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帖

劉云梅

立 春

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小寒大寒的記憶尚未淡去，就立了春。立春了呵！是期盼已久，也是猝不及防。心里的冰雪立刻化作潺潺溪水，流向四肢百骸。

立春了呵！春天的這扇門，虛掩著。只需你輕輕地一推——

你瞧啊，風兒首先軟了腰身，多了些暖，溫溫柔柔的，一副好聲好氣的好模樣。在你身邊，纏綿著，仿佛伸出一百只小手，輕撓著你，誘惑著你，推開這扇虛掩著的門，走出去，走出去！

跟著風的腳步，你目光流轉。雖然山還是那么莊重嚴肅，滿山的樹木蕭索疏朗，儼然一副明代的寒山瘦水圖，可是，畢竟立了春呀！你堅信，軟軟的風兒繞一繞，纏一纏，蔥蘢的詞語就會立即爬滿這坡坡崗崗：鵝黃、嫩綠、粉紅、杏白……

跟著風的腳步，你定睛一瞧，前幾日零星的一兩朵迎春花已然挨挨擠擠，璀璨著一張張小臉，似星辰閃爍，波光瀲滟。這明亮的黃，這純粹的黃，這黃金一樣的黃，這熱氣騰騰的黃，料峭春寒里，都端給了你和春天。把自己開成了一條金燦燦的河流，流光溢彩著，誰說，誰說，春天還沒有來？

跟著風的腳步，看河水解開一粒又一粒紐扣，看魚兒浮浮沉沉，看一枚枚春芽拱破泥水，拱出枝頭，看農民扶起歇了一冬的鋤頭。

風兒搖響了檐角的風鈴，風鈴搖醒了山河萬朵。無須多久，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一朵又一朵含有草木清香的名字便會接踵而來，在人間。翩翩然，芬芳，明媚，眉眼盈盈著。

親愛的，這個春天，有太多的話想對你說。快點兒穿過這扇門，快點兒來找我吧。我就住在一朵含苞的桃花里，慢慢地等。等你鳥鳴一般的腳步，敲響春暖，敲響花開。

雨 水

針腳綿密，在帛絹上，這是繡。

這幾針，繡上花開；這幾針，繡上草綠；這幾針，繡上鶯啼千里；這幾針，繡上酒旗兒飄飄；這幾針，繡上懷想與遠思……這雨過的江山，哪一針不鮮潤？哪一針不柔軟？哪一針不蕩漾？

是需要一場雨水了！

后花園里的那株紅杏花苞兒緊裹，還不肯吐露嫣紅的心思；河堤上的那一排細柳，密密的芽兒貝齒緊咬，還不肯輕啟芳唇。坡地上新生的葉片兒色澤還淺，還需要再染一染；河里的魚兒游得還不夠歡暢，還需要再喂養一點活潑。

是需要一場浩浩蕩蕩的雨水來穿過春天了！

穿過春天，似一列綠皮火車穿過一片沸騰的油菜花田。

穿過春天，似草色爬上一彎連綿的石階。

穿過春天，似一縷暖風拂過細碎的鳥鳴。

好雨知時節，針腳兒急走幾步，麥苗兒的吮吸聲頓時清晰可聞，牧田人的心里悄然開了一朵花。

潤物細無聲，針腳兒緩上一緩，就可以滋養幾筆閑章，養一養田園牧歌，再養一養江南的小橋流水。

迎著飽滿的雨水，幸福在生長，美好在拔節。在春天里，我們一起喜雨，一起聽雨，一起迎接雨水，一起澆灌希望，一起守望一整年的旖旎風光。

驚 蟄

“后花園的那棵杏花開了，你知道嗎？”

冷不丁的聲音如一聲春雷炸響，蟄居在內心的小獸軟軟地翻了一個身，伸伸胳膊伸伸腿，該出洞穴走走了。

淡月朦朧里，站在一棵杏花樹下，抬頭看。

杏花開滿了天幕，繁星閃爍，又涼又芬芳。

站在一棵開滿春夜的杏花下，如站在無涯的時間洪流中。

春雨驚春清谷天。又是一年春。又是驚蟄天。

每到驚蟄，總是驚心！

總以為還早著呢，總以為拉著你的手要走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才能抵達春的深深處。可一眨眼間，千萬顆芽便鉆出了地面，攢動著，喧鬧著。可一恍惚間，千萬朵花便躍上枝頭，俏立著，忽閃著。我知道，跟前的這棵杏花要不了幾天，也會一眼一眼地凋零，任你如何努力地挽留，都沒有用。

花落了，手，也該放了。

站在這棵杏花下，想了又想。總覺得遺忘些了什么，忘了什么呢？

是被辜負的那一截春光，還是無法繼續的緣分？心似蠶繭，被絲縛了一道又一道，動彈不得。幸而驚蟄。每到驚蟄，總是驚心。驚心的這一剎那間，已是千百年。

索性，在王維的那棵辛夷花下站一站。

索性，在崔護的那棵桃花下站一站。

在海棠下站一站，再在楊柳岸邊站一站。

紛紛開且落，開吧開吧，收不住瘋地開與落，沒有邊境地開與落。

不要與我談前世，也不要與我談余生。那山河遼闊也可以忽略，那平疇遠畈也可以忽略，站在驚蟄這個點上，連自己都可以忽略，你看！

春光如初升的潮，一寸疊著一寸，往上漲。

路畔的薔薇在抽枝長葉，陽光在抽枝長葉，流水在抽枝長葉，就連蹦跳的孩子都在抽枝長葉……

驚蟄到，桃始華。

傳聞，桃花一開，就有了千嬌百媚的人間。桃花一開，山斜了，水斜了，人間也斜了。

站在驚蟄這個點上，左手挽著溫涼的杏花，右手牽著溫暖的桃花。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杏花還未謝，桃花還未開，春光如初初漲的潮，一寸一寸地往上升。

那還沒來得及看的春光，那無法繼續的緣分，都沒關系的。驚蟄僅僅只是個逗號，不濃墨，不重彩，收尾尚早呢。停一停，頓一頓，光陰還會繼續。那花瓣飄零的疼不算什么，那抽枝長葉的痛也不算什么，內心里缺失的那一角很快就會被新生填滿，萋萋春草般綠遍山原。

畢竟，春天多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