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艷
那座山叫東山,手機信號不好,只有汽車可以從盤山公路顛簸著上去,但那是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一村的人都認識,有一戶人家就住在這村里,這屋外有一棵桑葚樹。四六月份,風吹過,熟了的桑葚就嘩啦啦的往下掉,被小孩撿了,被鳥兒啄了,被人踩了,屋外的地面就變得這一塊污那一塊黑的了。
這戶人家有個姑娘,她長得不漂亮,頭發枯黃,面色蠟黃,還比同齡人要黑,眼眶陷進去,但是黑眼珠很有神,手背就像風干的橘子皮,整個身軀像冬天的樹干,很挺但是很細,那條牛仔褲褲腳已經被磨起邊,褲身被洗得泛白,那件紅色外套在袖口、咯吱窩的地方已經被縫過好幾次了,口袋的地方還有洗不掉的黑鍋染上的污漬,她癡癡地盯著門前兩棵桑葚樹……
她是和奶奶長大的,在兩三歲,她就被送到了奶奶身邊照顧,就在那個屋外有桑葚樹的屋子,屋子里那個灶臺承載了她對奶奶的所有記憶——奶奶的頭是用藍色頭巾包起來的,整個人瘦的不像話,總是膝蓋疼,身上常年一股藥膏味,牙齒沒剩幾顆,但剩下的牙看上去都很結實,有點黃,奶奶的皮膚就像枯樹皮,手指上還帶著幾個蓋指(戒指),是自己找人用硬幣鑄的廉價品,她總說自己腿疼可就是閑不住,圍著灶臺瞎忙活,張羅了姑娘好多年的飯菜。
奶奶是世界上最疼她的人。
"寶呀,去摘點小赫(桑葚)。"
"好!"
她是奶奶的寶貝,奶奶有啥好吃的都留給她,奶奶給她講過好多故事,小時候的愛都是奶奶給的,在屋子后面有塊田,埂子上撒了些茴香種子,那是奶奶特意為她種,她最喜歡吃奶奶做的茴香面團,油滋啦滋啦炸過,熱乎松軟的茴香面團是她最牽掛的東西。
"寶啊,你要好好長大呀。"
"好!"
后來她被爸爸媽媽接到了城里生活,說是城里,那住著的房子也就比村里的好上一點,但她卻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像小公主一樣的小女孩,說是她的妹妹,那個妹妹整天笑嘻嘻的,所有人都夸她嘴甜,爸爸媽媽也偏心她,吃飯的時候,那個妹妹跟爸媽講著自己在幼兒園的事,爸爸媽媽就開心的和那個妹妹聊天,一邊夾菜一邊開玩笑,每當這種時候姑娘就會把頭埋得更低,專心盯著碗里的飯,他們才是一家人,自己只不過是個突然闖進他們生活的陌生人,淚水在眼里打轉卻絕對不會流出來,她回到自己房間,這個看上去更好的地方不是她的家……想奶奶,想奶奶……想著想著,她在床上翻了個身,燈光下,枕頭上有了水跡。
那天,"寶,跟你爸媽回城里,好好讀書,然后給奶奶買好吃的。"
"不!不要!不走!"
"寶,聽話……"
"不要!"
"再這樣,奶奶不要你了!"
"不能不要我。"
這是小學的時候,剛來城里,一切都那么陌生,自己穿的很土,啥也不知道,沒有認識的人,長得也不好看,一看就是個村里娃,也不會說話討人喜歡……在一組最后那個角落的課桌上,總是一個人看著些別人不要的書,自己看書就跟著魔了一樣,就連上著課也在看,班主任是個四十出頭的婦女,教數學,是個勢利眼,認準了姑娘又蠢又窮,從一開始就沒有正眼瞧過姑娘。這個婦女的臉是扁平的,膚色偏黃,總喜歡把臉涂的慘白,但還是蓋不住左嘴角旁的灰黑痦子,她的眼睛就像鷹,有光但是盯著人看就讓人發怵,這是姑娘最不喜歡的老師,她偷偷把這個婦女稱作“老女巫”。
那次的數學作業姑娘做了滿分,但那個婦女卻讓姑娘一輩子都不想成為一名老師,老師是一項神圣的職業,但和老女巫有關的東西,姑娘是一輩子也不想碰了。
"同學們,作業是為了鞏固當天的知識,不要弄虛作假,不要為了自己的虛榮心去抄別人的作業 。"
老女巫的眼神穿過一排排同學,警告的盯著姑娘,全班同學也把目光投向了姑娘——那個平日里孤僻的村里娃。
"我沒有!"
"我點名了嗎!不打自招,平時只知道看小說,考試個位分的人,突然作業就全對了?嗯?"老女巫突然被點燃了。
"我沒有!"眼淚不爭氣的流出來了,姑娘嘶吼著這三個字。
"不要打擾其他同學上課!下課來我辦公室!"
"我沒有!"姑娘用盡全身的力氣吼著,說完,把書塞進自己書包,發出巨大的響聲,走出了教室,砰的把門砸了關上了。
然后,路過校園里掉了葉子的銀杏樹,她孤零零的走在路上,回家嗎?哪有家……回去上課嗎?哪有臉……反正自己走了,也不會影響到任何一個人,自己無關緊要。
當晚在家里,爸爸跟姑娘講"娃啊,咱是窮,但咱做人要誠實……"看來老女巫告訴家長了,"我沒有!""好好好,沒有沒有……"姑娘忽然覺得很心涼,他根本就沒有相信自家姑娘。
那個晚上姑娘做夢了,夢里是那個桑葚樹的屋子,"奶奶,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抄別人作業……",姑娘急得快哭了,"當然,我家寶怎么可能抄別人作業呢,我家寶是最最聰明的娃……"奶奶喂姑娘的吃了個桑葚,笑著說。奶奶信她。
自那天之后,姑娘再也沒有認真聽過一節數學課,看小說、畫畫、做其他科作業……反正就是不聽老女巫講課,老女巫也不管她,姑娘的成績自然慘不忍睹,跌跌撞撞的到了初中,又在角落里窩著看小說,看起來還是那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不招人待見。沒有人知道姑娘心里的疤痕,那些大人們也不知道——孩子的世界很小,所以每一件小事都不小。
爹媽忙著打工,最多照顧一下年幼的妹妹,自己就是個妹妹的附屬品,按照爹媽想法,等到九年義務教育結束就帶著姑娘出去打工,反正姑娘也讀不好書,還要掙錢輔妹妹讀書呢,像原來村里那些讀不了書的姑娘一樣,等打工幾年就把姑娘嫁了,嫁人生娃,她這輩子也就這么過了。
如今,姑娘換上當初破舊的牛仔褲和舍不得丟的破衣服,癡癡的站在那兩棵桑葚樹面前。
"奶奶,我……終于考上大學了,要去北京了,我要給你買好吃的了!"姑娘笑著說著。
無人應答。
淚水忽然順著姑娘的臉頰滴答滴答的滴在了地上。
在2013年7月30日,奶奶離開了這個世界,姑娘初二,奶奶對姑娘說"村里娃就要有個村里娃的樣子,咱們人窮志不窮,考個好大學,好好長大,我的寶啊,奶奶掛著你……"
"好,奶奶。"
自那以后,姑娘變了一個人似的,拼了命的學,最后考進了市里的重點高中,她還是村里娃的樣子,家里供不起兩個娃上好學,那就申請助學金;家里學習環境不好,那就在學校學習到深夜再回家,姑娘靠著對奶奶的承諾走了下去,她活得很認真,但世界上再也沒有那個喂她吃桑葚的親親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