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口 組詩

阿卓日古（彝族）

夜幕降臨人間

父親，夜幕降臨人間

所有的親人都已收起農(nóng)具

只有您，一個人在開滿青苔的坡地轉(zhuǎn)悠

不管兒子如何呼喚

父親，太陽正一點(diǎn)點(diǎn)收回他的長線

我空空的手心里

又埋藏了一些說不出的話

父親，我一個人在山邊埋頭

看山腳的親人

圍坐堂屋，聊著收成

看他們父子促膝長談

我才知道我的城墻有了一個缺口

父親，常有急促的聲響

在我夢里敲打

我知道，那是您為我們打造的缽頭

盛著一家子生活的甜味

夜幕拉著她長長的圍裙

父親，山林伸出了枝條

在那邊您會不會抓著其中的一枝

翻過生活的坎坷

父親，六月的坡地?cái)D滿了苦蕎的笑臉

您會不會就是那只和我們捉迷藏的蝴蝶

父親，那一片神情肅穆的坡地

我該種下什么，才能填補(bǔ)那碩大的缺口

我一直想填滿，一直也沒有種下什么

母親說緩緩吧，讓愛在那里慢慢生長

父親，落葉正一片一片地拍打著我的心緒

您是這么多落葉中，我緊抓不放的那枚啊

父親，我像錯失良機(jī)的人，提不起生活的褲腿

如果你還在，我知道您會幫我關(guān)上

這些或者那些消弭的心事

夜幕拉著她長長的圍裙，穿過我的窗口

我知道那是您寄出的思念

我會偷偷把那些說不出的話

告訴她

缺口

一個深冬的清晨

父親來不及告訴所有人，他走了

手心緊握，嘴唇緊閉

用這最后的力氣，關(guān)閉生活的閥門

用這最后的力氣，打開朝左屈腿而睡的窗戶

黑暗里，他像一個任性的孩子

終于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耍賴了

黑暗里，他像一個任性的孩子

終于可以不看人間的臉色熟睡了

兩個兒子，挽著父親的衣角

用青色的松葉，一點(diǎn)點(diǎn)擦掉

父親身上的塵埃、思念、牽掛

母親說把所有塵埃擦拭干凈，別讓父親的路程坎坷

別讓硬邦邦的東西弄疼父親

兩個兒子，拖著干裂的嘴唇

在空落落的心門上

一如從前，說不出話

一個深冬的清晨,一行行人

抬著五十二歲的父親走了

沿著山路，跌跌撞撞

沿著江岸，起起伏伏

那么急促，那么匆忙

篝火點(diǎn)燃，山坡上哭腔漸漸平息

幾天以后，在一塊向陽的坡地上

我看到我的父親

是一堆新土，是幾粒閃閃發(fā)亮的碎片

是一塊經(jīng)受風(fēng)雨的坡地

是我沿著心邊越裂越大的缺口

陽光

很久很久以后

我會躲在一塊巖石后面

沉沉地睡下

讓夢，翻開我書箋上的陽光

讓羊骨，在我顫巍巍的心事上占卜

讓山里的風(fēng)，在子孫幼小的心靈上背誦族譜

讓悠長的長笛，修復(fù)父親磨平的棱角

讓古老的寨子，延續(xù)燈火和星辰

讓每一個心懷露珠的人

在六月懷上一片希望的麥地

讓每一個手持悲憫的人

為生活遞去花瓣、火石和山邊布谷鳥莫名的悲喜

很久很久以后陽光照向大地

我知道那是父親伸出的雙手

衣角

古老服飾上的扣子

裸露在坡地

那是母親編織在父親身上的星辰

那是母親送出的最后一封情書

現(xiàn)在，父親走了

在一個寒冷的清晨

他松開每一個衣扣

松開了五十二年的負(fù)重

松開了子孫緊緊拉扯的思念

碎片的總量將我壓住

一種堅(jiān)持許久的重量

讓我喘不過氣來

山谷

也許，山林卸下的黃葉

是父親遮擋烈日的布傘

也許，搬運(yùn)枯枝的螞蟻

是父親親如兄弟的鄰居

也許，天邊閃爍的油燈

是父親深夜寄出的家書

也許，茫茫人海里

沒有一個人，知道父親的去向

也許，在一個神秘的山巖

父親正用泥土縫合枯竭的皺紋

斷裂

在五月月光輕柔的嗓音里

在父親五十二年緊張縫合時光的傷口上

在暮色閃閃發(fā)亮的坡地邊

在越埋越深的溝壑和錯誤里

在劃破口腔的低沉哭腔中

花開了

我們牽著父親的手

抖擻著雙肩

從夢里醒來

坡地

經(jīng)過村莊、河流和死亡

在開滿青苔的地方，握著青松

他成了自己理想的坡地

晾曬天邊的衣角和尾翼搖擺的云雀

還在人間搖搖晃晃地徘徊

布滿敵意的人

從古老的諺語里得到和解

天邊排列的苦悶往事

退縮成清晨的那粒露珠

讓遠(yuǎn)方生活的哨聲，叫醒田野沉睡的人們

讓說不出的話

摸著腦門

默不作聲

五月的早晨

聽見山風(fēng)

聽見老人的茶罐響動

老了，什么都需要趕早

時間，和貓一同被翻滾的濃茶

弄醒

隔壁的鐵匠鋪捶打著光陰和

硬邦邦的生鐵

那位老人又準(zhǔn)時抬出，壽衣

晾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