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媒介態度的改變
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1931-2003),世界著名的媒體文化研究者和批評家,在紐約大學首創了媒體生態學專業,他對現代工業社會的深刻預見和尖銳批評以及對媒介文化的深刻洞察在社會產生重要影響。波茲曼對媒介與兒童關系的認識經歷了一個從最初對新媒介的熱情追捧到后來的焦慮悲觀的態度,這一變化反應了他對現代童年觀念的堅守和捍衛。
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波茲曼與美國激進的兒童教育學運動保持一致,“致力于批判學校在遭遇以聲音和圖像代替閱讀和書寫的新媒介挑戰時的后進狀態。”[1]在他的《教學: 一種顛覆性的活動》、《學校用書》中譴責普通大眾維護舊有事物而反對任何不確定的新事物,或者反對現實的競爭從而抵制新媒介。他將印刷文字和讀寫視為傳統教育學不可更改的模本倍加批判,并認為這樣的模本不可避免地要被電子媒介所覆蓋。他認為對于孩子而言,視圖是一種最為有效的獲得信息的方式,嬰兒一出生就通過這種方式獲得信息,而印刷文字和相應的讀寫方式則是對這種自然秩序的人為干預,通過閱讀文字獲得知識的方式對于兒童來說是低效的。他主張學校系統要積極運用新媒介并發展兒童運用新媒介的能力。但是后來,在《教學:一種保存性活動》以及《童年的消逝》這兩本書中,波茲曼對新媒介的態度發生了徹底的轉變,他拋棄了教育學的激進主義,以及他認為后進的學校系統應當適應新媒介并以聲音和圖像取代古老的讀寫方式的觀點,開始焦慮地關注被視聽媒介所破壞的讀寫世界,并進而導致的童年的消逝。
從波茲曼對新媒介態度的變化中,我們可以看出,起初,他完全從兒童學習的“自然順序”出發看待電視對兒童發展的積極意義,認為視圖是孩子最為有效的獲得信息的方式。后來,他開始焦慮地關注媒介技術導致童年的消逝,這種焦慮說明了將要消逝的“童年”在他心目中的價值,而這里的“童年”有著雙重所指:即生命早期階段的特性和現代以來人們關于這一特性的認識,這一現代的童年觀念生長于他的內心之中,并成為他人道情懷和精神訴求的根基,正是由于他對兒童及其童年持有這樣的認識,所以,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兒童的天真無邪、可塑性和好奇心逐漸退化,然后扭曲成為偽成人的劣等面目,這是感到令人痛心和尷尬的,而且尤其可悲。”[2]
二、童年的發明
在沒有詳細讀《童年的消逝》這本書之前,我對童年這個概念只有一個心理學上的模糊定義,認為童年僅僅只是心理學或者生理學上的劃分。讀過這本書發現原來童年不是“發現的”,而是“發明”的。《童年的消逝》從歷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多重角度審視了童年文化現象,為我們描述了童年概念的萌芽、形成和正在消失的過程。波茲曼在該書中采取阿里耶斯的社會建構的研究立場,認為童年是一種社會的產物,并通過媒介的歷史變遷呈現了西方童年觀念的演變過程。在書中他闡發的一個重要命題就是:印刷媒介及其文化產生了童年概念,而電視媒介及其文化瓦解了童年概念,它正在導致美好童年的消逝。波茲曼向人們鳴響了警鐘:那就是美國的兒童文化正面臨被電視摧毀的危險。
(一)口耳相傳
尼爾波茲曼認為童年是一個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兒童的存在還不到四百年的歷史,甚至不過一百五十年的歷史。“那時沒有分離的童年世界。兒童跟成年人一樣做同樣的游戲,玩同樣的玩具,聽同樣的童話故事。他們在一起過同樣的生活,從不分開。”[3]古希臘人們已開始意識到兒童和成人的區別,產生了模糊的兒童概念,但對兒童心理學和兒童教育學是基本不了解的。羅馬人借用了希臘的教育思想,但他們發展出了超越希臘的童年意識,因為羅馬人開始把成長中的孩子同羞恥的概念聯系起來。波茲曼認為,“在童年概念的演化過程中,這是非常關鍵的一步。”[4]之所以關鍵,是因為它表明羅馬人已經意識到兒童與成人是不同的兩類人,成人社會的整個狀況是不能毫無遮掩地向兒童敞開的,有些在成人社會中被許可的東西,對于兒童來說可能是羞恥。成人社會的某些方面之所以要對兒童“保持緘默的密約”,并不是說相關的知識兒童完全不能認識和了解,而是說在現實社會中這些方面凝聚了太多成人社會的陰暗面,卻沒有理由作為留給下一代、留給未來的東西。如果這樣的秘密不能向兒童保守,就無異于在文化上扼殺了童年。歐洲黑暗的中世紀就是一個從文化上扼殺了童年的時期。在中世紀口語文化“沒有識字文化,沒有教育的觀念,沒有羞恥的觀念,這些都是中世紀童年不存在的原因所在。”[5]
(二)印刷術
印刷術有效地將成人世界與兒童世界相隔離,由此發明了童年。波茲曼把童年的發現看作是“文藝復興的偉大發明之一”。而這個發明是與印刷文化的普遍推廣和學校的建立直接有關的。印刷術的發明使童年成為一個社會而非生理的概念。印刷文化的推廣表明,書寫文化又成為了社會文化的主要形態,“成年人是指有閱讀能力的人;兒童則是指沒有閱讀能力的人。”[6]一個人只有具備了書寫能力,才能進入成人社會,才能了解社會的文化秘密。閱讀能力和掌握符號化的文本知識是兒童與成人的界限。學校的主要任務就是要培養兒童的書寫能力,為他們進入成人社會做準備。印刷術使人們開始獨立思考,有自我意識和自主精神。由此,從文化和文明的意義上,兒童和成人正式被區分開來。
(三)電子媒介
“每一個可以插入墻上插座的傳播媒介,都對將兒童從有限的童年情感范圍內解放出來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7]而電子媒介是一種直觀化、平面化的文化傳播媒介,它幾乎不需要任何文化培訓就可以獲得,波茲曼認為,電報是第一個使信息的傳播速度超越人體速度的傳播媒介,“電報把信息從個人擁有轉變為一個在世界范圍內有價值的商品,從而創造了‘新聞業’。”[8]不僅如此,電報開始使信息變得無法控制,開始爭奪原來屬于家庭和學校的信息控制權。在電視機前,兒童和成人幾乎是沒有區別。電視模糊了成人世界與兒童世界的界限,導致童年在北美地區的消逝。“我們可以斷定,電視侵蝕了童年和成年的分界線。這表現在三個方面,而它們都跟電視無法區分信息使用權密切相關:第一,因為理解電視的形式不需要任何訓練;第二,因為無論對頭腦還是行為,電視都沒有復雜的要求;第三,因為電視不能分離觀眾。”[9]波茲曼認為由于電子媒介占據了文化的中心地位,其結果是人生階段被重新劃分:“在電視時代,人生有三個階段:一端是嬰兒期,另一端是老年期,中間我們可以稱之為‘成人化的兒童’”。顯然,電子媒介模糊了成人和兒童的界限;而且由于界限的模糊,還造成了人格的扭曲和變異。電子媒介不僅模糊了兒童和成人的界限,還以“迅速、平等地揭示成人世界的全部內容”,徹底擊毀了所有的文化秘密和與之伴隨的羞恥感,“沒有什么是神秘的,沒有什么是令人敬畏的,沒有什么是不能在大庭廣眾下展示的。”[10]在“大眾社會人”的背景下,某些成人逐漸失去了對信息的控制權而且愈來愈追求兒童化;而兒童則有更多的機會和渠道接觸成人社會,但由于他們缺少成人的理性思考,他們也就不可能成長為真正的成人。也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電子媒介時代,既沒有真正的兒童,也沒有真正的成人,有的則是兒童化的成人和成人化的兒童。
波茲曼用一種懷舊的、沮喪的心情描述“童年”這個概念如何在印刷術的產生下而產生,又如何在強大的媒介沖擊下逐漸消逝的現實。童年的消逝是在一定范圍的消逝,他的童年概念具有以下特征:“(1)兒童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獨特的階層而存在,并具有自身的價值;(2)兒童具有特殊的要求,需要保護和愛撫;(3)兒童需要在學校接受書本教育;(4)兒童玩著自發的傳統游戲;(5)不知道成人世界的秘密。”[11]所以他在以憂慮、沉痛的心情論述童年的消逝時,也提出了兩個非常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第一,“成人化的兒童”。童年對于一個健康正常的社會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如果一個社會從文化意義上扼殺了童年,也就意味著文化的墮落和人格的扭曲。波茲曼所說的發現童年的文化條件,就是印刷術和學校。而成人化的兒童的出現則是電子媒介的大量使用導致的。電視打開了兒童通往成人生活的視窗,他們看見了成人世界的無能和混亂、暴力和傷痛。從這扇神奇的視窗里,他們還看到了物質的狂歡、消費的快樂。現在的小孩子知道買什么樣的手機、車子房子是成功和身份的標志,他們會用這種標準來衡量自己的父母。現在的孩子比任何時代的孩子都“見多識廣”,可是,孩子們并不明白,當他們被來自成人世界的信息包圍的時候,也就是他們被逐出兒童樂園的時候,他們是一代“成人化的兒童”。我們的生活中,處處可見這樣“成人化的兒童”。面對電視鏡頭,他們會口氣與大人如出一轍地說:“根據”什么什么,“我認為”如何如何。他們穿成人的套裝,唱成人的情歌,比如現在很火的TFboys組合,說著從成人那里聽來的笑話,跳著成人的舞蹈—“倫巴”、“恰恰”等等。
第二,電子媒介與童年的消逝。首先,電子媒介消解了文化的深度模式,解構了所有的文化秘密,系統完整的文化體系,變成了紛飛的文化碎片。平面化的電子媒介,用強大的、高密度的視聽形象沖擊人的感覺器官,使人來不及做出積極的反應,思維實際上處于一種停滯狀態,人們對事物越來越缺乏想像力,所有的一切都被專業處理過呈現在人們面前。在這樣的文化環境中,兒童的文化情懷、想像力和創造力已經逐漸退化。不光是兒童,就連成人的思維能力也呈下降趨勢。其次,電子傳媒中的色情和暴力對兒童的負面影響也需要社會解決的問題。有充分的個案事實證明,當今青少年犯罪率不斷上升、未婚母親數量增多、犯罪年齡呈低齡化傾向、惡性犯罪事件的大幅度攀升,都與電子媒介的負面影響直接有關。
三、引發的思考
波茲曼的這本書采用歷史建構的方式,從人類信息傳播媒介的變遷對人類生活的影響入手,分析了媒介在人類童年觀念的發明以及消逝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但是我們也要思考童年正是在消逝沒錯,但童年的消逝真的單純是媒介形式的問題嗎?我覺得童年、孩子的天性慢慢成人化是與整個社會的觀念、文化傳統都密切相關。不能單單只認為是電子媒介的影響,當然用文化傳播來分析童年是一個很獨特的視角。現代社會童年消逝的原因還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分析:“學校急功近利的應試教育;家庭傳統的教育價值觀;電子媒體的介人;印刷文化的價值導向;時代的變遷;城鎮化及家庭結構的變化等等。”[12]時代在變,現實生活中的孩子不可避免的受時代背景和物質文化、科技、政治、經濟等方面的影響。
其實,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從一些常見的現象就可以看出童年在消逝的表征:傳統兒童游戲的消失;兒童活動的功利化;兒童話語的萎縮;兒童過早成人化。我們小時候的兒童游戲很豐富,如:過家家、丟手絹、拔蘿卜、老鷹捉小雞、捉迷藏,到少年時期的跳繩、踢毽子、抽陀螺、放風箏等。而現在的兒童基本不再玩我們小時候的游戲,甚至都沒有聽過。他們的游戲更多的是電子游戲。孩子的世界更多的被綁架進入了成人的世界。他們失去了孩子特有的天真活潑,越來越缺乏想象力、好奇心和求知欲,看起來儼然是一群“年紀輕輕的博士和老態龍鐘的兒童。”[13]“兒童成人化”已成了現代社會的普遍現象,“成人的社會,成年人的文化從他們出生那一天起就騷擾著他們幼小的心靈。。。幾乎是一集裝箱一集裝箱地傾倒在他們懵懂的心靈中。我們的兒童幾乎在沒有做過幼年夢、童年夢和少年夢的時候就懂得了成年人才會懂得、才應懂得的東西:他們在距離獨立生活還很遠很遠的時候就知道了金錢和權力的重要;他們在還沒有感受到實際社會矛盾、甚至不知道社會是什么的時候就知道了戰爭、暴力和犯罪。。。所有這一切都造成了他們精神發展上的畸形化。”[14]
波茲曼雖然在書中只是用譴責的態度分析了媒介在導致童年消逝的消極作用,并沒有提出該如何對待媒介,怎樣挽救童年。但在書的結尾處他還是對解決個人、家庭應對童年生活中出現的危機,表達了殷切的期望。盡管他也認識到現在大部分家長還沒有對兒童生活給以應有的關注,但是他相信,那些堅定不移地抵制錯誤文化指令的家長將促成一個所謂的“寺院效應”,為社會的未來培養精英。波茲曼說:“我們的文化會忘記它需要兒童的存在,這是不可想像的。但是,它已經快要忘記兒童需要童年了。那些堅持住童年的人將完成一個崇高的使命。”[15]希望社會中的人可以認真對待媒介,趨利避害去完成人類社會又一莊嚴、崇高的歷史使命,不要讓“童年”這一偉大的發明永遠的消逝在現實中。
參考文獻:
[1]Tommi Hoikkala,Ossi Rahkonen,Christoffer Tigerstedt,Jussi Tuormaa.Wait a Minute,Mr Postman:Some Critical Remarks on Neil Postman’s Childhood Theory [J].Acta Sociological,1987(1),87-89.
[2][3][4][5][6][7][8][9][10][15]尼爾·波茲曼.童年的消逝[M].吳燕莛,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3,23,26,38,62,99,180.
[11]徐愛杰.童年的發現與發明--淺析尼爾.波茲曼的“童年”概念[J].中國德育,2006,9.
[12]戴金花.現代童年的消逝及原因[J].現代教育論叢,2010,(2).
[13][法]盧梭.愛彌爾(上卷)[M].李平漚,譯.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88.
[14]王富仁.把兒童世界還給兒童.[J]讀書,2001,(6).
作者簡介:王瑞霞,女,碩士研究生,浙江橫店影視職業學院輔導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教育基本理論,教師專業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