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水（外一題）

□廉世廣

在我的家鄉，流傳著這樣一句諺語，春天河見底，秋天沒屋脊。

那年春天的松花江水瘦得厲害，江中原有的小島變成了大島，原來看不見的沙洲也成片地出現，這一切都預示著秋天的那場大水。

果然，一進入8月份，江水就像懷了孕的女人一樣，迅猛地豐滿起來，一場百年不遇的洪水不期而至。平時溫順浪漫的松花江一時急流翻涌，濁浪滔天，長達40公里的臨江堤段險象環生。為了保證群眾的生命安全，縣里決定對沿江低洼地帶村屯的群眾進行緊急遷移。

中興村位于縣城西南60公里外，俗稱西江灣。那里原本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臨江荒原，包含大片大片的濕地，里面有塔頭墩子，各種野花，各種野鳥，被稱為“洋草”的小葉樟是百姓用來苫房的絕好草種。上世紀70年代，縣里對這片荒原進行開發，陸陸續續的有農民從四處移來，形成了稀稀落落的自然屯。新開墾的土地十分肥沃，刨個坑，撒把籽，不用化肥，莊稼長得比其它地方都茂盛，只要不漲水，年年大豐收，因此老百姓戲稱：“三年不漲水，巴拉狗子娶媳婦。”為了防范洪水，老百姓自發的在江邊筑起一道堤，被稱為“民堤”。這樣的民堤在這一年的大水前，不堪一擊，到了8月中旬，中興村已被洪水包圍，岌岌可危。

縣政府在航運公司調集5艘大駁船，天一亮就出發了。駁船逆流而上，江水在陽光下閃耀著渾濁的光芒，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不時有一些柴草、雜物從上游漂下來，讓人有一種恍惚之感。將近中午的時候，駁船到達中興村。中興村有300多人口，由于船不能同時靠岸，只能停靠一艘，上船一批人。當時縣里定的原則是，船首先要上人，然后是大牲畜，所謂大牲畜，主要是指牛和馬。在駁船到達之前，鄉、村兩級干部已做了大量的工作，挨家挨戶動員，對大牲畜進行登記。年輕人還好說，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故土難離，甚至有人說，寧可死在這里，也不想離開。

不想離開的不光是人，還有牲畜，特別是馬，前面用人牽著，后面有人趕著，才勉強上船。有匹倔犟的馬，死活不肯上船，在人們又拽又推下，一只腳別在船逢里，活生生地別折了，鮮血淋漓。倒是那些雞呀，鴨呀，不招自來，隨著主人跑上船，原以為雞鴨到了船上會亂成一團，不曾想，它們非常老實，湊成一團，一動不動。在大災面前，動物們也顯示出了不同以往的靈性。狗是禁止上船的，不是因為它們不重要，而是怕它們傷人。

最后一艘駁船靠岸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當人們都上船后，負責人問大家：“看有沒有落下的？”

船上的人都互相看后說，沒有了。

可是，船剛離岸不久，就有一位婦女喊：“停下停下，屯東頭的老李頭和老李太太好像沒上來！”

船急忙停下來，幾個年輕人跳下船，去尋找老人。

他們來到兩位老人的住處，發現屋里空空蕩蕩，喊了好幾聲，也沒有回音，正當他們有些絕望的時候，聽見房子的天棚里有咳嗽聲，原來，老李頭和老李太太藏到天棚里了。三個人又氣又覺得可笑，好言好語地把兩位老人勸了下來，后面卻跟著一條黃狗。

“狗是不能上船的！”年輕人勸道。

兩位老人坐在地上，說：“不讓狗上船，我們就不上船！”

兩個年輕人不容分說，把兩位老人拖到船上，另一個年輕人揮舞木棒，攔住緊追不舍的黃狗。

駁船重新啟航。這時，天已經黑透了，一彎月牙掛在天上，倒影在江水里晃動。突然，人們聽到村里傳來狗的慘叫聲，借著月光向村里望去，發現有一群狗，站在被大水圍困的柴草垛上，剪影一樣，正向著船行的方向哀鳴。那一聲聲哀叫，扎人心脾，也是那一刻，人們真切地感受到了蒼涼的含義，忍不住流下了淚水。船上那些狗的主人，都背過身去，不敢回望。

五艘駁船，載著中興村災民和牲畜，經過近一夜的航行，于第二天凌晨來到縣城。當人們牽著牲畜，哄著雞鴨下船的時候，發現江里飄過來幾塊木板和成捆的柴草，那上面露著一個個腦袋，有黑色的，有黃色的。

那是我們家的狗！

我們家的也在！

人們開始騷動起來。

那些狗齊刷刷地游到岸上，與各自的主人擁抱在一起。

雪屋子

朋友邀我去他建在山里的雪屋子，我的心里竟有一份激動和向往。朋友在家鄉搞冬季冰雪旅游，雪屋子的創意是我提供的。

這個創意來源于小時候我爺爺講的故事。

我爺爺年輕時喜歡打獵。爺爺說，那時候的冬天比現在冷，雪也比現在大，動物也比現在多。他說，那時候家里來客人了，不用提前準備，他背起獵槍，走進村子旁的山林，用不了一個鐘頭，就會打回一背篼山雞、野兔。不過，要想打一些大的動物，比如野豬、黑熊、狍子，就得走遠一些，到大山里去打。打獵的最好時機是雪后初晴，一場大雪過后，大山就像被重新粉刷過了，潔白的雪把原有的一切痕跡都清除了，這時，只要有動物出沒，雪地上就會留下清晰的印跡。兔子的腳印像梅花，梅花鹿的腳印像兩片分開的樹葉，狐貍的腳印像三葉草，狍子的腳印像蝴蝶，黑熊的腳印很像人的腳印，野豬走過的地方像推土機，那種楓葉形狀的腳印，就應該是山雞了。爺爺說，獵人們把動物的這些印跡叫遛子，他們打獵的時候，大多是碼著這些動物的遛子，一直跟蹤到它們休息的地方。有時，因為碼一個大動物的遛子，要翻過幾道山，越過幾重嶺。走到天黑了，怎么辦？就在山谷里挖一個雪屋子，在里面住一宿。

我對爺爺所講的雪屋子非常感興趣，問他，雪屋子大嗎？不會塌嗎？暖和嗎？爺爺說，他們上山打獵的時候，背篼里都裝著小鐵鍬、繃帶等物品。在山谷中，選一塊積雪又厚又實的地方，用小鐵鍬先挖出一個立面，然后清除立面前邊的雪，再從立面往里挖，不一會兒，一個潔白的雪屋子就挖成了。屋子不是很大，住一個人卻是綽綽有余。因為地處山谷，沒有風，把背篼鋪在地上，鉆進睡袋，還是很暖和的。

爺爺說，一個雪屋子，一個冬天往往會用上許多次，自己用，別的獵人也可以用。他說，有一次，他在山上走累了，正好看到了山谷里的雪屋子，心想，這會兒我該好好歇一歇了。他走近雪屋子，剛想鉆進去，突然發現里面有個動物，毛烘烘的，正躺在那里睡覺，他警覺地把獵槍支上，如果是兇猛的動物，他會立即開槍，可是，他觀察了一會兒，發現躺在那里的是一只狍子。狍子性情溫和，是食草動物，喜食灌木的嫩枝、芽、樹葉和各種青草，小漿果、蘑菇等，從不會傷害人，被老百姓稱為傻狍子。

真會享受啊！爺爺把槍收起來，自言自語。他掏出煙袋，抽了一袋煙，然后從背篼里掏出帆布繃帶，說，這回要逮個活的回去。

狍子肉很香，狍子皮隔潮隔涼，很珍貴。

爺爺正要動手的時候，發現狍子的肚皮下一拱一拱的，拱出個小腦袋，那是個小狍崽兒。小狍崽兒見了爺爺，并不害怕，只是驚奇地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

爺爺說，他打了那么多年的獵，什么樣的動物都打過，從沒有心軟過，可小狍崽兒那雙晶亮的眼睛卻讓他的心顫了一下，他拿著繃帶的手再也動不了了。很顯然，這是一對母子，它的母親，那個傻狍子還不知道危險就在身邊，仍在那里傻睡。爺爺想起不久前，曾在這一帶打過一只狍子，是雄性，那只狍子被打傷后，在雪地里爬行了二里多地才死去，雪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跡，也許，它就是這個小狍崽兒的父親吧。

爺爺背起槍，向山外走去。走了一會兒，他回過頭，看見那對狍子母子正站在雪屋子前向這邊遙望，他轉過身，雪屋子離他越來越遠了。

爺爺從此不再打獵了，爺爺說，他總覺得小狍崽兒那雙眼睛在問他，我爸爸呢？

那個雪屋子和雪屋子里發生的故事牢牢地扎根在我童年的記憶里。

就在幾天前，我如愿到了朋友建在山里的雪屋子，也是山谷里，也是厚實的白雪。最先映入我眼簾的，是雪屋子前那座雪雕，一只母狍子安詳地臥在那里，小狍崽兒偎依在它的懷中，臉上洋溢著幸福。我駐足在這座雪雕前，久久凝視，我說，這對狍子雕得真好！

朋友說，原打算雕梅花鹿的！

我問，為什么不雕成狍子？

朋友說，那也不美啊。

我說，把它雕成狍子，這就不僅僅是一座雕塑了，而是一個故事，一個美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