心目中,他不過是省作協機關有意培養的農村作者之一。這種印象,直到后來我已到出版社干編輯,突然看到他送來的一部長篇小說稿之后,才得以改變。當時恍然有悟,李一清,這個不顯山不露水十分低調謙和的家伙,絕非被什么機構培養的苗子那么簡單,而是有底蘊有才氣特別是有思考有情感的實力派鄉土作家。這書當然出了,還很博得了一些名聲。此皆為后話,令人感佩的是,在我的“挑剔”下,此書改了兩年,三易其稿,架構上幾乎是推倒重來,書名也改了,原名《潰水》,我征得他同意,定名為《農民》。這種苦思苦改情形,放在另一位作家身上,特別是現如今當紅寫手身上,恐怕是少有這份耐煩心的吧。一清對文學創作的執著認真,由此也可見一斑吧。經過此番交集,我與一清,也自然認知更清、交誼更深了。
世事滄桑,人生難測。近年我雖然還在出版社看看稿件,但自知已是衰朽之人,自覺“請息交以絕游”,與文壇幾近隔絕。以前與一清幾乎年年見面,這兩年卻也有些音信稀疏了,只去年疫情趨緩之時,他打來個電話問候。我還擬于今年秋涼之時,與傅恒、中橋、偉章諸友一起去南充和他聚會敘談。卻誰知,天不假年,當炎炎夏日,我還在境外沉醉度假之時,突然接到偉章電話,告知一清走了!我還不愿相信,又急電傅恒詢問,結果收到他發來的正式訃告,真如晴天霹靂,頓然轟在頭頂!哀痛之余,我突然想起一首四川農民歌謠:“走到哪個坡,就唱哪個歌;走到哪兒黑,就在哪兒歇。”這兩句極其樸素直白的順口溜,卻是我心中最欣賞甚至可以說最尊崇的民謠,四川農民心態風骨盡顯其中。有人說它消極,我說不,它飽含了一種相當積極的人生態度。你看短短第一句,寥寥十個字,便不僅表明是在“走”,且是爬坡上坎地走,特別是還在唱著吼著山歌往前走,搏擊命運,笑對坎坷,開拓生路,這哪里有半點消極可言?一清應該就是這樣一路奮進一路高歌,走過了他的一生征程。他留給這世上的作品,也許不是十分宏偉的豐碑,但至少也是我們四川文壇近半個世紀以來的一股爽然清風。
別了,一清,農民一清,作家一清!“走到哪兒黑,就在哪兒歇”,安息吧,好兄弟,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