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翔的詩 組詩

曹翔（普米族）

月光

月明如乳，傾敷于地

照出了村口核桃樹和四野的輪廓

執拗地把清明和靜謐還給人們

我也該換一種清醒的表達

將彎曲歸于直，將匍匐的生長雙翼

今夜，我已備下了蘇理瑪，豬膘肉

還有鍋莊舞會的火塘和足夠的柴火

在你抵達之前

在我的頭發衰老之前

每一片月光，把石頭洗白

這個世界

更多的時候，坐在窗前

讀一封光陰的輪回，與聲音無關

故鄉的傷痕總會漸漸愈合

這個世界在變得溫暖起來

依舊能看到，走婚橋上人來人往

懷揣一顆草木之心

那些渴望的事物

長出翅膀，出現在面前

你瞧，這熙攘的人世啊

是我們共同的日子

沒有完美，只有度過

而黑色的瞳孔依然布滿星辰

我對季節已無所訴求

湖畔。一夜催生浮光和掠影

更輕的云在水面傾斜

萬物各有其時，有人來此小憩

據說是為藍，或者……

終歸都是很好的理由

幸好。一陣慌張掠過的江山波瀾不驚

一群小野獸還住在山巒的蜿蜒和起伏

曾不止一次想象過：

他們的表親都來了

剛從自然脫胎

每一個生靈都是它的孩子

那深處崎嶇的小路上依然有人

提著火把，匆匆行走

在月已暈而風還未起時

依靠殘余，作一個正確的姿態

像幻覺一樣，親身經歷著

沉溺與忘卻

在日尊寺靜默冥想

村子富裕了，日子越來越好過

籌善款修繕了被毀于文革的偏殿

還在旁邊重建了明亮的正殿

在滿足和欣喜之余

我不知道更喜歡齊齊整整的新面目

還是孩童時留下深刻記憶的模樣

——殿堂的每個灰暗角落蛛網結織

香客寥寥，來的都是信仰之于生命的虔誠者

燈火微弱，神龕上佛祖的面容忽明忽暗

風一吹，到處都在響動

似乎隱藏在暗處的幽靈就要沖出來

恐懼和神圣交織撞擊著我幼小的心靈

迅速磕完三個頭便退出殿外明亮處

等待還在畢恭畢敬祈求佛祖庇佑的老祖母

但我仍然感到需要這種驚慌失措的感覺

我仍想對我最初的震撼保持忠誠

誦經聲攜帶著空曠

空氣、樹木、石頭和土地都在側耳細聽

我在渴望的冥想中想象菩薩的心情

佛祖面目清晰，依然保持著我熟悉的姿勢

而我覺得，他們高大是因為我心甘情愿為他們而跪

他們神秘是因為我從不奢望他們親口說一句話

他們干凈是因為我用干凈的目光在看他們

如果，我脫掉我凡人的血肉

寄居在里面的是否也會是一個菩薩

為了這，我已等待很久了

所有傷口和拋灑在路上的血肉都是證據和線索

在瀘沽湖，我卻看不見瀘沽湖

安放彩蝶和陽光的天空

溢出海水的顏色，適合放下

容易讓人陷入輕松愉悅的狀態

格姆女紳輕聲給繚繞在耳旁的云朵

布置著甘露撒落大地的時辰

烏瑪河像個純情婉約的女孩

涓涓細流，清澈透明

陽光朗照，花朵盛著昨夜的露水星辰

我無意也無力去分辨

是一種還原還是一種新生

在熙攘的陌生人潮里來回閃躲

喧囂中，一些故事開始了

一些故事畫上了句號

起起落落中各有因果和歸宿

恰如你所能想到的瀘沽湖

不洶涌，不澎湃

猶如世代環湖而居的村民

本性謙卑柔和，溫順的他們

輕易被一句謊言誘入埋伏

也總有些什么無法言表

我埋頭沿著堆放著生銹的鋼筋

和推倒的渣滓的墻角走過

那里原本應該有稀疏而溫暖的燈火

我像一個極其悲觀的囚徒

在落滿了大段大段的月光中

莫名的傷感和絕望

他和他

1

他只是個孩子的時候

他就已經在山林里沉睡

他在他居住過的老屋里

吼叫和歇斯底里，可是

他始終和他保持著距離

而現在，一個患上失眠癥的中年男人

與他重疊的時候

每一個轉角都有一線光影

2

他們匆匆相遇，又匆匆分開

不恐懼，也不渴望

赤足走在意念構建的世界上

看起來那么純粹又完整。將來

他會明白一切

3

一棵樹根下的陶罐

曾是他懷疑命運的一只眼睛

現在，他承擔他的嘆息和微笑

并原諒他的一睡不醒

4

他在他的舊躺椅上打個盹

那只來自夢中的羚羊閃電一樣隱身密林

轉瞬不見，打出個響鼻

也只有云霧深處的仙子才能聽到

5

升起一堆篝火，虔誠的儀式

接納一個同樣無家可歸的人，那時

黃昏正陷入一場雪里

他前腳剛走，雪

就追上了他的腳印

6

這是個讓我心疼不已的男人

每次干完一杯酒

他都這么認為

他先于他覺悟，又先于他疑惑

之后，他們都陷于沉默

7

月亮在深夜照亮崎嶇悠長的夜路

收集那些散落在人海的溫婉

他心如止水，在候鳥留下的空巢邊

看星星，田野

村落和炊煙

8

那些從童年散落的細節

來或者去，都是憶念中的人或物

他蹲在瀘沽湖邊小小的一角

注視著黃昏夕陽

飛鳥越過埡口

……

湖畔行人是鎮定的

他們在這些朦朧里

取消了安眠

9

他知道直至腐朽

也算不清歲月的固執和無情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

每晚八點

有一場鍋莊舞表演，給游客

他們和他們的存在

都讓他感到溫暖和親切

還差十分鐘，固執和無情

演變成誘人的洋芋和酸奶

10

他反復寫到麻雀、烏鴉、燕子

和他自己叫不出名字的鳥

僅僅只是它們渺小如他

僅僅只是在某個季節

掠過不屬于自己的生活

才發現，人生苦短

竟如此地不堪一擊

11

寂寥中西風輕吟短歌

他用這黃昏的呢喃

小心翼翼地裝飾他和他的過往

他們之間，橫了一條大河

而他，赤條條如同一滴水

一滴帶著靈魂的水

12

他忘了

他能觸摸到溫暖的骨頭

依舊微笑著

找到那座孤零零的寺廟

和一切停留在原處的東西

時光依然美好

仿佛從未有過動蕩和紛爭

13

在輪回的磨盤上

總有些吱吱的清脆回響

失蹤的那些親人

像模糊不清的黑白老照片

可他還是不敢打盹

怕稍有不慎

錯過了歸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