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赴曉
腰纏繩索和砍刀的老年男人A
在云杉的頸脖處實施著捆綁術之前
幾只鳥兒已經逃離了樹巔
在路邊四層樓高的位置
他扔下的繩頭
由地面的兩個男人B 和C 撿好,拉緊
沒有人說話的清晨寂靜得像一個雞蛋殼
似乎任意一輛路過的汽車的喇叭
都可以將其擊碎
之后叼著香煙的中年男人D 上場了
他手提電鋸不動聲色
之后一陣陣旋轉鋼牙的嚎叫中清煙四起
大樹只微微顫栗,傷口處木屑飛濺
數十年的樹輪終止擴散
如今只需要幾分鐘又短又漫長的等待
直到摔向水泥路面的樹身
發出“嘭——”的悶響
所有的針葉再一起發出最后的嘆息
那個興奮起來的行刑手
幾乎像是對著倒下的敵人撲了上去
去枝,斬首,截軀干
大卸八塊,一氣呵成
嗆鼻的濃煙正在散去
剩下的婦女E、F 打掃戰場
沒有人宣判或不需要宣判
一棵樹該如何死亡
樹也沒有人類的語言為自己申辯
樹樁后那一樓租出去的自行車修理鋪門臉
和樓上的窗戶終于都敞亮啦
我終于決定原諒,窗外知了們午夜的瘋狂
多年以后,當我知道那將是它們
最后的歌唱。在清晨的寂靜中
穿著碧綠與純白碎花裙子的芝麻
真的是一群亭亭玉立的好姑娘
陽光之羽披在所有向上的事物身上
連習慣警惕的花椒樹,也用帶刺的手臂
抬起驕傲和尊嚴,芬芳不徑而走
這又可以閉目仰鼻呼吸的地方
每個人的胃里都存放著最初的鄉愁
這難免讓人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八歲
只不過,和那個樂于盯著螞蟻
派出一個個小組,探討對花生地和紅薯地
做總結分析時候的孩子不同
我現在更關心,獨自攀爬
天梯一樣苞谷莖桿的那一只
是否是他們中行而思的哲學家
也會仰望星空。而單手玩著單杠的辣椒們
他們為什么總是那么快樂
這讓一直彎腰的我,作為觀眾,嫉妒不已
多年之后聚首的一天,簡直就是時光中漏出來
或者是攢出來的一天:寂靜的山門只是一個象征
身后這塵世的機器,仍在遙遠處轟隆隆地運行
而即將面對的山間溝壑
像一張被鑲嵌的綿柔起伏的白紙鋪向深處和高處
陽光之手撫摸著一切,使他們低頭、沉默、順從
但還并未使林間枝頭上的雪塊在睡夢中抖落
那被積雪修改的小徑,鳥獸都藏起了身影
在售票員詫異的目光中,這群怪人們
抬腿邁足,在白色中拓下深淺不一的白色
——就像一點一點的問詢在延伸,或者停頓
相對于整個山谷明朗的沉默,偶爾迸出的對話和問答
是一顆顆來自內心語言的果實在剝落嗎
而植物和樹木是否也有生命的困惑,除了少量常青的松柏
做夠了減法的他們,又將等待在最初的山桃花奔走相告后
集體在春天伸出鵝黃色的鞭子,在一陣風中策馬飛弛
盡管此時我們無法辨認曾經相識的一株木本杜鵑的位置
而可以推測的是,樹木們一直在等待自身和證明自身
比人更純粹。松鼠們暫時遺忘的每一個松果就是一個倉庫
盔甲內儲藏的,是饑餓后才能分辨的細膩的香甜和青澀
靜止的一切,似乎存在了很久,又仿佛從未開始過一樣
溪山行旅,和那些博物館里發黃的山水畫中的場景似曾相識
只是我們不過淺嘗輒止。即使每人都懷揣著智能手機
一瞬間就能獲取這山川、景物和人的模樣
又能怎樣,而遺忘和灰塵也將加速度接踵而至
時間超越了自己,時間又將自己擠壓成碎片
恍惚的中年,只不過比昨天的步伐戒掉了潦草
更加圓潤的,是冰凍的溪澗中披著白色頭巾的巨大石卵
在沉重的黑色即將被傾注之前,一整個下午的光陰
都在滋長偶爾搖曳的茸毛。登頂峰巔只能另擇時日了
如同從一冊書中的章節盡興而返時有福的耳朵曾相信
真有那么一支冰管的喉嚨,從天地的盆景中
在溪流中,連續獨自吹著短促、單調而調皮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