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上生
內容提要:《楝亭詩鈔》卷首尾詩石頭意象閉環與《紅樓夢》石頭敘事構思閉環的承接,和從補天石到“情根石”的意蘊變化,彰顯了自由心性、“不材之憤”、平等理想以及嵚崎塊壘審美取向等包衣曹家精神傳承特質的深刻影響和曹雪芹的改造逾越。由此可以進而探討曹雪芹的石本位觀和石本位敘事特色。
從曹璽“石上猶存錦字詩”開始,江寧織造包衣曹家的精神世界似乎就與石頭結下了不解之緣。這當然與“石頭城”作為南京(金陵,江寧)的別名有關,但更重要的應該是曹家與“石頭”意象的精神文化內涵存在著某種契合而鐘愛于斯。特別是從曹寅到曹雪芹,《楝亭詩鈔》以石頭意象始,以石頭意象終,形成一個閉環;而本名《石頭記》的《紅樓夢》文本敘事則以頑石下凡始,以石頭回歸作記終,形成又一個閉環。這兩個閉環跨年代跨文體的前后承接,實為文學史上的罕見奇觀,學界尚未注意,筆者多年前開始的《楝亭集》與《紅樓夢》關系的探索對此則有些新的認識,謹陳一得之見。
在《楝亭集》里,從《楝亭詩鈔》卷首詩《坐弘濟石壁下及暮而去》,到卷八作于曹寅生命最后一年的《巫峽石歌》,石頭意象是縈繞曹寅數十年的創作情結,揮之不去,思之彌深,體現著他的思想和藝術歷程。
據《楝亭詩別集》顧昌、郭振基序,《楝亭詩鈔》是曹寅生前經過“手自刊落”,“取前后諸作,錄其愜心者為若干卷”所定,依年代順序編排。被曹寅置于《詩鈔》的卷首詩是《坐弘濟石壁下及暮而去》,詩云:
我有千里游,愛此一片石。徘徊不能去,川原俄向夕。浮光自容與,天風鼓空碧。露坐聞遙鐘,冥心寄飛翮。
據徐恭時、朱淡文考證,此詩應作于康熙十七年。這年,曹寅奉命南下公干,同時回南京省親。所以詩中有“千里游”之句。“一片石”即“弘濟石壁”,是南京名勝燕子磯石崖。詩以"一片石”為中心意象,與浮光、天風、飛翮組合,構成一幅開闊的自然圖景,“冥心寄飛翮”顯然是表達著對自由的強烈向往。然而,“遙鐘”催促,“及暮而去”的現實擊碎了他的夢想。作者的內心矛盾隱現于筆端。
如果說,這種矛盾的內涵在短制難以表達,或作者有意掩飾,那么,被曹寅弟子收錄于《楝亭詩別集》卷二的另一首長詩《暮游弘濟寺石壁回宿觀音閣中》,就幾乎可作注解。從抒情基調、意象創造和語詞運用看,二詩應作于同時,惟情感更為鮮明沉重。詩云:
羈身嬰世網,高興久淹積。此行抱奇懷,遙見一片石。
浮光逐清景,蕩漾欣所適。逼近覺水低,仰望礙飛翮。
天風豁疏翠,鞺鞳潮聲發。耽奇竟忘險,興激凌蒼壁。
回巒隱別峰,鳥道貫罅隙。接手上巉崖,宛轉幾千尺。
杳冥人語洪,空洞聞水脈。草木潛幽光,煙霞無定跡。
極巔險忽平,來路云已隔。返照射空江,波濤溷金碧。
睹茲移我情,頓覺煩塵釋。下方暮鐘動,急轉心促迫。
向南得微徑,盤折不容屐。溪水自澄鮮,藤花青可惜。
鐵鎖懸一樓,虛敞戶常辟。冷風吹我面,颯颯動毛發。
中有百歲僧,誦經不下席。舉手招我言,此中足休息。
弘濟寺、觀音閣都在燕子磯。康熙十六年,曹寅已被康熙提升為鑾儀衛治儀正,正五品。次年,曹寅二十一歲,正值青春年少又深荷恩寵之時,且得以在奉使南行之時回家省親,心境應十分愉悅。但細讀二詩,乃覺大不然。此詩首句“羈身嬰世網”,似從陶淵明《歸園田居》“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詩句化出。陶詩以“塵網”喻官場,以“羈鳥”等喻失去自由的痛苦和對自由的渴望。曹寅的情感,顯然沉重得多。“世網”乃是一種從入世以來即被注定且無法擺脫的命運。對此,只有一種解釋,就是曹寅意識到的世代相承的包衣奴仆身份。他對“一片石”的留連眷戀,他對石崖、浮光、天風、飛翮等自然美景和自由物象的徘徊沉醉,展示著生命的自由本性與生存的不自由狀態的沖突。質言之,這兩首游弘濟石壁的詩,乃是一位被剝奪了人身和精神自由的奴隸追求自由心性的理想之歌,反抗奴役命運的不平之鳴。(后詩末尾的向佛情思,乃是無可奈何的精神逃遁,它使人想到《紅樓夢》的甄士隱、賈寶玉出家結局。)“天地至精之氣,結而為石。負土而出,狀為奇怪。”(杜綰《云夢石譜》)曹寅的愛石情懷,首先,就是這種自由心性的寄托。他之所以把表達“愛此一片石”的游弘濟石壁詩置于卷首,且于同時同地同一事件同一主題連作二詩,就是因為,包含反奴意識的自由心性,乃是這位內務府包衣的最根本的人格理想,也是他從先輩身上繼承并將傳遞給后世子孫的曹氏家族的最寶貴的精神遺產。筆者曾經論述他在詩歌中反復抒發的“行役之苦”“羈囚之悲”,都是這種包含著反奴人格的自由心性追求的反映,不過其表現形式和寄托方式不同罷了。
隨著自由心性理想與現實矛盾的逐漸顯化,曹寅的愛石情結,向著抒發“不材之憤”延伸。
在《楝亭集》中,最早把石頭意象與“不材之憤”聯系起來的,是康熙三十年,出任蘇州織造的曹寅寫給遠在京城的弟弟曹宣的《聞芷園種柳》(《詩鈔》卷二)其四;
故園何所有?白石與蒼苔。寂寞終無用,婆娑豈不材?柔絲青可把,愁緒撥難開。惆悵橫戈地,秋風拂馬來。
從詩意看,似乎是感嘆曹宣的遭際。曹宣自十八歲在內府當差已歷十余年。康熙二十九年捐監生時,尚為“三格佐領下南巡圖監畫”,并無品級。次年已屆而立。這年康熙北征噶爾丹,曹宣以侍衛隨行,故詩中有“橫戈地”之語。“白石”本是避世隱居意象,以長滿蒼苔的白石和婆娑搖曳的柳樹喻為世所棄的“無用”“不材”,連用“寂寞”“愁緒”“惆悵”寫壓抑之情,詩意是沉重的,卻并無勸解勉勵之語,這就表明這種壓抑乃是詩人兄弟共同感受的。人們也許會對備受康熙寵信的曹寅何以會有如此強烈的憤懣不平感到奇怪。其實,如同游弘濟石壁二詩表露的自由心性一樣,只有通過包衣曹家和作為皇家奴仆的曹寅的實際社會地位,及其因此所受到的壓迫歧視和屈辱,我們才能體察到曹寅深隱的精神奴役創傷。確實,出任織造表明康熙對曹家恢復了信任,曹寅也能擺脫內府官衙等級壓迫的窒息環境,呼吸到較為輕松自由的空氣;但另一方面,父親曹璽二十余年專差久任的經歷也告訴曹寅,作為內府官員,這就是他一生事業的終點。終老于斯,對于年方壯盛,富有才情抱負的曹寅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慶幸的事情。這與清代包衣奴役制度與官僚制度密切相關。他的祖父曹振彥因為有幸考取了“貢士”功名,才得以進入外廷官僚集團,官至三品。而父親曹璽和他自己雖然長期侍衛皇帝,卻未能獲得科舉功名,傳統的“學而優則仕”道路與他們無緣。按照規定,“內府人員惟充本府差使,不許外任部院。惟科目出身者,始與縉紳伍。”因而,曹寅縱有文武兼能滿腹經綸,也只能老死內府一職。除了依靠主奴關系這根紐帶,依靠皇帝個人寵信成為高級奴才,再沒有別的出路。這就是曹寅內心“不材之憤“的制度根源。有鑒于此,他才在離京赴任之前,特地為弟弟曹宣和在京子侄們捐納了監生,以使他們未來有更大的發展前途。更何況皇帝心思和京城官府內斗都難以捉摸,即使自己的織造之任,也未必長久可靠。父親曹璽死后,包衣曹家遭受的“薏苡明珠”之謗猶使曹寅心有余悸。這就難怪曹寅來蘇州后雖有愉悅放松,卻仍然寫下了《聞蛙》《題堂前竹》等自我警醒的作品,并在《聞芷園種柳》中借白石柳樹等意象抒發“不材之憤”。制度的壓抑與曹寅追求自由心性的個性之間,就更加具有內在尖銳性沖突。它成為一條隱線貫串于曹寅的人生后期。不管皇帝的個人寵信發展到何種地步,也無法改變制度強加的命運和詩人個性與環境的沖突。這在詩歌中,就表現為杜岕所稱道的“魁壘郁勃于胸中”的不平之氣。
康熙四十一年,曹寅在一首題貯酒石詩中首次把頑石嘲為“無用”之材,并暗中與女媧補天典故聯系起來;一塊可以“興云出雨騰蛟螭”的奇石卻因“頑荒一剖絕無用”,被棄置作了“剝落苔蘚含糟醨“的貯酒器。詩人卻毫不鄙棄,甘愿“污尊抔飲學上古,脫略衣冠當嵚崎”,以顯示放誕個性。這種出于崇尚魏晉風度、帶有自我覺醒色彩的個性顯然與僵化保守的官場規矩格格不入,也不符合包衣奴仆地位的要求,但曹寅頗自詡并且堅持。他明確表示自己有愛石情結:“吾生有癖亦嗜此,大車捆載羅階墀”(《詩鈔》卷四《寄題顧書宣編修 酒石》)。這首詩看似游戲之作,作者借助補天石無用被棄表達的不平之氣卻躍然紙上,其嵚崎塊壘的審美取向則與卷首題弘濟石壁詩一脈相承;而“無用”之自誚則與《聞芷園種柳》的“不材之憤”直接呼應,可見曹寅的內心積郁之深。
蘊含“不材之憤”的愛石情結及其審美取向在曹寅生命的最后階段達到了頂點。其標志則是作于康熙五十一年的詠物長詩《巫峽石歌》(詩鈔卷八,全詩385字):
巫峽石,黝且斕,周老囊中攜一片,狀如猛士剖余肝。坐客傳看怕殑手,扣之不言沃以酒。將毋流星精,神蜧食,雷斧鑿空摧霹靂。媧皇采煉古所遺,廉角磨礲用不得。或疑白帝前、黃帝后,漓堆倒決玉壘傾,風喣日暴幾千載,旋渦聚沫之所成。胡乃不生口竅納靈氣,崚嶒骨相搖光晶。嗟哉石,頑而礦。礪刃不發硎,系舂不舉踵。砑光何堪日一番,抱山泣亦徒湩湩。請君勿侈山,但說峽中事。蟆 水可敵慧泉,江流幾折成巴字。瀼西村,魚復浦,滟滪堆前發櫂郎,昭君村中負壺女。窮猿擂木晝長伏,月黑蛇游巨于股。誰云陽臺樂,不信巫峽苦。得失毫厘間,父子不相顧。連繩縛纜篙攢蜂,銕船一觸百雜碎,撇捩脫手隨飄風。安得排八翼,叫九閽,敕豐隆,驅巨靈。鏟削崄巇作平地,周行萬里歌砥京。亦不愿估盈緡,榷增歲。惟愿耳不聞哀號之聲,目不睹橫亡天折,百姓安樂千億 。如君言,亦復癡,伯禹雖大圣,其或猶難之。平陂往復據定理,患去惕出天所持。俗聞呼龍有小話,米脂魚膏饜犬馬。裒多益寡古則然,黔婁豈合長貧者。嗟哉石,宜勒箴。愛君金剪刀,鐫作一寸深。石上驪珠只三顆,勿平崄巇平人心。
前一部分(至“徒湩湩”)的描寫抒情淋漓盡致。從形到神,從對石頭來歷的想象到對其命運的感慨,很明顯有一個從自然物到人格化的思維跳躍過程。“黝且斕”的石片被想象為“狀如猛士剖余肝”的悲壯形象,所謂“披肝瀝膽”的自剖,只有在“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史記·屈原列傳》)的情況下才可能發生。作者正是沿著這一思路,創造性地運用了女媧補天和卞和獻玉兩個著名典故,繼續想象石頭被棄和價值不被認可的悲劇命運。以補天石被棄喻懷才不遇,已有前人名篇,但進一步揭示被棄不用的原因是“廉角磨礲用不得”卻是曹寅的獨創。“廉角”即棱角,喻行為方正。許慎《說文解字》即以“銳廉而不忮,潔之方也”作為“玉”(玉石)五美德之一。“磨礲”即磨煉砥礪之意(《漢書枚乘傳》“磨礲底厲”)。“廉角磨礲”本是很好的人格修養,為何“用不得”?這就不僅涉及性格(人格)與環境沖突,而且將矛頭指向用人者和用人制度了。他幻想石頭能“生口竅納靈氣”,顯示其“崚嶒骨相搖光晶”的不凡,自我改變其命運。然而價值顛倒,無可奈何。“頑而礦”的調侃十分沉重。如同和氏獻璧而被刖,在“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韓非子·和氏》)的荒唐時代里,被棄命運是無法改變的,只能“抱山泣亦徒湩湩”了。在作者充滿悲情的反諷中,人們可以感受到一種深刻的寄托。這塊被描寫為“狀如猛士剖余肝”的骨相崚嶒的巫峽石,很容易使人聯想起世上的英杰特出之士。所謂“廉角磨礲用不得”,“頑而礦”,正是一種不羈之才的獨立個性落落寡合、為世所輕,也為平庸的統治者所棄的命運寫照。聯系曹寅內心長期壓抑而在作品中不時流露的“不材之憤”,我們可以感到濃墨重彩描寫和感嘆的巫峽石形象中作者的自我投影。
不過,作者并沒有把這種情感投射貫徹到底。在此之后,具有寓意的“一片”巫峽石就轉換成了崄巇可怕、吞噬船只百姓的巫峽實體。詩中對住民船工災難“峽中事”的想象描寫是極為可貴的民情體察,并由此抒發“鏟削崄巇作平地,周行萬里歌砥京”的仁者胸懷。然而改造自然理想也無法實現,詩人只好從與巫峽石相關的“地”“山”卦象,尋求“平陂往復”和“襃多益寡”的哲理自慰。既借用杜甫居夔所寫《黃魚》等詠物詩意,暗諷世道人心之不仁,又慰勉黔婁一類遭遇世道不公的“貧者”,結尾歸到“石上驪珠只三顆,勿平崄巇平人心”的呼喚。從巫峽石到巫峽事和巫峽人,從一己到他人,從英才無用的郁勃情懷到關心民瘼,感嘆世事,內容蘊涵極為豐厚,全詩主旨前后并不完全一致。最后把前面所寫的包括人才遭遇、民生疾苦、貧富不均、貪欲不仁等種種社會不平籠統歸于“人心”,表達可貴的仁者悲憫和哲者睿思,卻未免磨損了前一部分嵚崎塊壘的批判鋒芒,這正是曹寅晚年抗爭與妥協雙重心態的真實顯現;但“平人心“的呼喚仍然可以看到作者憧憬的“平等”理想之光的閃耀。這也是包衣曹家的世代夢想。由于《巫峽石歌》是曹寅生命最后一年也是一生創作最長的詠物詩篇,這些情感寄托包含著特殊而重要的意義。
基本寫于康熙五十一年的《楝亭詩鈔》末卷充分展示了曹寅晚年的內心深刻矛盾。一方面,他始終懷著奴才對主子的忠誠報效之心。就在這年年初因為參加皇帝賜宴,并且隨駕鹿苑,陛辭南歸時,他出自肺腑地寫下了《楝亭集》中少有的頌圣詩,表達“拖玉廿年空皓首,衰殘何以報吾君”的心聲;另一方面,無法抑制和解脫的“不材之憤”卻仍然洶涌澎湃。就在《巫峽石歌》前后,作者寫了集中少有的時政諷喻長詩《書院述事三十韻》,對“盲瞽踐軹虺,喑殘茹奇蠱。經義與治事,枘鑿兩 铻”等丑惡現實予以揭露鞭撻,又借《小游仙十六首》以仙府隱寫宮廷內府,“全家奕世列仙曹”的包衣曹家,卻“磨鈍幾回修月斧,一枝仙杏不曾探”,科名仕途被嚴重壓抑。至于“剪紙為驢葉作舟,倒傾三峽說奇游。傍人不信呼顛子,囊底余糧盡石頭”,則更是與《巫峽石歌》的石頭意象有意呼應,“不材之憤”噴薄而出。這時,離曹寅的生命終點已經不遠了。
在《楝亭詩鈔》石頭意象的歷時性閉環里,曹寅走完了一生的思想和創作道路。人們看到,到晚年的《巫峽石歌》,青年時代弘濟詩篇“愛此一片石”寄托的天人合一的浪漫的自由心性理想漸趨磨滅,被棄的“補天石”凸顯的是帶有幾分兀傲不平而又沉重慨嘆的“不材之憤”和難以實現的平等夢想堅守。內心充滿矛盾,但思想不斷深化。而表現其反奴人格追求具有放誕個性色彩的嵚崎塊壘的審美取向則一以貫之。
作為孫輩,曹雪芹對石頭的鐘愛絲毫不遜色于自稱“吾生有癖亦嗜此”的祖父,甚且過之。曹寅以石為喻,有時以石為戲,難免士大夫玩石色彩,而雪芹卻視石如己。敦敏《題芹圃畫石》,寫出了摯友對雪芹人格與石頭意象合一的體悟: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
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
從這塊“嶙峋”“支離”已成為曹雪芹錚錚傲骨化身的畫石上,人們既看到了祖父嵚崎塊壘審美取向的延續,更看到了絕然不同的境界:他舍棄了曹寅的被棄補天石意象和“抱山而泣”的王權期待中包含的對“石”的價值否定,石頭是他獨立人格兀傲自得的的精神寓體。“工詩善畫”的曹雪芹沒有留下驚世駭俗的畫石珍品,卻用創意無窮的石頭意象閉環留下了千古不朽的鴻篇巨制。
從作品構思的角度看,以頑石下凡始、回歸作記終的《紅樓夢》是一個共時性閉環。但在敘事時間即石頭歷盡悲歡離合炎涼世態的故事里,它又是一個完整的歷時性過程。這種由于文本體制帶來的雙重性質賦予石頭意象以前所未有的功能和內涵。它與《楝亭詩鈔》的石頭意象閉環有兩個承接點:一是與《楝亭詩鈔》卷首石頭詩相映的《紅樓夢》起點的石頭敘事;二是與《楝亭詩鈔》卷末《巫峽石歌》直接銜接的頑石意象。前者是自由心性的承接,后者是包括“不材之憤”的更豐富思想內涵和藝術思維的承接。
《紅樓夢》的敘事起點,是一個虛荒誕幻的神話構架,書云: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煉石補天”四字,隱含著一個從原初形態的自然石到補天石的鍛煉過程。第二十五回,替賈寶玉治病的癩頭和尚,即那位將頑石化為通靈寶玉帶到凡間的大師說道:
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
可見,“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乃是原初石的自然自由本性。鍛煉通靈后的“情根石”才會有“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的情感和“凡心已熾”的追求。自由心性正是作者賦予石頭的原初本性。自然石-補天石-情根石-通靈寶玉,正是作者設計并寄寓哲理思考的原初人性(原初石)到理想人性(情根石)再到現實人性(通靈寶玉)的演變過程。青埂峰下的情根石仍保有“天不拘兮地不羈”的自由心性,一入世,便失去了自由,成為掛在脖子上的通靈寶玉,成為“天天圈在家里,一點兒做不得主”(第四十七回)的紈绔子弟賈寶王的生命附體。在經歷悲歡離合、炎涼世態之后,它終于回到青埂峰,回歸它的自然自由之身。《紅樓夢》所展示的,乃是這種人類生命的自由本性(原初石-情根石)與現實生存的非自由狀態(通靈寶玉)-賈(假)寶玉的矛盾沖突。在這個意義上,它正內在地繼承和包涵了曹寅《楝亭集》卷首詩的人格理想與自由心性追求。曹雪芹同他的祖父一樣,從降生人世即注定了為奴命運(“羈身嬰世網“)。不同的是,他沒有像祖父那樣有幸得到皇帝的寵信,而是親身經歷了家族由盛到衰的劇變和由此帶來的人生磨難(所謂“悲歡離合、炎涼世態”),因而倍感為奴的痛苦羞辱和自由的可貴。到晚年,他終于出旗為民,擺脫奴籍,實現了他祖父雖身居富貴而未能實現的做一個自由民的愿望,雖然窮處西郊,卻感受到了初獲自由者的那種“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第一回)的輕松愉快,并以“著書黃葉村”作為人生歸宿。石頭下凡回歸作記的神話構架,正是作家自我人生經歷的藝術概括。正因為如此,他把曹寅游弘濟石壁二詩的抒情終點——幻想超脫現實生存狀態的生命自由,作為自己小說的敘事起點。又用這種超脫現實生存狀態的自由心性理想,反觀人的生存方式對生命自由的剝奪,表達他對現實的否定批判和大徹大悟。“一片石”變為了“情根石”,曹寅詩中保持著某種審美距離的景物意象變成了物我同一的象征本體。這里既有血脈相連的繼承,又有對時代和個體的超越。
《巫峽石歌》的補天石意象直接啟示了《紅樓夢》的石頭構思,成為兩個閉環的承接點。同一個補天神話素材(甚至連對女媧的稱呼——“媧皇”都一樣),關于石頭被棄的藝術想象和重新解讀:從曹寅的“廉角磨礲”“頑而礦”,到曹雪芹筆下的“頑石”“蠢物”之稱;從曹寅期待“胡乃不生口竅納靈氣”的奇思妙想,到曹雪芹頑石“靈性已通”,化為“通靈寶玉”的構想;關于被棄原因,詩云“廉角磨礲用不得”,書中說“無材不堪入選”;被棄的情感反應,詩云“抱山而泣徒湩湩”,書中說“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詠物詩中的敘事因素轉化為敘事小說的情節描述,從表面的字句仿效,到深層的情懷寄托,完全是一脈相承。一方面是對世道現實的怨憤,另一方面則是不愿茍合取容,堅持自我人格的兀傲。曹雪芹的血液里有著鮮明的祖父的遺傳因子。他的石頭構思廣泛吸納了古代石文化的精華(如靈石崇拜、石玉一體等),但曹寅的獨特創造和內賦對于曹雪芹的直接影響,乃是無可置辯的事實。
當然,更值得研究的是超越,以及如何在繼承中超越。就石頭意象而言,最重要的是曹雪芹的“置換”和改造,從而把被棄的補天石變成了“情根石”。
曹寅的“不材之憤”中體現著強烈的用世熱望,它與自宋玉、司馬遷、董仲舒、東方朔等人以來士不遇題材作品和蘇軾辛棄疾等以補天石被棄自喻的歷史悲憤內容是相通的,但加入了他對包衣世仆所承受的社會不公的現實憤懣。古代社會分工對男性天經地義般的用世期待(包括事業功業和家業期待),同樣影響曹雪芹。在他的筆下,被棄的補天石“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同樣包含著用世期待失落的憤懣。“作者自云”的“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的自省,也有家族期望的濃厚投影。不同的是,現實環境的變化和思想個性的發展使他最終離開了“士不遇”的傳統悲憤,在作品中注入了具有時代色彩的叛逆精神和理想內容。他用帶有強烈反諷意味的“無材”置換了曹寅筆下的“不材”:“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無材補天,幻形入世“,“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對石頭“無材”遭遇的反復強調,看起來似乎是一種自我否定,實際上顯示了與傳統價值觀的對立,即傳統價值觀和現實環境對主體材質的否定,和主體材質與傳統價值觀及現實環境的對抗。而這種對立,乃是被棄“青埂峰”“靈性已通”的結果。甲戌本在“棄在此山青埂峰下”一句有眉批云:
妙!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
“被棄”與“無材”似乎是一個雙向過程。“棄”是用者的選擇。以三萬六千五百比一的選擇,可見這塊被棄之石必有被認為不堪其用的獨特之處。而正是這塊石頭被棄在青埂峰下,經歷“自怨自嘆”的煎熬獲得了“無材”的自覺,走了一條幻形入世,回歸作記的獨特道路。這里強調的已經不是“被棄”,而是“無用”即不合時宜的自覺。“不材”與“無材”,一字之易,卻包含曹雪芹豐富的創意。簡而言之,“不材”所怨所望皆在君王世道;而“無材”則自覺與傳統要求背離。剝開神話外衣,其寓意便是,作者由于制度和個性的原因,為世所棄,在接受與主流文化對立的異質“情”文化中獲得叛逆性的人格新質。這就是頑石(情根石)所象征的人格自覺。
正因如此,曹雪芹比祖父少了一片愚忠,多了一根“傲骨”。前文所引敦敏題詩中那塊“嶙峋”“支離”的已成為曹雪芹錚錚傲骨化身的奇石,也已化為《紅樓夢》中“無材不堪入選”的頑石。心懷“不材之憤”的補天石——自覺“無材補天”的情根石,兩個意象符號,代表著兩條不同人生道路和兩種不同的人生價值取向。補天石是期待補天——君父之用,以實現傳統的社會價值為歸宿;情根石則背離于傳統,追求符合人性理想的個體生命價值的實現。他繼承了祖父的平等追求,借貴族子弟賈寶玉之口,提出“世法平等”的口號;但他又背離了祖父的人生歸宿,以“情”為基本價值標準,與等級奴役制度和觀念相對立,追求自由、平等和愛的美好理想世界。
需要進一步指出,“情根石”只是一種總體意蘊。在敘事進程中,它一身而二化。其物質實體變成隨賈寶玉降生的通靈寶玉,精神寓體則是前生為神瑛侍者的賈寶玉(假玉真石),它顯示了“情根石”寄寓的理想人性在現實中的存在形態——異化的外殼(富貴公子及其家庭生活)和堅守的內核(賈寶玉的個性追求)。正因為如此,賈寶玉的形象既是理想化的“古今未有之一人”,又具有高度現實性的復雜形態和內容。他保有作者的理想人性——童心,即“赤子之心”,以驚世駭俗的“泥水骨肉”說崇拜女性美,以平等心態愛護弱小。他“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妒文章”,拒絕走仕途經濟道路,也不愿承擔責任,“于國于家無望”,是因為他對家國現實濁世的失望厭棄,但他又安于享受溫柔富貴鄉的生活。作為藝術形象,他稟受著與創造者曹雪芹完全不同的嬌美柔弱氣質,而其不顧世道的“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的勇氣,和對自我追求頑石般的堅韌堅持(挨打之后說“就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又完全是曹雪芹畫石“嶙峋”“支離”的“傲骨”的投影,而與曹寅愛石情結嵚崎塊壘的審美取向完全一致。與此相關,曹雪芹筆下的富有自我個性的女子,如金釧、鴛鴦、尤三姐、晴雯、司棋乃至林黛玉,無不于橫暴前剛烈相抗,而寶玉“情極之毒,懸崖撒手”,更把王國維稱道的“壯美”創造推向頂點。一部《紅樓夢》,以賈寶玉的人生歷程記“情根石”的下凡歷劫史,其“自敘傳”意義主要并不在家族盛衰史的記憶,而是包衣曹家末代子孫曹雪芹的精神歷程,即心靈史。石頭(“情根石”)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寓示理想人性的現實追求遭遇,包括碰撞、異化和種種悲劇:“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家族悲劇、“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女兒悲劇以及個人命運與精神悲劇等等。現實無法改變且無出路,回歸大荒即逃避深隱乃是唯一選擇,由此徹悟“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之哲理,作《石頭記》以傳世。“情根石”不止是“情”的化身和載體。它包含著作者對主流文化體系的質疑、反思和關注人類歷史命運、精神命運的全部異端思考和感悟。
《紅樓夢》接受并改造了古代石玉文化傳統。原初石文化發展為商周以來的玉石文化,一方面是審美能力的提高,另一方面則是貴族禮儀等級觀念的滲入。玉作為“石之美者”(《說文解字》釋“玉”)日益與石的原初自然形態分離,經過人工切磋琢磨,被賦予政治、道德、宗教種種內涵,甚至成為身份地位的等級標志,進入文化中心,而自然石則被鄙棄和邊緣化。和氏獻璧故事正是這種玉貴石賤、王權至上的貴族玉文化投影。曹寅在《巫峽石歌》中同時引用女媧補天和和氏獻璧兩個分別屬于原始石文化和貴族玉文化不同子系統的典故抒發“不材之憤”,正表明他反抗與妥協并存的內心矛盾。曹雪芹卻舍棄了后者,而有意凸顯前者,強化石玉合一的石本位觀,即原初人性自然本體觀,否定石玉相分、貴玉賤石的貴族玉本位觀。賈寶玉就是體現石本體觀的石玉合體的藝術形象,與賈寶玉“石”性相通的“紅樓三玉”黛玉、妙玉和蔣玉菡命名均符合“玉,石之美者”之意。尤其是黛玉和“木石情緣”。寶黛故事的前緣就發生在“西方靈河岸邊的三生石畔”,賈寶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玉篇》釋“瑛”曰“似玉美石”,本質是石頭。林黛玉的本質也是“石”。寶黛初見,賈寶玉就杜撰《古今人物通考》說:“西方有石名黛,可為畫眉之墨。”作為黛玉名字的注腳。“木石情緣”與“金玉姻緣”的矛盾,實質上是“石玉一體”的自主愛情對抗造成石玉相分的強制婚姻。然而,當“玉”成為貴族身份的符號,石玉分離,賈寶玉沉迷于貴族生活時,通靈寶玉便失去了原初“石”性。作者常在此時有意作出警示。如第八回“金玉互識”,導致“木石情緣”受阻,引起黛玉“他來我不來”(寓含愛情排他性)的不快;描寫薛寶釵看玉時,敘述者特別引詩嘲弄通靈寶玉“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大煞風景,實為警醒之筆。又如元春省親時,石頭回想大荒山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流露自得于“豪華富貴”之情(十七至十八回),但隨后就描寫了不久寶玉陷入家族繼承權矛盾導致的生命危機,癩僧來救時,又以“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之歌警醒通靈寶玉(二十五回)。而賈寶玉以頑石性情兩次砸玉(第三回,二十九回),結果卻是“木石情緣”的相契和深化。這些都是分量很重的寓意性用筆。另外如以“玉”為偏旁的賈璉、賈環、賈瑞等賈氏年輕一代命名包含的“假(賈)玉”之諷,也都在寓示石玉相分則人性異化。而到了臨近八十回定稿處,曹雪芹大寫特寫晴雯悲劇和《芙蓉女兒誄》,貴族公子賈寶玉把最高的尊崇和禮贊獻給地位最卑賤的女奴晴雯,怒斥家庭和社會罪惡,而反復自稱“濁玉”(第七十八回)。這時,人們看到了石玉一體的“頑石”本性的完全回歸和對貴族等級玉文化的徹底否定,作品達到了一個思想和藝術高峰。當然,曹雪芹的石本位觀又不是對原初石文化和自然人性的簡單回歸,他還特別吸收了唐宋以來的具有特殊個性的士大夫賞石文化(它也是對正統文化的某種背離),和晚明以來個性自覺思潮的滋養,放射出時代之光。
石本位觀奠定了小說石本位敘事和《石頭記》命名的構思基礎,使石頭成為作者創造的雙重敘述者的藝術寓體。石頭既是整部小說故事的敘述者,又是進入故事的被敘述者。小說第一回在超級敘述者用“列位看官……待在下將此書來歷注明”的傳統說書人口吻交代寫作緣起后,即以“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進入石頭敘事,表明全書皆為石上所記故事,此則《石頭記》書名之來歷。但第八回寶釵看通靈寶玉時,卻有“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一段,回到說書人的超級敘述者口吻,“頑石”成為被敘述者。在第十七、十八回元春省親時,有“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一段,似乎又是石頭從他敘轉換為自敘,成為被敘述者了。呂啟祥先生精辟地把它稱為“大觀的此岸與大荒的彼岸之對話”。這種富于哲理意蘊的石頭敘事的巧妙變換不但是對傳統敘述方式的突破,也是任何敘事學理論所難以規范的創造。
中外文學史上不乏家族(家庭)文脈相傳的例子,但像發生在曹寅與曹雪芹之間,這種跨時代、跨文體的閉環承接奇觀,確實罕見。閉環承接,不同于一般分散的個案繼承,不是藝術思維或藝術形象的個別相似或模仿,它具有一種整體性、標志性意義,這是一種思想、個性和藝術基因的傳遞,靈魂的代際甚至隔代對接。所以這一現象很值得探究。筆者的初步思考是,除了一般的文學文化傳統和家庭環境影響之外,包衣曹家的特殊精神傳承應該是一個重要因素。石頭意象的承接源于共同的愛石情結,而愛石情結又源于包衣曹家的反奴人格傳承,反奴人格則源于滿清“嚴主奴之分”“嚴滿漢之分”的等級壓迫和民族歧視政策與沒滿為奴之后包衣漢人曹家保持民族尊嚴和人格尊嚴要求的矛盾。說到底,閉環承接乃是包衣曹家精神傳承的產物,自由心性、平等理想、“不材之憤”、嵚崎塊壘的審美取向,甚至特殊個性都成為傳承基因。從《遼東曹氏宗譜》可以看到,在明清之際的歷史動亂和民族劫難中,包衣曹家是遼東曹氏唯一淪為滿清貴族世仆家奴,而又在清代前期經歷了巨大盛衰的家族,而曹寅處于繁盛頂點和盛衰轉捩點上。祖先崇拜本是民族傳統,作為末代子孫的曹雪芹對祖父更充滿崇敬。本人曾經論述,他在《紅樓夢》中通過多種形式表達了這種崇敬,而愛石情結恰恰是家族精神傳承的一種特殊寄托。《楝亭詩鈔》的自我抒情,即私人話語特色,和《紅樓夢》一定程度的家族自敘傳和個體精神自敘傳特色,對自我表現和寓意的共同思想與審美追求,終于使得石頭意象的閉環傳承成為一個可以跨年代、跨文體的聯結點。
注釋
① 熊賜履《經義堂集》卷十八《挽曹督造》。
② 參見劉上生《走近曹雪芹——〈紅樓夢〉心理新詮》,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楝亭集〉與〈紅樓夢〉》,《紅樓夢學刊》1998年第3輯。
③ 曹寅《楝亭集》,包含《楝亭詩鈔》《楝亭詩別集》《楝亭詞鈔》《楝亭詞別集》《楝亭文鈔》。其中《楝亭詩鈔》八卷是曹寅生前編定的。其他為曹寅逝世后弟子和后人所編。本文所用《楝亭集》,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影印版。關于《楝亭集》的版本,參見劉上生《曹寅與曹雪芹》,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234—239頁;顧斌《曹學文獻探考》下編,閱文出版社2019年版,第240—265頁。
④ 參見朱淡文《紅樓夢論源》第22頁及注14(42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徐恭時《越地銀濤何處尋》,《曹學論叢》,群眾出版社1986年版。
⑤ 參見石昕生《“弘濟石壁”解》,《紅樓夢學刊》1990年第3輯。
⑥ 張伯行《祭曹荔軒織造文》:“比冠而書法精工,騎射嫻習,擢儀尉,遷儀正。”參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510頁。
⑦ 參見劉上生《〈楝亭集〉與〈紅樓夢〉》,《曹寅與曹雪芹》第四章,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
⑧ 參見方曉偉《曹宣生平活動系年》,《曹雪芹研究》2013年第1期。
⑨ 韋應物《寄全椒山中道士》“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參見晉葛洪《神仙傳》“白石先生”條。
⑩ 昭梿《嘯亭雜錄續錄》卷四。
[11] 參見劉上生《走近曹雪芹——〈紅樓夢〉心理新詮》第二章第四節。
[12] 參見劉上生《曹寅生平研究的一個盲區》,《紅樓夢學刊》2001年第3輯。
[13] 《楝亭集》杜岕序。
[14] 參見《楝亭集.楝亭詩別集》卷三《冬來為宿逋所累……》詩
[15] 如蘇軾《儋耳山》詩“君看道旁石,盡是補天余。”辛棄疾《歸朝歡》(題趙晉文敷文積翠巖)“補天又笑女媧忙,卻將此石投閑處。”參見鄒進先《紅樓夢石頭意象的來歷及其寓意》,《紅樓夢學刊》2015年第5輯。
[16] 《易·泰》:“無平不陂,無往不復。”卦象為乾下坤上。《易傳.謙》:“地中有山,謙。君子以襃多益寡,稱物平施。”卦象艮下坤上。
[17] 杜甫在夔州寫了《黃魚》《白小》等詠物詩。《黃魚》詩云;“日見巴東峽,黃魚出浪新。脂膏兼飼犬,長大不容身。筒桶相沿久,風雷肯為伸。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龍鱗。”仇注云;“詠黃魚,嘆長大而罹患也。”又有《白小》詩,盧注云:“黃魚以長大不容,白小以細微盡取。不幸在夔,大小俱盡,以嘆民俗之不仁也。”參見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七《黃魚》《白小》條。
[18] 《楝亭詩鈔》卷八共存詩75首,除前四首寫于康熙五十年冬,其余均作于康熙五十一年,至曹寅七月去世前。參見胡紹棠《楝亭集箋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第339—370頁。
[19] 《楝亭詩鈔》卷八《正月二十九日隨駕入侍鹿苑,二月初十日陛辭南歸,恭紀四首》。
[20] 關于曹寅的平等夢想及對曹雪芹的影響,著者另有專文論述。參見劉上生《世法平等一脈牽》(待定稿)。
[21] 敦敏《懋齋詩鈔》抄本,一粟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6頁。
[22] 本文所引《紅樓夢》內容及原文,均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23] 關于曹雪芹出旗為民的考證,參見朱淡文《紅樓夢論源》第二編第一章,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史事稽年”章,高陽《曹雪芹擺脫包衣身份初考》等,劉上生《走近曹雪芹——〈紅樓夢〉心理新詮》第三章第三節有詳細論述并引述諸說。
[24] 關于出旗為民與石頭回歸構思的聯系,參見劉上生《走近曹雪芹》第三章有關論述。
[25] 如宋玉《九辯》、司馬遷《悲士不遇賦》、董仲舒《士不遇賦》、東方朔《答客難》,及蘇軾、辛棄疾詩詞,參見劉上生《走近曹雪芹》第141至154頁。
[26] 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5頁。
[27] 查有關語料,“不材”最早見于《莊子》,后人多用。《漢書》有“無材能名稱”之語,但單用“無材”并賦予獨特內涵,首見于《紅樓夢》。筆者將專文另論。
[28] 參見劉上生《曹寅童奴生涯與曹雪芹的反奴文化創造》,《紅樓夢學刊》2018年第1輯。
[29]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一粟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紅樓夢卷》,第247至252頁。
[30] 參見孫福軒、孫敏強《紅樓夢石頭意象論》,《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3輯。
[31] 賈寶玉原有丫頭名“紅玉”,后因與寶玉重名,改名“小紅”。林紅玉故事可能另有寓意。參見劉上生《探驪;從寫情回目解味紅樓夢》,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33—145頁。
[32] 如宋人稱“石癲”,呼石為“兄”的米芾提出的“瘦漏透皺”的相石標準,蘇軾的“文而丑”的賞石觀,清鄭板橋贊賞“一丑字則石之千態萬狀皆從此出。”“丑而雄,丑而秀”,趙爾豐云:“石體堅貞,不以柔媚悅人,孤高介節,君子也。吾將以為師”等等。參見賈祥云主編《中國賞石文化發展史》第七第八章,上海科技出版社2010年版。
[33] 呂啟祥《人生之謎與超驗之美》,《紅樓夢尋》,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版,第51—55頁。
[34] 參見劉上生《曹錫遠論略》,《曹雪芹研究》2020年第4期。
[35] 參見劉上生《從曹寅詩注到曹雪芹改曲詞》,《紅樓夢研究》(顧斌、宋慶中主編)第3期,閱文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