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羯玲

2021-11-07 03:41:41禹風
北京文學 2021年11期

她已走投無路 我們暫且有所倚恃 ……

是日春風拂面,我來見羯玲。

我沒聽過她這姓,有點好奇。莉莉告訴我,羯玲是臺南人。

沒來由地幻思可能成為我上司的女士不太得體,但“匈奴”這兩個字還是浮現出來,充滿矛盾的意趣。

我們三人約在徐家匯無極廣場底樓咖啡街,莉莉居間介紹。我眼前這位羯玲比我年紀大些,短發,單眼皮,塌鼻子,肩很寬,有種不時尚的強勁身材,實在說,就是農婦那種強勁,那種田野塑造的身體比例。羯玲皮膚挺白的,是城市里普遍的膚色。她不高,應該才一米六十幾。

她對我伸出手:“我是羯玲,你就叫我羯玲。”

我小心翼翼握她手,她手冰涼,不過不潮濕:“麥克,中文名劉崗。”

這是一次正經就業面試,說不清是不是我期待的,但一旦成功,我就滿血復活,把前一個雇主留給我的困局打破。

莉莉先告辭,羯玲帶我走進她選的非主流咖啡館。揀了靠窗座位,而我面對她坐下。

小圓咖啡桌不大,所以我倆之間物理距離變得很小,我減弱了我的呼吸。還好,羯玲身上沒什么強烈氣味。

我對周圍人的體味非常敏感。我不能和體味難聞的人相處,無論男女。這歸罪于我的強嗅覺。

“你喝什么?”羯玲拿起她那份酒水單,我立馬回復:“依云水。”

她仿佛作不了自己決定,遲疑地反復看單;我趁機進一步打量打量她。

羯玲并非純粹圓臉,她兩頰后側呈現隱約的骨形,我疑她性格柔中帶剛。她眉毛沒文過,卻給人文過的感覺。無論臉容身材還是膚質膚色,看不出她年近半百;她的面相,一看就沒家庭生活的痕跡(莉莉告訴我羯玲未婚),沒那種所謂無限忍耐落下的淡淡印痕。

羯玲抬起臉,困惑地看了我一下,想必她發現我始終在打量她。我出于禮貌報以微笑;她的眼色,是她此刻最露棱角的東西。

她最后選擇一杯普通紅酒。我的依云水是冰鎮的,倒在玻璃杯里,與她的酒一起送來。

“那么,你是能幫上我忙的人啰?”羯玲抿一口,薄薄嘴唇被酒液襯得發灰,疑問似乎發自她內心,“除了你履歷,莉莉還給我講過你從前做她同事的一些故事。”

“是啊,”我笑了笑,我察覺羯玲這人有一個破綻,這破綻讓我登時往深里尋思,“如果您決定聘用我,我倒是第二次踏進這公司呢。當然,上一回和莉莉共事的時間并不長。”

“所以你應該比我更了解這公司?我才到不久,光莉莉一個人幫襯我,不夠。”羯玲又開始喝她那杯酒,這就是她的破綻。

誰會在面試一個下屬候選人時喝酒呢?尤其她算公司高層,一位女副總裁。

我點點頭,羞恥感掠過心頭:這面試豈不從一開始就偏離了常規?羯玲和我并沒交換任何職業化信息,我們(包括走開的莉莉)仿佛在締結一種聯盟。

我五六年前短暫在這公司干過,也在羯玲這部門,沒多久我跳龍門了,到更大、更有名的公司干更高職位。不過我那次短短的閱歷已足以了解暗地里的聯盟在這家公司象征什么。

羯玲有點臉紅,可能喝了酒的緣故,不過我覺得她臉上紅暈帶紫氣。她盯著我眼睛問:“你會和莉莉一起幫我?”

“當然,毫無疑問。”我立馬回答。

以下屬身份論,難道有其他回答?

此時此刻,我需要這份工作。這職位符合我目前幾乎所有需求。

羯玲迷信我的背景,她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動了動,像脫下大衣那樣擺脫了陌生人之間自衛且不安的心理,她一口喝干杯中酒,對我吐出一股輕微酒氣:“莉莉把你說得很能干。我們現在捉襟見肘的地方,有了你,應該就沒問題了。”

我往后微仰,看著我未來的女上司,她讓我莫名其妙想起在奧地利某山地動物園見過的河貍。河貍擁有華貴閃亮的毛皮,在水塘里忙來忙去,嘴里叼著鮮魚。

羯玲身上罩層嵐氣,令她與眾不同。

我琢磨她那嵐氣究竟是什么物質,她微嘆一聲,回臉看我:“我才來上海一個月,盡待在辦公室里了;公寓也租寫字樓附近的。除了徐家匯,我哪里還都沒去。”

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層嵐氣是她的迷茫:“你從前來過大陸幾次?”

“我從臺灣去美國游學,后來在新加坡、韓國和日本工作,還第一次來大陸。”羯玲表情忽像個小女生,投降式地報告我:她包包里除了口紅其實空空如也。

我即刻有了種衛護同事(而非上司)的豪情,我對她莊重地笑笑:“明白了,我會逢山開路,保駕護航。”

我歷來的職分,在跨國公司中國總部里不算高也不算低,大致叫總監,總裁的總,太監的監。從字面看,這位子接近核心,處宮墻之內。不過,擔任這職分要時刻意識到自己未經去勢手術,不可能得到核心人物充分信任,必須謹言慎行,不能騷。

羯玲作為副總裁,她又如何呢?

等羯玲提出想聘用我之后,還會有兩輪面試。一輪見公司人事副總裁;最后一輪,要么見總裁本人,要么見行政副總裁。

好在我上回離開這公司時公司曾挽留我。想起那位人事副總裁女士,我心里泛起友好漣漪,她的香港口音很親切。總裁大人蒙哥馬利田是這公司的王,他當時對我跳槽表示遺憾并試圖安排我連升三級以作挽留。我記得自己表白說想出去自我錘煉,等有所長進,再回來效力。行政副總裁則是個溫和的矮子,是從底層一級級做上來的,他也給我柔和印象。

人事副總裁女士隨即通知我面試,也約在無極廣場某咖啡館。

想必她心里對我也有友好漣漪?她從一張桌子后滿面笑容站起來,張開雙臂擁抱了我。我倆從前其實并沒太多接觸,這恐怕就歸功于外企常說的人和人之間的“化學”:有人天生厭你,就有人天生喜你。

她的面試竟也不像面試,像大姐對久別重逢、近鄉情怯的年輕老弟報以熱情歡迎并贈之忠言。她給我的特別贈言是:人不可能同時踏入同一條河流,時間是一個騙局。

“你回來,OK。但仔細睜大你眼睛,看清時間與時間之間的溝渠。”

總裁大人,如我意料中那般驕傲,他不安排他自己面試我。我也從未相信他會紆尊降貴。

坐在大辦公桌后像個侏儒的行政副總裁抬頭看我,笑笑,一臉疲憊,滿額頭抖動深皺紋:“喲,比從前顯得成熟些了么!”

我很快拿到了聘任協議。

怎么說呢?看數字,這是我憑朝九晚五掙到最多錢的一次。

看來,公司愿意承認我去而復返的價值;而羯玲必定強調過了我對于她的重要性。

我明白面前所有舞蹈著的線索都系在同一個釘子上:羯玲到底要我做什么?

一旦我成為公司一員,她必將對我和盤托出。

我懂得如此之快的入職步驟表明羯玲急著要我就位。我有“食人之祿忠人之事”的老派氣質,等最靠近的周末一過,我背上空電腦包,就去寫字樓報到了。

羯玲在,她見我進門,圓臉生花,好陣喜色:“你來了?中午我請你吃飯。”

部門辦公區起一陣小小騷動,那些還沒挪窩的老相識們對我擠眉弄眼,有人歡喜有人憂。

我目光找到莉莉,像從前那樣走去坐在她邊上。這公司喜歡搞水土不服的“扁平化”管理,唯總裁副總裁才配給獨立辦公室,其他級別全大雜燴地坐大敞間。總監級別可坐背對窗戶的那排,沒眼睛從后方監視我們;而各級經理坐總監前方,以此類推,最前排者菜鳥。

莉莉高興得像手里股票探底反彈拉長紅,親熱地瞅我,笑不動。如果羯玲不請我吃午飯,我午飯自有著落。

我沒干別的啥,僅通知IT部門給我送新電腦來。我挨個去和老相識們打招呼。曾經關系好的,拍一拍肩,來日方長;過去彼此看不慣的,親切地多聊會兒。倒不是虛偽,有時候事易時遷,利益鏈條隨時間變了,你得盡量給人好臉,讓人家立地成佛,對自己也就是大好事。

沒幾個回合就到了午餐時間,羯玲興沖沖提著手袋出來,還特意圍條裝飾性的三角圍巾,對我招手:“麥克,走。”

我站起身,聽見莉莉調戲我:“嘿,應召呢?那咱倆明天吧。”

羯玲和我在新元素餐廳搶到一個兩人位,靠墻角,說話倒私密,方便談論公司內情,不擔心人多耳雜。

羯玲今天點菜爽快利索。她先問我要什么,我看出她自掏腰包,就只要一份廚師色拉和一杯橙汁。她點點頭,告訴服務生她要同樣東西。

我們端著橙汁互相打量。上次算打量陌生人,今天我打量新上司,她打量新下屬。

我琢磨她到底在魔都地盤上碰到啥難處要我幫忙;她琢磨我什么呢?也許她正觀察我是否機靈能干。我一進餐館就眼明手快搶到空座,是不是足證寶刀未老?

“我們部門現有幾個總監和高級經理你搞明白了沒?”羯玲問我。

我算了算:“六個吧?”

“嗯。”羯玲擰緊眉毛,“你是第一個我招聘的總監,其他都不是我招的,莉莉么,她還算實在。”

我有點明白了,這邏輯和我對局面的理解相符。

“羯玲,中國人老話里有‘嫡系部隊四個字。我是你聘的,當然算你嫡系。”我明確效忠,“莉莉你已經信任了,我覺得湯姆鄧也沒問題的。過去,我、莉莉和湯姆合作愉快,觀念一致。”

羯玲無笑容地點點頭:“這我明白,不用說了。我想告訴你的,是關于崔西張和克萊爾潘。”

崔西張?

克萊爾潘?

羯玲,你想搞哪樣?

我心里一驚,等她把話往下講。

“你是我招聘的第一人。你要知道,我單槍匹馬,到這個大得叫我頭暈的城市來。你不曉得我感受,像只小螞蟻跌在旋轉奶酪桶里。”羯玲不像開玩笑,她嗓音沙啞深厚,顯明的疲倦慢了她語速,“說實在的,莉莉并沒幫上我什么,也許倒是我有幫到她。我不了解大陸人,真的,她們都很奇怪吶。”

我眼前的女上司倏然消失。

一個到異鄉討生活的臺灣女士忘了我也是“大陸人”,開始對我傾吐積累太久無處釋放的內熱。

羯玲轉動玻璃杯,看橙汁在杯里波動:“你從前的上司,那個老太太,還記得?是啊,她賴在辦公室里,用盡她策略和力氣想趕我走,雖說她已正式接到解雇通知書。

“這在美國、日本、新加坡或韓國都不可能發生的呀。麥克,她占據本該移交給我的辦公室整整兩個月,把解雇通知書鎖在抽屜里兩個月,阻止下屬向我匯報工作也長達兩個月……”

羯玲兩只單眼皮眼睛慢慢在舉起的橙色玻璃杯邊變圓,她瞳孔放大,茫然看著我,眼里濕潤晶瑩,臉色紫出悶紅。

她猛從我臉上移開視線,望向窗外:“沒人阻止她。我向人事部求助,人事部打開一個發霉的空房間讓我進去坐,對發瘋的老太太卻放任不管。”

“她到底不是走了么!”我試圖安慰羯玲。

我回想前上司模樣,想象那老太太最終把辦公桌里的東西捧出來分發給大伙作紀念。她離開寫字樓,這年紀,不會再有人雇她,她將直接步入所謂“晚年”,我確信那才是她真正恐懼的東西。

“也許她抵抗的不是你,羯玲。”我脫口而出。

羯玲沒聽我說,她沉浸在某種深度思慮里。她快速翻動手機里郵箱,尋找無數郵件中的一些,像個力氣薄弱的人試圖翻遍垃圾山,發掘出被害者尸身。

“我想讓你看看她發給我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勸告。”羯玲終于放棄了努力,倦意涌上眉梢,她頹然擱開手機,呆看著我。

“那么,崔西張和克萊爾潘?”我提醒她,我感知那便是她請我吃午飯的正題。我必須向羯玲顯示:我有能力猜到她的焦點。

“嗯。”羯玲猛推開剛送上的色拉,“你可以先吃飯,吃完飯我們細談。不過,我告訴你,得想辦法盡快讓崔西和克萊爾從我的部門滾蛋!”

我喜歡新元素餐廳色拉里的芝麻菜,我喜歡這股苦中帶澀的植物氣息。我并沒接羯玲的話,盡管我對崔西和克萊爾將遭羯玲清除這可能性感到振奮。

這兩位是這部門學歷最低的管理人員。崔西身為總監,目前我和她層級相同,在羯玲手下級別最高;克萊爾是高級經理。

崔西勉強在四線城市本科畢業,克萊爾簡直沒讀過大學。

不過,她倆都是所謂“人精”,搞人水平與學歷高低成反比,我們這些學院派全不是她們對手。我上次辭職雖和這兩位沒直接關系,但我聞到崔西和克萊爾的氣味就反胃。

羯玲不像在試探我,她露出了太強烈的厭惡表情。看來,提起崔西和克萊爾甚至令她忘記了吃的是什么食物。此刻,她看了一眼刀叉下的綠葉,顯得特別沮喪。

“你見多識廣,你圈里有沒有能取代崔西或克萊爾的候選人?我知道公司能給高薪,所以我有實力雇能人的。”羯玲放下刀叉,那色拉才吃一半就不要了,她聲調變得稍稍平和,像同我解析一個方案的科學性。

我大口大口把新鮮菜葉塞進口腔,搶著在和上司作嚴肅討論前吃完我的份額,芝麻菜尤其浪費不得,苦得我喉頭清爽。我噎了幾噎,喝掉橙汁,喉結上下滾動,終于回答羯玲:“圈子里能人當然有,但能人都在位子上,也都很謹慎,輕易不跳槽。”

羯玲不容分說:“你可以先介紹我認識他們。等崔西和克萊爾一走,我就向人事部提議新人選。”

“羯玲,我想聲明:這不是我職分內的事,我只想干好自己分內;對部門人事,請允許我保持距離。”我知道這聲明晚了些,但再不聲明,就不像樣了。

新上司臉上剛有些消退的紅暈立馬又濃重,她始終處在上火的狀態呀,這真讓我感到抱歉。

我補充說:“有一點我可以說明。從前我和崔西克萊爾共事時間不長,克萊爾我尤其不了解,但我知道崔西和老太太關系非同一般,老太太處處護著她。我對崔西的學歷和能力都很懷疑。”

羯玲點點頭,笑了一聲:“她有什么學歷?能力嘛,更一般。”

“但是,我不想一進部門就卷入人事沖突,”我苦笑,“尤其我認為你對崔西的判斷準確無誤。”

羯玲無言地聽著我說,臉部沒表情。

“如果崔西她們離開這團隊,我樂觀其成。我不會為她們感到遺憾的,我可以在她們離開后向您推薦替代人選。”

羯玲輕微點頭,她不太理解大陸人,也許她也并不確知我的態度。說實在的,我還不太體悟她對我的期望,我還沒找到同她相處的分寸感。

她終于一甩頭發,丟開了崔西和克萊爾話題。她想起了我是干什么專業的:“麥克,準備好隨我去北京,去拜訪司長。”

當天下午我埋頭電腦,挑出從前認識的公司內人士,發郵件告知他們我又在業界出現了。這種郵件帶來一番獨特感覺,猶如你回到荒棄已久、長遠不住的公寓,打開門,拂掉粉塵,看一切是否還在那里,有無遭竊或損壞。

很快,不少人約我喝咖啡或共進午餐。他們作為線索人物還是活躍的,他們將為我講述我不在的空白時間里發生的事,把我帶回現場,補維他命般幫我配置公司內部的必要共識和公共記憶。我感到一陣滿足,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資源,這些人還留在這時空里接濟我,就像我的奧德賽途中備有宇宙空間站。

下午總是困倦,我走進茶水間去打一杯意大利咖啡。

透過玻璃窗,我遠眺徐家匯景色,摩天樓林立,誰能想到我年幼時這里還是無垠油菜田呢?春天的徐家匯曾一片金黃,每年吸引數十萬擁有環形黑條紋的本地蜜蜂;無數蜜蜂屁股上下聳動,點擊過歷史的時空。如今,我們在四十層寫字樓里度日,寄身不曾幻想到達的高空,室外是大城污濁的廢氣殘留層。

我正在滾燙咖啡帶給我的松弛里微微擺動身體,背后尖聲一笑對準我刺來。我回頭看,是那個克萊爾。

克萊爾潘模樣長得還行,一張總帶笑的瓜子臉,戴副紅框眼鏡,搖晃著燙過的齊耳發,看上去倒像女知識分子。

她笑著對我不生不熟遞個眼風:“你又來了?這回準備待多久?”說完,歪頭看我,仿佛只開個玩笑。

不過,我不認為世上有純粹的玩笑話。

“你好。”我字斟句酌,“也許你會看到我待多久;也許你看不到。”

我這句話夠分量。克萊爾臉上笑紋倏然收起,好比蝴蝶合攏翅膀。然后,翅膀遲遲疑疑地開開合合。

“還好吧?你們這些年可賺夠工資獎金了。”我調侃她,不想讓她確認我前一句話認真有所指。

“你不知道,這些年老太太還真想念你呢,老念叨你來著。”克萊爾微笑,“可惜,她沒等到你回來。”

“是啊,時間真是魔方,也像迷宮。”我喝光咖啡,“時間把人區隔開,只留模糊的記憶。”

“不管怎么說,歡迎你歸隊。”克萊爾聰明地一笑。

我和她從前沒過節,現在我倆像兩只螞蟻,彼此碰了碰觸角。

不過,克萊爾才不會保守我們間交流的信息,她應該很快去向崔西描繪我同她說過的每句話,以及她對我神態舉止的分析。

湯姆鄧是個瘦長的三十歲男人,他持守上海男子清潔、安靜、摩登和察言觀色的本性。上午我們已彼此拍過肩膀,鑒于我們在上一次短暫同事期間建立的交情,他下午四點給我發了個郵件:下班后咖啡?我請你。

我笑郵件里“我請你”三個字,這又是典型上海男人作派。我沒回郵件,抬頭尋找他的目光,對他做個OK手勢。

下班莉莉問我:“中午和羯玲聊得怎樣?”

“她要我陪她去北京見官。”我言簡意賅,“明天中午一起午餐?到時詳談。”

我和湯姆一起逛蕩出辦公室,隨他到樓下商場。

“怎樣?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被她們強暴了多少次?”我問。

湯姆咯咯笑,瘦高個子像螳螂晃動:“不計其數,不計其數了。”

我們竟然在糖水店坐下,各自要了酒釀圓子和黑芝麻糊,這說明我倆共享本地甜味文化。

“聽說老太太和羯玲曾大戰一番?”我起頭。

“你不在真可惜了,那是場好戲。”湯姆嘆氣,“老太太嘚瑟了那么久,一下子被亂棍打死。慘!”

“這和羯玲無關吧。老太太怎么失寵的?”我想起前上司干瘦的身材和瘦削的臉,以及她臉上常有的剛毅色彩。

“也不太了解細節,反正很多部門同時到蒙哥馬利那兒告她狀。蒙哥馬利把她一頓臭罵。她這年紀竟然不冷靜,扯起嗓子和蒙哥馬利爭。”湯姆瞪大細長眼睛描繪舊事。

“怎能和蒙哥馬利爭?”我搖頭,“昏了,在這公司,這豈不算犯上作亂?”

“就是啊,”湯姆還心驚,“據說蒙哥馬利把杯子扔到老太婆身邊墻上,杯子炸得粉碎,嚇得她一聲尖叫,秘書還以為老板把她砸死了呢!”

我也心驚:蒙哥馬利不是一般地人高馬大,像我這樣高個子,也得仰起臉看他。他把他的大馬克杯猛扔細瘦如本地黃蜻蜓的老太太,這景象太暴力了!

“是為了老太太不讓羯玲接班吧?”我想當然。

“不是。聽說蒙哥馬利本有意讓崔西接班。老太太一口氣咽不下,上下左右串聯,露餡了。羯玲是崔西那事黃了后才來的。”湯姆賣弄地一笑。

“我靠,更是一場大戲了!”我感嘆,“崔西可是老太太親自招來,當干女兒寵著的,她竟要干掉她媽呀!”

“厲害吧?”湯姆哧溜哧溜吃甜點,“本地話這就叫‘現世報。”

“白眼狼啊。”我慢品冰凍而質感的黑芝麻糊,“我就是奇怪,這么沒學歷沒本事又沒人品的崔西,蒙哥馬利怎么看上她接老太太班,其他部門肯定也反對呀?”

湯姆嘿嘿一笑,放下調羹:“先回答你第二個問題——正因為蒙哥馬利六人最高管理班子里另五個一致反對崔西接棒,崔西才飛了熟鴨子。至于蒙哥馬利怎么能看上她接班,固然有崔西善于逢迎皇上這原因,但流言蜚語也有別的解釋……”

我厭惡地一揮手:“這個別亂說。蒙哥馬利那么高端一個強人,我絕不信他的品位這么差!”

我惡心了一小會兒,湯姆和我相視大笑。湯姆說:“真懷念過去我們一起八卦公司人物的咖啡時間,很高興你回來了。”

“兩個上海男人。”我馬上解嘲,“我們這個不叫八卦,叫火眼金睛,叫眼火準,叫眼睛煞拉清。”

“是啊,不會看山水軋苗頭,還敢出來混?”湯姆搶著付款,“還有,你知道羯玲哪來的?她哪路神仙?這里頭文章,我慢慢跟你再喝咖啡。不早了,我還要買小菜做晚飯,老婆接了小囡,該到家了。”

我和羯玲去北京出差,沒同行,她忙,我先去,順便接見我在北京的下屬,理一理公司在首都的政府關系。

北京下屬老章從前是我平級的同僚,年紀比我還大個十五六歲,是伶牙俐齒會奉承的老北京人。我沒必要擺上司架子,我愿意淡化企業等級關系,我個人贊同在大企業齒輪間保持平常心,也保持健康。

老章見到我,那欣喜至少有一半不是假裝。從前我們平級,互相開玩笑,從沒為玩笑話心生嫌隙。老章也不肯對我裝孫子,拍我肩膀:“賢弟回來公司,老哥我大喜啊。”

“大喜必須喝酒,”我不喜歡待在沉悶的辦公室,“你找個北京老館子。”

我倆一高一矮在街上逛悠,都城陽光燦爛,國槐葉子崩落風中,空氣干燥。老章手指一無名胡同,我倆走進去,他找著個畫好多符的門洞,往里一鉆,撩起厚布門簾,登時聽里頭扯嗓子:“來客啦,這不是他章大爺嗎?”

我們倆大爺端坐到二樓太陽照亮的暖閣里,先點兩碗豆汁兒來暖肚子。

“賢弟現在了不得,既是‘二進宮,深造后高升回司,聽說又是新老板眼前紅人,羯玲親自招的只你一個。相比我這種前朝舊臣,你可算甩得開袖子啦。”老章賊眼溜溜,沒話找話,惹我笑。

我記得全部門同游富春江那次他也在,大約正巧從北京南下跟老太太述職。他也是老太太眼前寵兒,她親手舀著分派的天價野豬肚湯他沒少喝。如今,我正好問問他老太太去哪兒了。

“嗐,這事真別提了。”老章搖頭,“咱們都得吸取教訓。”

“吸取啥教訓?”我挺喜歡喝豆汁兒,老滋味老時光。

老章飛快在白紙上寫菜,寫完遞給穿長衫卷白袖口的服務生:“她糊涂啊,跟羯玲有啥過不去,鬧成這樣子?趕她走的難道是羯玲嗎?”

“也未必糊涂,或裝糊涂,鬧給誰看看嘛。”我看著老章。

老章認真搖頭:“不是我說她,她就是個傻大姐!把心窩子掏給人了吧?你掏給誰了呢?為啥整你的人,就是你掏心窩子給的人呢?”

“這你可得反思!”老章追著說,還伸一指頭指我,活像老太太此刻附我身上。

我把話題扯開:“羯玲馬上就來了,你給安排好見司長了嗎?”

“那還用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我老章是留京說相聲的不成?”老章看菜上來,吩咐下去,“中午不喝白酒,給咱倆暖點黃酒來,南方來的哥們兒。”

“老章,你看這羯玲已來不少日子,你對今后怎么看?就你說的什么舊臣老將之類,會不會有變化呀?”我給老章倒上杯放了姜絲的熱黃酒。

“這個你可比我清楚。”老章笑道,“我可是眺望著東南沿海,沒機會天天和羯玲在一起聊。”

我嚼豬耳朵,對老章密言:“羯玲第一回來大陸,這回去見司長,你可得好好跟她講清規矩。到時候別出什么幺蛾子……”

“好嘞,不過,還是該你對她說,你是我上司。我和羯玲當中擱著您哪。”老章指出我的“錯謬”。

“這個好說。”我擺擺手,“都為了公司、為了羯玲么。北京的規矩歸你說更好理解,我到時坐你邊上就是。”

我倆酒過三巡,我說:“老章,咱們現在一起搞這個部門工作。你給我一點建議,你說我和崔西張該怎么合作?”

老章停了筷子,也不拿酒杯,出神地看我。我發現他坐了個好位子,背對窗戶。現在我臉上被太陽照得亮堂堂,他滿臉黑,我看不清他。

“賢弟,你現在是我上司,咱們一碼歸一碼,我覺得咱們吧,要干好這部門,既要緊跟羯玲的指揮棒,但也得和崔西這種背景強的人搞好關系。你說呢?”

“你是說誰也別得罪?這我明白,”我不想讓老章覺得我知道暗里的名堂,“我實在告訴你好了,我學歷高,崔西學歷低,我覺得難合作。”

老章嘿嘿笑:“這我心里雪亮。你是個舉人老爺,她不過鄉村教師。她這人脾氣我知道,還不肯把別人放眼里,確實讓你難接受。”

“你曉得就好,我就是問你怎么同崔西相處呢。”

老章沉吟,手指蘸酒,在八仙桌上寫個字給我:情。

“跟崔西交個朋友吧,以情感人。你別看不起她,她能明白。一旦有了感情交流,兩個人本來沒矛盾,不就好合作了嘛。你和崔西在羯玲門下級別最高,按理說也得找到相處之道。”

“情?”我想起崔西,搖搖頭,好笑。

“這個讓老哥我幫忙。我跟崔西還對付,我負責協調。”老章拍胸脯。

我才不會跟下屬透露一點風聲呢,我只想聽聽老章對崔西的看法而已。不過,他是老狐貍,說起崔西,口風立緊,滴水不漏。講老太太么,老太太已滾蛋了,他就沒壓力。

我決定再談論崔西一件事:“老章,這老太太對崔西那樣子寶貝,都讓人覺得娘愛女兒了,崔西孝敬還來不及,怎能算計她呢?”

老章又擺手又搖頭:“我不信這是崔西自個兒的主意,在這公司,她能自己拿主意?所以,我說老太太糊涂唄。你既怪不得羯玲,她是新人,跟個沒頭蒼蠅似的,你打她,她豈不可憐?可又怪不得崔西,崔西服從命令聽指揮,你是她親娘,也沒用。”

“看來你和崔西是朋友。”我笑了,點點頭,“好,本部門的事,凡和崔西有關,就拜托你了。”

我吃著飯,心想羯玲既讓崔西好夢一場空,兩人間怕遲早大打出手。我這人不機靈,多管些對外的事務好。內部,無論崔西還是羯玲,但凡和她倆間矛盾有關的事,就發給老章周旋。

“羯玲這新老板如何?”老章倒過來打聽,“你倆都是留洋的,看來能說到一塊兒去。”

我正告老章(這回有點上司告誡下屬的意思):“羯玲初來乍到,你好生伺候,別給人家下套子,我一邊看著你呢!至于這老板怎樣,我現在也沒譜,咱們一起好好幫襯她,一起觀察觀察吧。”

“OK,麥克老弟。”老章一本正經,舉手宣誓。

羯玲興沖沖從賓館十樓下來,我住九樓,已和老章一起在大堂恭候。

門外停著公司的子彈頭,不怎么氣派,不過,在北京城,咱有必要氣派嗎?老章低調得好,此刻去的是政府主管部門,不是送羯玲當新娘,哪怕她雀躍得不行。

“我寄來北京送司長的禮物帶上了?”羯玲特意抹了粉,臉蛋變成白里淡紫,“老章你坐司機邊上,我和麥克在后座說話。”

她確認老章帶上了她從臺灣采辦直送京城的釋迦果,一大步踏進子彈頭。我看她坐穩了,跟進去坐好,順手關上門。車駛入長安街,老章回頭望羯玲:“前頭就是天安門,您第一次來,要不要下車看看?”

羯玲對旅游項目無感:“車上看一眼就好,別耽誤了,叫司長等我們。”老章應一聲“好嘞”,口里哼一句:“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麥克,待會兒我和你一塊兒見司長,”羯玲說,“老張負責提那兩箱臺灣水果。”

我看出她很緊張。興奮總和緊張相伴隨。我笑了:“羯玲,我告訴你一個事實,北京部委辦干部和外頭直轄市當官的有點不一樣。”

“什么不一樣?”羯玲像牙疼,抽了口冷氣。

“一般而言,大家總覺得京官位級高權力大。地方上人本就怕見官,覺得官架子壓死人,到了北京心里更七上八下。是不是這樣?”我看看蜷著身體的女上司。

“哎呀,麥克,你別嚇我了。誰都告訴我大陸這邊官威齊天,蒙哥馬利就想拿這個考驗我吧?”羯玲幾乎花容失色。

一種奇怪的憐憫在我心頭升起,我連忙安慰羯玲:“我要說的事實就是,北京部委辦干部其實待人很客套,一點沒官架子,比地方上的官和氣。你放心吧。”

“真的,為什么呀?”羯玲半信半疑,“老章,你是老北京,麥克說的是真的嗎?”

老章畢恭畢敬九十度轉身過來,認真看著羯玲:“羯玲,你還不曉得你走在大街上撿了個大錢包!麥克對政府部門的了解那是真了解,我只是常年代表企業見官,他本身是從政府部門出來的!他當年心要不活,說不定咱現在去見的就是他呢!”

我嘻嘻笑:“老章的嘴,沒個正經,信不得。”

羯玲馬上松了口氣,像個皮球慢慢漏氣:“麥克,司長也會對我很禮貌嗎?”

我微笑說:“第一,咱們代表公司,例行拜訪管理部門,又沒事求他為難他。第二,老章已事先協調安排了,人要給老章面子。第三,羯玲你是臺灣人,臺灣人禮貌周到,北京人歷來也講禮儀,大家全文明人,你別擔心啊,沒人會教訓我們。”

“是是是,大家客客氣氣就好。我最怕別人粗魯,那樣我就說不出話來。”羯玲笑了。

到了部委門口,老章一邊和門衛大嫂貧嘴,一邊填單子,押了他的身份證,帶我們往里走。走幾步,嘆一聲:“不好意思,我把水果忘了。你們等等,我這就去拿。”

老章走開,羯玲四下看那辦公樓,對我說:“我先去下洗手間。”

老章拎兩小箱水果進來,知道羯玲上洗手間,對我一笑:“海峽兩岸是一家,你說哪邊的干部更好吧?把人羯玲嚇得進門先找洗手間了。”

“少說反動話。”我見羯玲出來,一把摁滅了老章。

一行三人被領進一間八平米小會客室。老章把水果放墻角,跑走廊里候著司長,只有他見過司長,我和羯玲是來這兒公干的新人。

司長定的時間十點整,現在九點五十,很好,時間管理得體。

“麥克,待會兒你先說還是我先說?”羯玲問。

“我不說,你代表公司說,我是扈從。”我笑道,“不過,談話過程是司長把握的,他請你說你就說。”

“這樣子啊。”羯玲點點頭。

十點整,準時聽見老章在走廊和人寒暄,我和羯玲站起身,笑嘻嘻對著門口。

一個中等個子的眼鏡男出現在眼前,交換名片,笑而不暖:“歡迎兩位來訪,請坐請坐。”老章一閃身,打手勢他自己就在走廊里候著。

司長也不關門,先看我一看,然后看定了羯玲:“不好意思,我后面還有會,我們能聊個半小時。您是羯總吧,有人同我介紹過了,您以前在美國……”

“是是是。”羯玲笑容可掬。

“貴公司和我們打交道很頻繁的,我認識您的前任沈總。”司長說道,“沈總經常來我們司。”

我正琢磨司長說沈老太太常來暗示些什么,想認真聽他說下去,卻聽羯玲高亢地打斷了司長:“哦,沈總已退休了。她離開公司有一個多月了。”

我心想:羯玲啊,司長的話叫你給打斷了哦。

你一開口,就讓人家琢磨出你對前任的態度啦!

司長接回自己的話題:“是啊,她來告別過。羯總從前不在我們這行業,一定帶來很多out of box的新思維哦。這個……”

“不敢當,不敢當。我從前的行業和現在行業有一定相似性,對新行業我正在學習中。我從前主持的局面宏觀些,到了這里,就聚焦在一個部門。”羯玲的聲音又甜蜜又緊張,像一位戀愛劇女主角,不是跟人談商務的氣派。

“您以前的職務?”司長猶豫一下,問了她。

“我以前在幾個跨國公司工作過,都是當地市場的總經理。”羯玲笑嘻嘻,“第一個公司的名號比較大,相信司長一定熟悉……”

我保持著笑容,不過心里在喊:羯玲啊,適可而止,適可而止,你又不是來面試副司長職位!

我的笑容僵持了整整十分鐘,這十分鐘里羯玲滔滔不絕,講述她在幾個公司的工作經歷和業績。司長曾試圖打斷她,把龍頭扳回來,試滿三次,他放棄了,只留臉上一道似有似無的笑紋陪客,心不知道跑到哪里。

半小時倏然已過了快二十分鐘,耳邊羯玲臺灣腔的普通話依然如雨傾盆,我渾身一抖,掏出自己一張名片,摸筆寫:羯玲,時間不夠,讓司長說說吧。

我又等了等,下定決心,把名片遞給了演說中的女上司。羯玲仿佛早知道我要做什么,讀信息時滿臉惱色,她愣了愣,又順勢說兩句,戛然而止,尷尬地看著司長先生。

司長靈敏地從自己的跑神里轉回來,咧嘴一笑:“哈哈,很好,很好,我一直在認真聽,真是受益匪淺。”

他看了看表,還剩三四分鐘:“一回生,兩回熟,再次歡迎兩位光臨北京,希望企業和政府緊密合作,共同造福消費者和國家經濟。我后面還有會,今天多多怠慢了。”

他拱拱手,我和羯玲忙站起身。羯玲說:“無以為敬,我特地從臺灣訂了些熱帶水果,有新鮮的釋迦,請司長和同事們嘗嘗。”

司長皺了皺眉頭,旋即擺出一個寬宏大量的笑:“羯總真是客氣了,客氣了。本不該收的,你們也知道紀律,不過您這么特意從臺灣訂過來,卻之不恭,那真謝謝了。我會交給辦公室按規章制度處理。謝謝,謝謝。”

我們走入走廊,和老章一起揮手,恭送司長回辦公室。

等我們步出部委大樓,上了車,羯玲忽然轉頭看我一看:“麥克,謝謝你提醒我,受教了!”

我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老章問:“談得怎么樣?”

羯玲沒接嘴,我立刻說:“很好啊,我們讓司長明白了我們和前任們不同,我們考慮問題更國際化更專業,羯玲的履歷讓司長印象深刻。”

羯玲放松了些,車子沿長安街行駛,又快要經過天安門,她忽問:“你真的覺得司長會認為我們更專業?”

我心一軟,很想讓羯玲舒服:“當然啊,你注意到沒有,司長說了英語‘out of box?現在他們這些司局級干部特流行到大學讀EMBA,這對你有利,他聽了你履歷,就知道你是專業人士。”

“哦。”羯玲把車窗搖下來,看著景色。明明早上經過這里,現在又問:“咦,這是不是天安門廣場呀?”

“要不要下去看看?”我和老章立刻回答。

我們站在了天安門廣場上,抬頭望著城樓。陽光燦爛。

回到徐家匯這地方,不曉得為什么,我有些陰郁的情緒。

如果站在外灘,我不會灰暗,外灘萬國建筑會讓我興趣盎然;若站在南京西路,我也不會愁悶,十里長街的歷史能叫人發生凹凸起伏的虛幻觸覺;若站淮海公園門口,那些梧桐,也許叫我惆悵,但也不至于陰郁。

我喜歡較長時間站在茶水間,眺望徐家匯建筑,一個上海本地人在徐家匯這空間能找到什么感覺?

崔西張不可避免地出現在我眼前。她明明知道我在這兒,可她絕不很遠就打招呼或同我視線相交,直到走進我面前兩米范圍。

崔西拿著水杯,她當然是來打水喝。她抬起頭,大眼睛圓圓的,滿臉空無表情。我向她微笑,她突然醒過來:“嘿,麥克!”

“嘿,麥克,我正要找你呢,有時間喝杯咖啡嗎?”崔西的聲音嘎嘣脆,每個字都像玻璃珠子。

“好啊。”我點頭,“來,我替你打。”我朝咖啡機走過去。

“你這么個懂生活的人,怎么能讓你喝咖啡機里的東西呢?走走,我們下樓去,我有好咖啡館的招待券。”崔西高高興興,把我當成個人物。

也許是老章向她發送過什么信息了吧?我猜。

一種模糊的和平的信息,一根淡綠色塑料橄欖枝?

我倆并肩走在公司里一定有某種象征性,我認為。

下電梯走進商場,崔西熟門熟路在各種貨攤間走捷徑,果真有家新張的幽靜的女里女氣的咖啡館,淡綠色主調,客人寥寥無幾,每張咖啡桌都被粗布花籃環繞。

“真是大出意外呀,羯玲竟然和你一起出現在我們眼前。”崔西笑說。

崔西的笑容比較特別,我覺得帶一點譏嘲,更多表示出挑釁。這是有性格的笑容。聯想到她學歷低本事大,我感到被冒犯,不過,這負面感覺如今已不能喚起我腎上腺素。

我慢慢浮起一個大大笑容,笑不露齒。我想讓她看見我復雜的含義:抵抗、不齒、高傲、憐憫和某種我也沒準備好的和解。

“這次你又準備逗留多久呢?”崔西問道,“不會突然又跳更高的龍門去吧?再把我們撇下。”她努力顯示了一點歉意。

“崔西,”我接過服務生送來的咖啡,“聽說我和你現在是真正平級?不過,你在公司資歷深,你的工資肯定比我多很多。”

“這個也很正常嘛,麥克。”崔西得意一笑,“我不跳來跳去,我從一而終,我有忠誠度。收入的一部分就是獎勵忠誠的嘛。”

“你很厲害,在報酬方面,你打敗了全國絕大多數的名校畢業生。”我嘲諷地揚起嘴角,一個意圖傷人的微笑。

崔西根本不理會我話里的含義,她喝的不是咖啡,是一種香味化學的紅色調制品,她還懂喝什么呢!

她笑了:“你和羯玲一定合得來,都是海歸,都是專業人士。”

話里嘲諷的意味太強了,這讓我忽然心情大好,她和羯玲看來已針尖對麥芒了嘛,用不到我說什么做什么,羯玲迫不及待想讓她走人。

我忍不住惡意地想:崔西這樣的學歷和性格,離開這家公司,還能找到她可以幸存的跨國公司嗎?她會走投無路去民營企業的,然后就是一路螺旋向下,回到她應該待的四線城市。

她也許讀出了我心思,她也用力掩蓋她的情緒。她不停地喝那杯紅兮兮像雞鴨血的飲料。

“請我喝咖啡肯定有所見教,”我嘲諷她,“此刻我洗耳恭聽。”

崔西沒有身材的矮胖身體動彈了一下,她沉思地看著我,兩只眼睛有一絲茫然:“麥克,從前你在的日子,我們好像沒什么過節吧?你來,我其實不反對,希望你也能支持我的團隊,畢竟,你負責的那些,我們也要仰仗你的。”

崔西能這么說是好的,我吃軟不吃硬,而且,我知道我改不掉的惡習:愛聽恭維話。

“崔西,作為專業人士,該支持你的事我都會親力親為,而且,一視同仁。”我不偏不倚表白。

“這個是屁話,麥克。”沒想到崔西又粗魯了,“哪有什么應該支持的事?又哪有什么一視同仁?公司里,你愿意幫我你才幫我,你幫了我,我有機會也幫你。”

我聽了一時無語,崔西大概就是這么種人,無論過日子,還是上班打工。

“這個就像是一只撲滿,小孩子的撲滿存零錢,我們的撲滿存情分。你幫我就是往自己撲滿里儲蓄,將來欠你情的都要還你。不是嗎?”崔西有點吃力地說,她肯定覺得我腦筋不好使。

“也許是吧。”我笑笑,姑且同意她。

“來,麥克,咱倆喝一杯也不容易,照著人事部培訓教給我們的溝通法,我們彼此給句忠告吧。”崔西語出驚人,將了我一軍。

“還有這種哦?”我苦笑,“你先來。”

“好吧,麥克,你是個能人,我希望你能先靜下心看看,別急著表現。你離開已好幾年,這里情況變了,你看明白才行動,這樣對你對大家都好。”崔西看上去很真誠。

我心里罵她:給我挖坑?當我傻瓜?一個人的入職考察期是三個月,我不表現自己,不發聲音。等著大家三個月后說我沒用?你真毒!

“我對你沒啥忠告,希望你和大家相處愉快。”我看看她,崔西眨巴眼睛。人家女的眨巴眼睛迷人,她迷人個鬼。

她一臉不悅,我刺痛了她,她被公認是公司里人緣最差的大老板眼前紅人。

站起來要走,我問她:“崔西,說實在的,你覺得羯玲怎樣?”

崔西警惕地沉默著,咂巴著我的問題,她放棄了努力,只說一句:“羯玲如果肯仔細看明白再拿主意,她會很成功的。”

我懂了,崔西是說羯玲看不透現象也看不明白局面。她賭羯玲會輸。

無論如何,崔西牢牢在公司里待了那么些年,確實是老土地了。她像一枝加拿大一枝黃,盤根錯節抓住這片土地,連公司最高六人決策班子五對一都不能敗掉她氣焰。她的話也不能說沒分量。她要我看清什么?看清她是個實力派?

羯玲如果要崔西滾蛋,如何讓總裁同意呢?這是謎面。

我沒其他選擇,我是羯玲聘用的人,我只能賭任何時候羯玲都心想事成,逢兇化吉。

沒想到進公司快一個月了莉莉才找到機會和我共進午餐,說說“體己話”。

我一個多月前接到莉莉電話,原以為她又要找我訴苦。這容易理解,有些話說給離職的老同事聽,既保密,又能獲得常人不能給的理解。沒料到她來拉我回公司。

進公司一個月來,所有人都暗示我:莉莉和羯玲打得火熱,宛然是羯玲最顯明的心腹。她引薦我給羯玲,當然不為我,是為滿足羯玲的要求;當然也不為羯玲,是為她自己。

咱倆算是辦公室里的朋友,午飯也不能白吃,有兩件事我著急弄明白:一,羯玲心里到底啥心病?二,莉莉推薦我,想獲得什么效果?

我也許已猜到個大概,但細節很重要,做人做事,無非拿捏分寸,沒細節就不曉得分寸,縱使方向對,偶爾也會撞頭。

我暗自好笑:人絕對是環境動物,進這公司一個月,我入戲已蠻深了。哪怕是個游戲,周圍人當真,你也就不能獨自瀟灑。是吧?

莉莉興致很高,帶我去一家巴西精品烤肉店。還好我們只點中午套餐,坐在特別靠角落的區域,店堂中間才是饕餮之徒大盤吃肉的所在。

“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我指指那些大啃肉條的,對莉莉傳達言外之意。

不過莉莉入戲不但深,而且已回頭無岸,她才不想跟我繞彎子浪費時間呢。點完餐扔開餐牌,她咧嘴燦爛一笑:“聽說了嗎?羯玲已打報告給人事部,要那兩個滾蛋!”

有點匪夷所思,我問:“崔西和克萊爾?”

“還能有誰?”莉莉露出勝利者的笑容,不過,那是八年抗戰消耗殆盡的勝利者不太光鮮的歡笑,“這一天終于來了!”

我想了想,沒這么容易吧?可是,羯玲若已把報告打到了人事部,她是副總裁,程序都履行了,還能有啥意外?

可我還是沒死心塌地相信的感覺。怪了。

“這些年,你吃她們苦頭不少。這兩個難纏的,我知道。”我撫慰莉莉。莉莉不是斗爭之徒,她被欺負得透不過氣,現在像人家有事走開,她不過出頭片刻,吸到了空氣,忍不住罵一聲。

我同情她。

“你要是知道她倆怎么使壞、怎么詐騙、怎么害人,就不會只說‘難纏這兩個字。”莉莉冷笑道,“我全力以赴說動羯玲先下手為強,否則,過些天,羯玲不是被蠱惑就是被挖坑,就不會有決心去掉這兩只瘤子。”

她見主菜來了:“我真想喝酒慶祝。”

我招手對服務生說:“來瓶紅酒。”

碰了杯,喝了幾口所謂瓊漿,我笑道:“我還一半蒙在鼓里,你倒給我說說羯玲怎么回事,她對崔西到底啥心病呀?”

“羯玲憋了一肚子氣。她到公司上任,這多正常的事,沈老太太不讓她進門,不給她騰辦公室,見面還說什么‘你有幾把刷子這種話,你我要是碰上,也得氣炸。她好不容易等上頭把老太太擠對走了,才發現這部門根本不聽她指揮。”

“這我明白。”我笑了,湯姆已給我吹過風,“就算羯玲不來,老太太本也是明日黃花,正主兒不動聲色坐在那里,當然不服管。”

“哦,你也看出來了,就是呀!話說那崔西是茅坑里石頭,把羯玲氣得差點病倒。”莉莉恨恨,“你能想象她那德行!”

我想了想崔西的德行,崔西還沒和我正面沖突過,不過她確實是輕易就能把人氣壞的那種人。

“莉莉,我知道崔西為啥招人恨。她敢想敢做,百無禁忌。”我笑道。

“你說得真好,你能看人,還能把人說準確。”莉莉夸我。

其實不是我能看人,崔西能大大咧咧不為自己的出身害羞,盡想好事,就說明她是那種和我們分寸感不同的強者。

我和莉莉都是讀書考試出來的,互相尊重共同的刻度;崔西走的不是我和莉莉湯姆們的體系,她是顆鳥銜來扔在花圃里的野草籽,現在旺發起來,她才不稀罕我們的園藝,她橫生斜長,濫攀花枝,生命就是一場暴動,她才看不起我們這種循規蹈矩的人。

我和莉莉講了講我的想法,莉莉連連點頭:“麥克,你得把這話說給羯玲聽,她準喜歡聽這個,她雖長在對岸,畢竟也和我們一樣循規蹈矩的啦。”

眨眼我倆都吃完了午餐,套餐里的美式咖啡送來了,滾燙苦澀,還挺好。

“莉莉,這么輕易就趕走了這兩個根深葉茂的?我怎么找不到真實感呢?”我攤開手夸張一笑,“還要問你,你跟羯玲推薦我的原因總不會是你特別喜歡我,要我來當同伴咯,說說你倆從開始打的是啥算盤。”

莉莉甩頭發笑笑:“你也別想多了,羯玲需要能人幫她,你又正好賦閑,我和湯姆同你又合得來,不找你找誰?”

我哈哈笑:“原來真有湯姆一份,他也想著拉人來打群架。好了,我才來,羯玲就攤牌趕人,今后我們沒人打架了。”

“沒人打架才好,大家和和氣氣打工辦事過日子。”莉莉笑得露齒,說明她真的開心。

我想想莉莉,就忍不住為她打抱不平。我和羯玲沒來時候,莉莉是這辦公室唯一一個英文還過得去的,所有和美國總部的電話會議、電郵和大小報告全她負責辦,還管著媒體關系;沒本事沒學問的人倒把著部門輕松事;部門人頭富裕,還送她們人手用,成天閑得發昏,就琢磨“人”這兩個筆畫。

不過,天下人間莫不如此,崔西和克萊爾也就是分布廣泛的常見品種。羯玲今天趕走了她倆,過不了幾個月,也就再沒人談她們了。

“喂,咱們的老板到底什么來路?我聽得神神秘秘的。”我放下咖啡杯問莉莉。

“什么來路?你不曉得?”莉莉奇怪地看我,“她是蒙哥馬利太太介紹來的呀。”

“哦,”我點點頭,“皇上的老婆送來的人,這有意思。怕不是他家窮親戚吧,不是說來自臺南?”

“羯玲告訴我她父母是臺南的茶農。”莉莉點點頭,“是不是蒙哥馬利家親戚,她沒說。”

我倆正要起身回辦公室,眼前出現了怪事:崔西和克萊爾嘻嘻哈哈跑進來,沒看見我們,直接跑到自助餐區去了。一份自助餐單價168元,酒水另付,她倆眼看要被炒魷魚,這么高興來破費?

我看看莉莉,莉莉變了臉色,一臉猶疑,她喃喃說道:“準是在哪里藏了小金庫,想滾蛋前多吃公司一口!”

雖說我剛到,正慢慢熟悉,不過不能不承認我有一種寒涼感,這感覺還挺真實。事實上羯玲并沒像一開始表現出的那樣倚重我。她天天忙得很,聽過我幾次匯報就似乎放開了我,放任我自行其是。去北京見司長,去前找我問這問那,回來后一下子不跟我討主意了,也不曉得是忙其他與我無關的事,還是有什么我不確知的原因。

另外,她如此這般下辣手趕崔西她們走,動手前沒跟我透一點點風聲。我心態很矛盾,既不想雜入人事糾紛,又不甘于和普通員工那般得不到重要消息。對身邊開展著的嚴重的事我哪能茫然無知?然而,莉莉是羯玲寵臣,莉莉不怕別人說;我,我可不想當人家什么左膀右臂。

所以,既然羯玲讓我置身事外,應該是她尊重我上次的表達。

我靜下心想干好本職工作,準備先考察分布在各省會城市的全國團隊,看清我分管的那幾攤事是啥狀況。于是我申請去幾個省會城市找找感覺,羯玲批準了。

臨下班前,我抬頭看看,大部分人還在座位上用功。湯姆最狡猾,兩小時前就溜走了,不知去哪里瀟灑。他把手提電腦打開著,椅背上掛著西服,好像臨時上個廁所。

羯玲風風火火從走廊跑進來,臉色紅紫,一擰腰,進了自己辦公室。沒過幾分鐘,我桌上內線響了,拿起一聽,羯玲說,麥克你來一下,我有事問你。

我輕輕松松去她辦公室,就是沈老太太從前那間。羯玲換了辦公桌的朝向,顯得風水通暢。她抬頭看我一眼,眼色挺友好,但也很煩惱。

“羯玲,這一陣子忙什么呢?”我拉開她辦公桌對面椅子坐下來,蹺起二郎腿,擺出彼此關系好的同僚準備閑聊的樣子。

“麥克,恐怕我要私底下請教你些事。”羯玲謙虛而誠懇,看我的眼光幾乎帶些……帶些……我不太敢說出來:幾乎帶上了些崇拜?

我一下子站起來,把椅子擺正,端端正正坐下,老實對著她:“羯玲,你說得嚴重了,你是老板我是下屬,不敢說‘請教。”

她擺擺手,明顯不計較禮儀:“你說,麥克,這個人事部是怎么回事,我打了正式報告要辭退兩個下屬,跟她們溝通得好好的。怎么過了好幾天,什么風聲也沒?我要辭退的人倒比我還開心,還得意揚揚的呢?”

“崔西和克萊爾?”我壓低嗓音。

“是啊。”羯玲使勁點點頭,“這在任何公司都早該干脆利落解決掉了呀,不會再看見她倆在我眼前逛。”

她臉上忽然露出一種抓狂神色:“不但在我眼前逛,逛,逛來逛去的,還拿那種得意眼色瞟我!”

“這真的叫人很困惑了。”我點點頭,首先同感,“您辭退她們倆,肯定和蒙哥馬利商量過,您讓大老板給人事部打個電話就行。”

“蒙哥馬利?”羯玲像腳跟游來一條蛇那樣尖叫一聲,“跟蒙哥馬利有啥關系?我是副總裁,我解聘我的直接下屬,不需要報請他批準呀!”

我其實并非沒猜到,說實在的,這一刻我幾乎痛恨蒙哥馬利,痛恨這個印度土藩主那樣的角色。我們公司看上去有國際總部,其實這邊生意都他獨裁。他哪里遵循跨國企業的人事管理通則?羯玲這下子慘了!

“我服務過的其他跨國公司在聘用及解聘原則上都和你理解的一樣,你有權決定解聘你的直接下屬。”我緩緩點頭。

羯玲聽出話音來了:“在蒙哥馬利這兒就不行?”

“羯玲,他是您的頂頭上司,我不適合評論。”我扭過臉,苦笑了一下。

沒想到羯玲的思路是跳躍式的,她一下子跳過蒙哥馬利和其他人物,咒罵起莉莉來:“這莉莉是個死人啊?她不提醒我這一點!她恨不得我趕緊解聘她的冤家,簡直把我當冤大頭了呢!”

“您也不問我一下。”我不是責怪羯玲,只是為她遺憾。

“你說現在我該怎么辦?”她滿臉紫色冒出熱騰騰的氣,“我絕不能叫她倆留下不走!”

羯玲熱切而絕望地瞪著我,就像泰坦尼克號已經觸礁,而我手里有救生艇。

我不忍心看她神色,但我也不忍心叫自己也跳進這個坑。可我是她招聘的第一個總監,我說過我是她的“嫡系部隊”……

“羯玲,你想想這時候為啥蒙哥馬利和人事部都不找你?”我謹慎地問。

“他太忙?”羯玲的聲音如同蚊子嗡嗡。

“是讓你自己琢磨明白這公司。”我豁出去提醒她一句。

“哦……”羯玲應了一聲,低頭看著桌面。

良久,她開口了,換了一種語調:“謝謝你麥克。不過,事到如今,沒別的選擇了,她倆必須得走!我去找蒙哥馬利,你準備好推薦接替她倆的人選。就這樣。”

我點頭,站起身,把椅子放回原位。我走到她辦公室門口,回頭看她。

羯玲手忙腳亂在桌面上翻東西,我脫口而出:“羯玲……”

“什么?”我的頂頭上司抬起頭看我,臉上是冷漠的困惑。

她并不十分信任我,我想。但我還是把話講出來:“羯玲,你要做好兩手準備。”

羯玲像咬了一口霉餅干似的皺起臉,連牙齒都齜出來:“沒有兩手準備!麥克,她們不走,我走!”

我猶豫了片刻,走出她辦公室。一抬頭,克萊爾正巧迎面走來,她意味深長盯著我看,眼睛在紅框眼鏡后神采奕奕,嘴巴彎成一個諷刺的笑紋;一甩短發,右轉出門去了。

她四處轉悠,她眼睛看見的,馬上都會跑進崔西耳朵。

我沒什么太強烈的感覺,我只是遺憾,我遺憾這兩個家伙不是我的下屬。如果崔西和克萊爾是我的下屬且忠誠于我,我恐怕也不舍得讓她倆走人。

走回辦公桌,旁邊莉莉立馬湊腦袋過來:“麥克,羯玲找你啥事?”

“沒啥,”我淡然一笑,“我要去下面看市場,她問問。”

我撒謊,因為我聞到莉莉湊近的臉散發一股胃氣,她也著急上火呢。莉莉介紹我認識羯玲,羯玲招聘我進公司,你說崔西和克萊爾會怎么評價我?

羯玲要和那倆女的火拼了。無論誰的血濺出來,我是躲不開的,至少一身衣裳要完蛋。

不曉得為什么,我吃過午飯逛到辦公樓的上一層去。不但蒙哥馬利在上一層辦公,人事部也在上一層。

我并非沒有目的地,盡管我不是非去那兒不可。

但我還是去了,我笑嘻嘻在人事部副總裁辦公室門口探了探頭。

副總裁女士衣著樸素,頭發清湯掛面,正伏案批閱,她露出歡快笑容:“麥克,好久不見。進來坐。”

中午午休時刻,可算公事時分之外,我高高興興坐到她對面大沙發上,蹺起二郎腿(總是把自己弄成這番模樣):“來看看您。來公司一陣子了,沒上來過。”

“要多來,麥克。我歡迎你來。”副總裁女士的香港口音真親切,“和羯玲合作愉快?”

“嗯。”我點點頭,“認真完成羯玲交辦的任務而已。”

“你離開公司有幾年工夫了,我提醒你,你踩進去過的河不是現在這條河啦,不要相信老經驗,一切要重新觀察重新建立。”她說。

“是啊,哎,好像崔西也如此這般對我說?”我想起崔西和我喝的那杯咖啡。

提到了崔西,就把手指按在脈上了。不管副總裁女士同不同我聊崔西,我都按著那脈搏了。

果真她不同我談崔西或克萊爾,她說:“羯玲需要你幫她,你真的幫到她了嗎?她第一次到中國大陸來,人生地不熟,你要當個好向導。”

我笑了笑:“您能不能稍微跟我講講羯玲從前的工作背景?她不跟我介紹,我也不好問她。多點了解,才知道怎么幫到她。”

“羯玲以前一直做銷售,不做你們這個專業。”副總裁女士直爽得很,“她生在臺南,到美國游學過,后來一直在日韓工作,對國內的人文環境她很陌生。”

“我可以問個小問題嗎?”我稍作修飾,“為什么要找一個銷售專業的羯玲當我們這專業的領導?她不懂,能管好這一攤?”

副總裁女士和藹的臉上露出了一點點城府:“這個恐怕要談到蒙哥馬利的管理思維了。我們的蒙哥馬利現在很推崇培養‘第三代領導,就是從一張白紙上重新構建起新管理思維的企業新生代領導者。羯玲就是蒙哥馬利選擇的培養對象。你,明白了?”

明白?我簡直一頭霧水,不過,我適可而止,我不會多問了。我站起來,同對我很友善的副總裁女士討論上海的天氣和香港的季節。

回到自己辦公桌上,我往耳朵里塞進耳機,聽起爵士樂來。周圍的空氣實在太緊張了,人人都繃緊了神經。

雖也能猜到一點結局,但還是沒想到結局竟會如此!

我一直聽著爵士樂看著四周,陽光照在辦公區域,暖洋洋,但也有一陣陣陰風。其實主角們都不在,羯玲、莉莉、崔西和克萊爾仿佛都人間蒸發了。湯姆鄧倒是在,且在認真干活,他平時低柔的聲音現在得以寂靜中傳遍辦公區:“老師您好,還是我,湯姆呀,關于我們合作的研究項目,現在同您更新一下情況哦……”他負責聯絡業界專家,必要時為我們受輿論攻擊的產品說好話。

猛然從遠處噔噔噔走來了羯玲,羯玲那副樣子叫人吃驚,她仿佛被人追打,狼狽不堪,低著平時不肯低的臉盤,簡直怕人看見她長相。

她踉踉蹌蹌好似身體受了傷,朝自己房間快跑。我看著她房間的百葉簾子,百葉簾子一下子被她扯嚴實了。

莉莉桌頭電話一陣陣響,我等了好久,替她接起電話。話筒里傳來的是蒙哥馬利女秘書的聲音:“哦,她不在?麻煩等她回來告訴她,大老板找她。”

只見那其貌不揚的崔西也走回辦公區來,看不出她情緒,她平平淡淡像一個凡人那樣走進來,像一個凡人那樣坐到自己辦公桌前,打開她的電腦。

克萊爾滿面春風,笑得合不攏嘴,一只手扶著自己紅框眼鏡,另一只手垂下,劃著小圈,短發飛揚擺蕩,腰肢也像波浪那般扭得好看,從遠處來。經過崔西身邊,她潑潑地在崔西肩上打一拳,咯咯笑著坐到自己座位上去了。她沒擺弄電腦,摩挲著茶杯,傻笑。

我的案頭電話終于也響了,羯玲的聲音喑啞異常:“麥克,你來!”

我站起身,把領帶扯好,拍拍西服下擺,山清水秀往羯玲辦公室走,經過克萊爾,再經過崔西,我相信她倆正偷偷打量我背影,這是難免的。

羯玲的模樣很糟糕,她一點不想掩飾她的狼狽。

我不敢直視她紫得紅黑的臉膛,我擔心她的健康。這是不是血壓出了問題?

“麥克,我受不了了!”我的上司像對一個牧師傾吐,“他怎么可以這樣子對待我?他怎么能這樣暴力?”羯玲的淚水沖出眼眶,花了她上過妝的雙頰。

“蒙哥馬利?”我小聲而謹慎地問道,離她挺遠地站著,固守安全距離。

“他對我大吼大叫,像要對我動手。”羯玲嗚咽一聲,“他罵我的那些臟話,我從來還沒聽懂過呢。”

我眼前出現高大而陰沉的蒙哥馬利,在一個封閉空間里,對一個只高到他腰際的女下屬傾瀉他烈火般的怒氣……可怕!我都受不了。

“你要不要去一下醫院?”我建議羯玲,“如果你去,我立刻請湯姆安排,他是中醫學院畢業的,他和醫生熟。”

羯玲顯然沒聽懂我話外之音,她搖搖頭:“他沒真打我,我沒傷口。”

“怎么可以這樣對付一位女士呢?”我有點義憤,但在可以控制的范圍內,“況且,您并沒有違反什么條例。”

“他、他罵我是吃屎的,嗚嗚,”羯玲傷心得厲害了,“他說,他說我如果再敢對崔西使壞,就直接卷鋪蓋滾蛋!”

說到最后,羯玲不小心咬到了自己舌頭,痛得倒吸冷氣。

“這、這簡直不像公司了。”我不得不為羯玲說幾句,“這和人家家里打架似的嘛!你今后如何管理下屬呀?”

羯玲咝咝吸氣,抽出桌頭面紙,輕吸眼袋上淚水。淚水濡濕她臉頰,叫那層紫色越發亮晶晶,我看了心驚。

“放心,我不會走的。”她一字一句說,“她倆要留下來也行,看我弄死她們!”

我不敢接嘴,壓抑自己不對她說“和為貴”。這話已經晚了,女人之間的仇恨一旦產生,就是永恒之火。

“老板,你保重。聽我的,別的先放一邊,讓湯姆陪你先看中醫,調養一下。”我說,“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我在,莉莉在,湯姆在。我們會把公司的事處理好,不需要你太操心。”

“謝謝你,麥克,你比他們幾個年紀大,什么都懂,要幫我多擔待。”羯玲眼珠閃閃亮,對我說話像古皇帝托孤于大臣,不由我不連連點頭。

我走出她房間,拉拉領帶結,崔西含譏帶諷看著我:“你行頭筆挺,天天當儐相嗎?”克萊爾咯咯笑聲傳進我耳朵。

我被逼無奈,笑著回答:“我特別想當你崔西還有她克萊爾婚禮上的儐相呢,把你倆送進洞房是很多人的美好理想。”

我覺得我太毒了,恐怕誰都聽出我藏著的壞來。誰叫她倆乘勢欺負我呢?

果然,她倆收起了神氣表情,乖乖干活了。莉莉沖我蹺起大拇指。

唉,身處比較低端的群體,一切表達都難以陽春白雪。這行業,確實集中了太多愛憎分明的厲害人物。我不算什么厲害人物,我覺得特沒勁。

“莉莉,大老板電話找你。”我瞪著她,極輕聲說。

莉莉的臉,就像飛來一只乒乓球,猝不及防打在鼻尖上……

記得接下來的那個周一,羯玲在我和湯姆左擁右護下去了龍華醫院。鶴發童顏的老中醫凝視羯玲的臉:“這個年紀自己要愛惜自己,氣不可盛,欲不可縱!”

我和湯姆退出醫生房間,在門外你看我我看你,捂住嘴笑。

那周周末本來我們都想在家里好好過日子,被羯玲攪了。她周四發出對部門所有人的邀請:暖房聚會。

羯玲不是搬得離公司遠點,而是直接搬到公司隔壁的公寓來了。她告訴大家每人帶一份自己做的菜到她新居,酒她會準備,飲料暢飲,也由她供應。我看見羯玲笑嘻嘻把手寫的大紅請柬放在崔西面前,對她說:“恭候。”

怎么沒給克萊爾呢?

進她房間問工作,我忍不住問:“您給崔西請柬,不給克萊爾?”

“給呀!”羯玲漫不經心看也不看我,“交給崔西轉啦,她的狗她自己會牽上!”

十一

高人有時候未必是強人,強人也未必是高人。不過,高人和強人有個共同點,他們不隨隨便便答應同你見面。一旦他們自己想見你,隨時就出現在你面前,事先連招呼也不打。

蒙哥馬利嚇了我一跳。

他悄悄站到我邊上時,我正在發呆。

我犀利地看了突如其來跑到面前的人一眼,帶著不滿和受驚之色。然后我跳起身,畢恭畢敬:“田總,您好!您找我?”

“嗯。”蒙哥馬利俯視我,嘴里隨便發出一哼哼,“到我房間談談?”

我跟隨著公司最大的大個子往外走,活像由一個衙役提到公堂上去。

等電梯時候他不看我,也不和我說話。我覺得這時候對他絮絮叨叨只會顯示自己卑下,但我心里又很不安,怕他疑心我端著架勢。我跟在他后面走,想表現得不卑不亢,卻發現這是高難度的,差點逼得我走路同手同腳。

經過的辦公區,有很多其他部門同事,他們(她們)像我們部門的人一樣喜歡偷眼看大老板,并且也一定品評大老板身邊跟著走的家伙們,掂分量,下判斷,以后酌情給臉色。左邊好臉右邊歹臉,變臉如演川劇。

蒙哥馬利才踏進自己門,頭也不回就問:“羯玲招聘的你?”

這話啥意思?我不假思索:“是的。”

蒙哥馬利超人般高大,辦公室卻小得可憐,仿佛他喜歡日本的藥丸旅館,患有“狹小空間迷戀癥”。

我第一反應他這人有空間怪癖,等他讓我坐到小沙發上,他往自己老板椅上一坐,我登時明白了他的用心:這么小的空間,一只大象從高處瞪著你,即便你是頭犟牛,也壓力倍增。

“你準備怎么輔佐羯玲?”蒙哥馬利一臉不悅,像知道我給羯玲出了壞主意似的。

“發揮我的專業能力。”我說。

“嗯?”

“另外,不介入人事糾紛。”我補充。

“哼哼。”

蒙哥馬利摸摸自己鼻翼,一臉不欣賞。又像沒抓住我把柄,話不能說白。

“你知道,羯玲并非一個理想的領導者,尤其她從前沒干過你們這部門。”蒙哥馬利向我揭開蓋子,“但是,她又是公司選定的你們部門的領導者。我告訴你,她必須適應新的崗位,但不是把這部門改造成她心里的樣子。”

我覺得一道天光照亮昏暗隧道。你還要蒙哥馬利明講到哪個份上?

“我懂。”我點頭。

“你不一定懂,”蒙哥馬利否定我,“你也不一定適合待在目前位置上。你的見習期還沒過。”

赤裸裸的威脅。

我笑了。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蒙哥馬利把吐出來的每個字都用聲調磨尖,想刺痛我。

“無非是崔西。”我像被逼無奈般吐出這名字,“我和崔西喝過咖啡了,我同意崔西下的結論,我倆之間沒什么過節。”

“嗯。”大象在打盹。

“如果一定要我坦白對崔西的負面看法,也很簡單,她學歷太低,文化程度不高,生活品位和我不同。”我鎮定地看大象的臉。

蒙哥馬利攤開大手看看,收回去抹了抹自己臉。放下手,他嚴厲地瞪我:“你文化程度高,你生活有品位,你了不起!”

“相比崔西而已。”我補充說。我心里想,如果他再同我過不去,那他一定跟崔西上過床。

出乎意外,蒙哥馬利突然點了點頭:“謝謝你坦率。在我面前,坦率是最安全的。你下去吧,好自為之!”

我注意自己不要把屁股對著大象,還好他房間小,不至于要我倒退著出房間。我一擰腰,面對他那女秘書笑了笑,這半老徐娘猝不及防,來不及堆起笑容,臉像一塊姜。

我出了蒙哥馬利辦公區,有點莫名的輕松感,松松快快回樓下來。

莉莉簡直垮敗如糞土。

誰都看出莉莉是最受打擊的那個人。我猜,不但崔西和克萊爾給她臉色瞧了,蒙哥馬利兇過她了,恐怕羯玲也把她埋怨個半死。

作為朋友,我得捧住她頭,給她灌點兒米湯水,及時接濟她。

莉莉抬起臉,嘴唇焦起了脆皮:“麥克,去喝杯咖啡?”

我讓莉莉走在我前頭,我大搖大擺走過克萊爾和崔西身邊,輕松吹了半曲口哨“桂河大橋”。

戰術上重視崔西,戰略上藐視崔西,學歷上鄙視她!

莉莉買了兩大罐星巴克糖奶混合物,我們坐在店外圓桌上,空氣挺涼的。莉莉吐苦水:“羯玲簡直瘋了,據說好幾天晚上睡不著。”

我慢慢啜口甜得發膩的東西,捏著前額:“大概蒙哥馬利同她攤牌了。”

“哦,你也這么想?”莉莉膽戰心驚,“蒙哥馬利到底怎么個意思?”

我不理她,等她自己吐露。

她說了:“蒙哥馬利找我沒問什么,就問部門到底分了幾派。我裝傻,他還算客氣,就冷笑了幾聲,打發我走了。”

莉莉自己又接口:“蒙哥馬利撐崔西。蒙哥馬利廢了羯玲的解雇令。蒙哥馬利事實上否定了羯玲對自己部門的絕對權威!”

我笑了:“你排比句總結得好。羯玲到底是不是我們這些人的老板?”

這疑問很恐怖。莉莉和我一下子都說不出話來。

羯玲到底是什么人?崔西又是什么人?我和莉莉,我們能是什么人?

我暗想這個部門的業務要垮了。一旦干活的人開始懷疑自己是誰,這部門的業務不垮才怪。然后我轉念一想,蒙哥馬利比我聰明,他也知道這樣會搞垮部門,他其實不在乎這部門垮掉,也就是這部門現在對于公司來說已不像從前那樣有必要存在。可怕的是這真相。

我不能同莉莉談這個,聰明人可以想到,但不能說出來,否則會第一個挨槍子兒,罪名是“蠱惑軍心”。

莉莉問:“羯玲催著到她家開派對,她想干啥?”

我隱隱約約猜到羯玲想干啥,這都是很沒勁的事。剛見到羯玲產生的那股子新鮮感和隨之而來的興奮勁現在被風吹散了。本來我想跟著羯玲干點事,現在,經驗告訴我,一如從前各處發生的狀況,接下來沒什么事可干,依舊只有一種讓人感覺無聊的娛樂:看戲。

“對了,”莉莉意圖鞏固我和她之間的聯盟,“告訴你一個秘密,不要往外說。我發現羯玲私生活上不太檢點。她每個周末都酗酒,而且,同好幾個外國男人曖昧。”

“她的壓力太大了。”我淡淡說,舉起杯子,又不想喝,“如果和我沒利害關系,我就保持沉默。”

十二

去羯玲的新居,我搭的是湯姆的車。

湯姆把太太做好的熟蝦放在樂扣樂扣盒子里,盒子端端正正放進大牛皮紙袋,擺汽車后座上。

“我們先去花店買花?”他自嘲地笑笑。

“這倒也是,我也買束花送她。”我把自己的樂扣樂扣盒子和紙袋也放他后座上,“我老婆硬要我記得把樂扣樂扣盒子帶回家。”

“哈哈,都一樣。”湯姆坐進駕駛座,我坐副駕駛位。

“喂,麥克,我怎么覺得前景不妙呀!”湯姆看著路,打了個拐彎。

“同感。”我苦笑,“還好我們沒陷得太深。”

一時間沉默,車輪在柏油路上無聲滑行。湯姆有點沉悶。

“喂,湯姆,聽說那兩個以前都釣過你?是不是真的?你口味看來也挺復雜。”我轉換了話題,其實沒轉。

“崔西和克萊爾?”湯姆訕笑,轉臉看我,“她們剃頭挑子一頭熱,關我什么事?”

“如今她們因愛生恨,說不定莉莉是被你連累的。”我隨口說。

“哈哈,這個你也知道?”湯姆引開話題,“哎,還是說說羯玲,你覺得她這盤棋棋風要變了吧?”

“嗬,不是已經在變嗎?暖房聚會?她此刻有心聚會?你小心點,宴無好宴。”我覺得自己心態不好,有點厭惡周遭,厭惡這該休息得不到休息的周末。

“英雄所見略同。”湯姆把車停在了羯玲新居大樓門口,遠遠有幾個女生小經理顛顛跑跑地走近,“我決定看戲,你新來,更要少說話。”

“卒子已過了河,她這局棋到底還能怎么下?”我哼道。

“所以,她要出奇兵的。我估計。”湯姆等小經理們先進門去,“快接近你死我活了。沉住氣!”

我倆笑嘻嘻走進公寓大堂,這是座大堂里有人穿西服當警衛的高級公寓。大吊燈白天也亮晃晃,穿西服的家伙胸肌暴突卻笑容可掬,問清我們去幾層幾室,為我們摁電梯。

羯玲的門直直打開著,不用換鞋。大家反應不同,大多數人都在welcome mat上拼命擦鞋底,莉莉像個司儀,代替主人在門口招呼,她湊近我和湯姆:“所有人都擦鞋底,只有那女人,毫無心理障礙,直接走進去了。”

“哈哈,崔西。”湯姆嘆道。

“估計進她自己家也不換鞋。習慣而已。”我笑對莉莉,莉莉痛恨不已地撇嘴。

我心里一動:假如羯玲敗下陣來,將來崔西奉命接管這一攤?我、莉莉和湯姆,誰會第一時間辭職?

羯玲笑吟吟,甜蜜的聲音如鄧麗君:“大家隨便些,飲料自己選,冰箱里所有東西都可以吃哈。”

我的眼睛尋找崔西,第一圈我沒找到她,只看見克萊爾像往常那樣走來走去,嘴角的笑沒往常飽滿,眼睛骨碌碌打轉。

“喂,你找個地方坐下!房間小,你轉得別人頭暈。”羯玲幾乎厲聲訓斥,克萊爾嚇一跳,低頭往前一躥,立刻蹲伏在客廳中心大沙發上。

我很難相信這發生在周末暖房聚會上,羯玲公私不分,我體會她心里彌漫著報復欲望。不過,一般而言,性格如此藏不住,她接下去會更慘吧?

我沉思著轉開眼睛,適應了一下客廳的嘈雜紛亂,這時候我看見了崔西。崔西端坐在客廳東南角落的高背椅子里,一動不動,臉容呆滯,像在出神。

我環視四周,幾乎所有人都和所有人在交談,有的假笑,有的真笑,有的不真不假微笑。為什么不笑?這是周末,我們唯一不出賣給別人的時間段。

但崔西不笑,崔西孤單單坐在角落里,如一只戒備的貓。

我不由自主朝她走去:“喂,崔西,你居高臨下看著我們蕓蕓眾生嗎?”

我想我的笑容透露我的善意,你不可能看不出眼前一張臉上的善意,那是向日葵對陽光的反射,是玫瑰綻開的花芯。

“嗬嗬,我哪敢?”崔西猝不及防,“麥克,你好像周末換了一張臉。”

“是啊,是啊,”我繼續讓善意流淌,“周末么,上帝命令人休息的日子,我不穿防彈衣。”

崔西咯咯狂笑起來:“麥克,要不怎么說你這人矛盾呢!”

她站起來,一邊走開去,一邊對我笑:“不要浪費表情,好麥克。”

我注意到羯玲完全聽見了我和崔西的對話,她陰郁的目光朝我投來,狠狠剜了我一下。

是啊,豈止浪費我的善意?簡直與狼共舞。我露出嘲諷一笑,笑的是我自己。

羯玲問莉莉:“我們開始吧?”

莉莉歡笑著舉起手中酒杯:“每個人都有酒有飲料了吧?讓我們祝賀老板喬遷新居,讓我們暖暖她的高級公寓,祝愿羯玲地旺房旺人更旺,帶領我們團隊紅紅火火向前進。對,也向著錢進!”

人人發一聲喊,往喉嚨里灌漿。

說不清奧秘,我突然想起了莉莉關于羯玲生活作風的描述。外國男人?我抬起頭,鼻子嗅嗅,這群人身上的體味混合成一團小小的颶風,在客廳里周轉。不過,我依舊能聞到羯玲身上難以消退的那種酒氣……

她才剛搬進這公寓,能嗅出什么?不過,也不能說什么也沒有,有一絲微微的不屬于這群土人們的氣息,一種,極輕微但依舊堅韌的異味……也有可能是前房客留下的。

“麥克,麥克。”我聽見呼喚,是老板羯玲對著我喊,她臉色紅紫,擺開雙臂,要大家安靜下來。

我從夢幻里醒來,微笑著看她。

“來,我們做個游戲。我聽人事部搞創建的經理介紹,團隊活動時,公司老讓大家互相說出對彼此的希望。我們也來試試!麥克,你說說你對我的期望。說完了,輪崔西說。”

我愣在那里。我感到惱怒,更感到失望和無奈。今天是周末,羯玲,周末是休戰的日子!

羯玲看著我,崔西瞪著我,莉莉鼓勵地笑看我,湯姆一臉嘲笑。

“羯玲,我……我期待,我期待你帶領我們每一個人履行好大家對公司的職責。”我說。

耳朵里聽見崔西一聲冷笑;羯玲點點頭,轉臉望向崔西。

崔西矮胖的身軀忽像撈出水的河豚那樣鼓脹起來,她的臉發出一種勇蠻的光亮:“羯玲,我還是那句老話,希望你多看看、多想想。我不會離開這公司的,但我也愿意聽你指揮。”

房里本來熱鬧,現在一片寂靜,只聽見很多人的呼吸聲。

羯玲轉向我:“麥克,我始終對你有所期待,我期待你不要只把自己當成一個顧問,要幫我解決難題。”

她看著崔西,圓臉上漸漸浮起一個笑容:“崔西,你依舊在團隊里。我希望你一如既往支持公司業務。”

還沒等大家琢磨她的話,羯玲笑成一朵花:“現在,我們開飯啦,大家把帶來的好吃的拿出來分享。”

很多樂扣樂扣的塑料盒和玻璃盒出現在人們手上,蓋子揭開了,確實有不少雞鴨魚肉。崔西和克萊爾偏要玩古怪,有人打鈴,送來了剛剛烘熱的比薩。克萊爾一個勁兒喊:“這不是買的,是崔西自己做的餅坯,送到比薩店烤。”

崔西打開比薩盒。仔細剜下一塊金黃豐滿的,放在塑料碟子里,首先捧給羯玲。我冷眼看那羯玲,她謝了崔西一聲,把比薩擱到電視機頂上,施施然走開了。

我找到湯姆,他一手捧著他的蝦,一手捧著我帶來的五香牛肉片,微笑著點頭:“老板揭掉了你的刀鞘。”

我端過自己的五香牛肉盒子,走到莉莉身邊,請她來一片。莉莉眨眨眼:“有些人,真不要臉!”

我等有人從我盒子里拿牛肉片,然后我自顧自拿起自己的牛肉片吃,好吃!

如果羯玲走來,我會讓她嘗嘗。如果她不過來,我不會送過去。

“光吃,有啥意思?”只聽羯玲又興奮地喊了,“我們再來玩游戲!”

我們還在咀嚼,只聽這位忽然愛做游戲的“女王”喊道:“來,莉莉和麥克一組,崔西和克萊爾另一組,競爭今晚的最佳禮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燈被調暗了,又像燈被調亮了。

莉莉尷尬地朝我看看,我看看湯姆,湯姆一臉僥幸之色。

“玩什么?我倆哪樣比得過麥克和莉莉?”崔西哈哈笑,好像非常雀躍。克萊爾原地轉圈,她在看每個人的表情。

我也笑著大聲說:“我從來體育不及格;智力競賽題我聽都聽不全的。羯玲,換人吧!”

羯玲圓臉上突然顯出幾道刀削似的咬肌,她剜了我一眼,接著剜崔西一眼:“聽好了,第一題,簡單,我說題,你們搶答。”

所有人安靜下來聽題,她一開口,我心里就一驚。她用她習慣的美式英語問我們一道普通數學題,題目類似于“A和B,B先走一小時,A要趕上,需要幾倍于B的速度”之類,初中生設個x、y便都輕松解來。然而,關鍵之關鍵:崔西和克萊爾不懂英語!

所有人都立馬看出了羯玲的用心。

周末,暖房,你何必?

我和莉莉面面相覷。崔西臉色慘白,捏住酒杯的手指發出白光。她宣布:“我和克萊爾都聽不懂題,我們輸了。”

我想說句什么安慰的話,即便她不愛聽,我也得是紳士。

可是,世事難料,身邊莉莉忽然鎮靜自如把羯玲出的題翻成了漢語。她一個字一個字翻譯得清清楚楚,我想,團隊里任何人一分鐘之內都解出了答案。

崔西和克萊爾身體輕輕抖動,像被人當場逮住的賊。

“理解我心里的恨了吧?”莉莉悄悄湊到我耳邊,“她們連這種數學題都不會解。”

我沒回答,我覺得可恥,真的!

周末,暖房,他媽的何必?

“第二題。”只聽羯玲微微興奮的聲音,大家立馬又安靜了。這回,她說的是漢語,“葡萄牙A牌卷筒紙生產商發現大賣場開始出售賣場自品牌卷筒紙,搶了市場份額。A牌卷筒紙系列最高端品種15元一卷,最低端品種5元一卷,而賣場自品牌賣3元一卷。試問:如果A牌決心與賣場合作,避免市場份額滑坡,該如何做?請兩小組代表A牌管理層各出方案。”

這是市場營銷題,挺有意思的。所有人都開始動腦筋。

“麥克,這題歸你解答,你是時髦的MBA。”莉莉對我咧嘴笑。

那邊,崔西和克萊爾也竊竊私語。

過了老半天,羯玲喝了兩大杯紅酒了,她臉上泛起快活神色:“時間到。先請崔西一組答題。”

崔西撇撇嘴,面無表情。克萊爾咧嘴一笑:“我們的方案是發揮我們的品牌優勢。消費者認A牌,只不過嫌價格高。我們將研究推出針對低價市場的新款卷筒紙,只賣三元三毛。干死賣場品牌。”

羯玲等著克萊爾往下講,克萊爾卻沒什么要講了。

羯玲哼一聲:“莉莉?”

“麥克新來,這種題,新人解決。”莉莉傲然揚臉,一臉笑容。

我斟酌字眼,小心翼翼:“各抒己見,沒正確答案哦。我們的意思,賣場是合作方,如果和賣場結怨,我們也沒好處。賣場無非是想分一杯羹嘛。幾個方案,第一,協調賣場,讓他們停止生產銷售自有品牌,我們的低價系列再降降價,這部分所得利潤多分幾個點給賣場。這樣,低端系列看起來吃虧些,但市場穩定可預見,也許還產生增量來抵消損失。或者,第二方案:我們把低端系列停了,但賣場必須讓我們獨家當它自有品牌的生產商,并標示在產品包裝上,利潤同我們分成。我們則全力攻中高端市場。第三,依舊是謀求和賣場合作,看看還有什么更好的避免惡性競爭的合作方案。時間總會讓我們得出更好方案的。”

羯玲滿意地朝虛空點點頭,也不看我們,也不看崔西和克萊爾,發表總結:“看來,還是不得不認可學歷啊!麥克畢竟是工商管理碩士,有邏輯。克萊爾,你的品牌又要賣15元一卷賺大錢,又要賣三元三,搶小錢。像你這種大小通吃的,實在是厲害!”

克萊爾低下腦袋,崔西把頭抬得更高。她倆似乎和大家遠遠隔開了。

我湊近莉莉:“你傻笑啥?羯玲把我倆頂到杠頭上了,還笑!”

莉莉瞥我一眼:“麥克,我本來就在杠頭上。只要羯玲肯,我愿意當項莊之劍。問題在你,羯玲同我說了,說你言不由衷,立場飄忽。你小心!”

十三

“暖房事件”過去不久,該來的后果就來了。

這后果還沒來得及到達我,先到達“導演”羯玲身上。

我不在總部,我出差了。我先去武漢,然后到廣州。離開總部,我反而感受到了我們部門的脈搏。你躲在心臟里無非同它一起跳動,到了手腳上,才摸得出那脈息正不正常。

我竟然博得了市場同事們真心的喜愛,這讓我心花怒放。我琢磨他們用各種方式對我的肯定,覺得這是一個大型悲劇發出的局部回聲。他們(她們)幾乎帶著痛感對我傾訴:“麥克,像你這樣下來一心跟我們分析案例探討業務技巧的上司太少了,其他人都在搞人啊。”

我只能裝傻,我掏出心來,把我對一件件舊案例的體會,跟第一線處理事務的苦人兒們分享,但愿他們(她們)下一回遇事,可以有預案,也有攻防原則。

那重要電話不是莉莉打給我的,也不是湯姆,竟然是克萊爾。

克萊爾的電話晚上十點多讓我手機亂振:“麥克,在廣州呢?聽說大家都很喜歡你呀。我沒別的事,打電話也是要謝謝你。我覺得,我覺得吧,你其實對我還不錯。真的,真的,我也不是傻瓜,你凡事還是挺想給我面子的,盡管你未必能作什么決定。我不多說了,免得你誤解,謝謝你,麥克。你回來上海不要吃驚,有人要崩潰啦!”

她嘰嘰呱呱一大串話,不容我提問,倏然掛斷。

我自然第一時間撥通了湯姆。這小子藏著掖著,也不跟我通風報信。

“是啊,是有點怪。”他在深夜電話里沉吟,“羯玲似乎讓蒙哥馬利整得快失控了。如果這次陪她去看老中醫,人家大概不會要她節欲,人家要勸她看西醫了。她好像要急性發作呢。具體細節我不清楚,你或者問問莉莉?”

莉莉第二天一清早吵醒我,她在電話里很冷靜:“太陽底下,也沒啥新鮮事。蒙哥馬利給羯玲下了最后通牒,還大拍桌子。如果三個月里羯玲沒辦法和崔西真正和解,建立安全穩定的合作關系,他會讓羯玲而不是崔西滾蛋。”

“羯玲告訴你的?”我問。

“是啊。她還學了蒙哥馬利的原話給我。‘沒和我同事三年以上的人,不算公司真正的員工。我只信任長期共事的人。”莉莉說,“麥克,你也不算。我雖然干五年了,但也不是干滿三年的人都能得到信任。”

“嗯,羯玲怎樣?”

莉莉遲疑了一下:“麥克,你盡快回來吧。羯玲,她、她糟透了!”

回總部前,我謹慎問了武漢和廣州的本部門負責人(他們比較灑脫,他們只是業務上接受我們部門指導,行政上歸屬大區):“你們覺得崔西怎樣?”

沒想到他們直言不諱:“沒法合作。我們和她不是合作,我們是被逼無奈。”

羯玲那通令我無法忘懷的電話找著我的時候,我正在虹橋機場等公司的司機。

羯玲說:“麥克,我要即刻和你談談。你回來了嗎?好,在我公寓大堂見。”

我拖著行李走進老板住處的大堂,坐在很不舒服的怪椅子上等她下樓。她來了,穿一件奇奇怪怪類似睡袍的衣服,剎那間,我嗅到了她身上的洋人氣味。

羯玲如同一個夢游癥患者般瞪著我看,她眸子里空空如也。她圓臉的邊緣有奇怪的青色傷痕,她明顯剛喝過酒……

她嘆口氣:“今天下午,我把莉莉惹哭了。”

“為啥?”

羯玲沒回答我,她看看大堂那個穿西服替人摁電梯的中年服務生,又攤開自己兩只手,看涂了肉色指甲油的十個指頭:“麥克,我想解雇莉莉。”

“啊?”我表示自己感到突然,但其實并不覺得突然。

“她離開是最佳選擇。”羯玲點點頭,“她出了餿主意,她得負責。”

我忍不住點點頭。我看看羯玲,她今天臉不紅不紫,卻黃得厲害:“莉莉怎么說?”

“她、她哭了。”羯玲又看自己指甲,“不要怪我。我得解開死扣子。”

“我理解。”我點頭。

“你要幫我。”羯玲無精打采地說,“你是我招聘的。”

“是的,嫡系部隊。”我把話說全。

回到家,我沒給莉莉打電話,也沒給湯姆打。這種時刻,不合適進行電話溝通,等次日面對面吧。我希望第二天還能在辦公區看見莉莉。

不過,令人啼笑皆非,我又想錯了:這公司本身是朵奇葩。

第二天我不但見到了莉莉,而且,一連十幾天,她什么也沒向我傾訴,看上去正正常常做著她的事,好好待在辦公室里。

幾乎是一段人人相安無事的好時光。直到,直到又一天下午,羯玲團頭紫臉踉踉蹌蹌逃回自己辦公室。

偷偷觀察她的人個個覺得發生了什么大事,人人膽戰心驚,怕自己桌頭直線電話響起來。

響起鈴聲的桌頭電話是我的。

我走進羯玲辦公室,她抱著頭蜷縮在她座位上,像一只受傷的小獸,那種獐子或小鹿之類。

“麥克,我要瘋了。”她的灼熱口氣朝我逼來,非常腥臭。她臉盤紫得發亮,額頭上有可疑的紅色小斑點。

我默默等她繼續講述。

“人事部也沒對莉莉采取任何行動。我像是誰也解雇不了。”羯玲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麥克,你說這是什么意思?”

我愣著,什么也沒說。

“其實我明白了。”羯玲恨恨道,“蒙哥馬利是逼我,要我向崔西跪下。蒙哥馬利要我明白,我只是這部門的傀儡,真正的老板是崔西!”

我點點頭,她說得符合邏輯。

我說:“我聽大家講,你來之前,蒙哥馬利提名崔西當副總裁,因為最高領導小組五比一反對,他才妥協招聘了您。”

“蒙哥馬利給我的期限也不多了。如果崔西不認可我,我就是唯一被辭退的那個!”羯玲笑了,笑得有點瘋。

“怎么能讓崔西認可你?”我問。

“跪下。”羯玲拉開抽屜,當我面掏出一只酒瓶,擰開蓋子,猛然倒豎瓶子灌了一大口。那是威士忌。

“羯玲,你需要我做什么?”我問。

“跪成一排。”羯玲臉上沒笑容,反像是在責備我。

我笑出了聲。我又問:“莉莉和湯姆呢?”

羯玲騰地從椅子上站立起來:“告訴你,麥克。我曾發過誓,那是我在美國找不到工作的時候。我發誓絕不回臺南去當采茶妹!你知不知道,那時候,我夠多么絕望?我看到別人桌子底下有‘JOB三個字母,我就撲上去,好像那就是工作。你知道那是什么嗎?那只是圣經里的‘約伯記。我坦白告訴你,我絕不會輕易丟掉這個‘副總裁頭銜的。你們誰不肯配合我,你們就走吧。”

我又一次覺得心里濕熱,像血正漫過皮膚那樣。

我感到強大的憐憫不容我驕傲。我對羯玲點頭:“羯玲,我是你‘嫡系部隊,你說掛白旗就掛白旗。”

十四

記得難得的和平便如此接踵而至。

那一段魔幻日子里,整個部門像停戰的前線,雙方士兵同聲高唱圣誕曲。克萊爾對每個人都飛起了媚眼,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在紅色鏡框后向你眨動,令人看見有些心慌。

莉莉所作所為沒特別夸張,她還是不理睬崔西和克萊爾,不過,她非常謹慎地避免談起她倆。

至于我,應該大方承認崔西首先伸來了橄欖枝,她端著一紙箱小玩偶,是品牌搞活動的派發禮物,她招呼我:“麥克快來挑幾個,送小朋友頂好。”

我第二天買了兩盒金光閃閃的巧克力,開會時候,一盒放羯玲面前,一盒放在崔西面前。自然每個開會的人都有份。

蒙哥馬利不請自來,他如同一頭走出非洲的長頸鹿,慢吞吞磨磨蹭蹭從本部門辦公區域漫步經過。他看見崔西正在湯姆桌邊交代事情,看見莉莉同我一起聽克萊爾提某種請求,他看見羯玲出辦公室門喊:“崔西、莉莉,一起來一下。”

長頸鹿不動聲色走過去了。這部門,仿佛地震時裂開的地縫遮上一張草坪,看起來像平坦的足球場,令人放心和寬慰。

漸漸地,每天早上羯玲一到辦公室,就習慣成自然喊一聲:“崔西,來我辦公室。”

我記住自己對羯玲的許諾。我提醒自己別自私,別忍心把一個五十歲的靠酗酒和縱欲維持脆弱平衡的女人送回她害怕的茶林。

莉莉似乎與我想法一致,再說她經歷了隱痛,她很安靜地維持著門面,與大家同步。

整個部門變得比從前嚴肅端莊,人人彬彬有禮,個個老老實實。

有時候,一時恍惚,我覺得這部門從來就如此靜謐安好。我們像一群解甲歸田的兵士,無論誰當政,我們都已不習慣再披征袍。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許骨子里就是天生完美農夫,吃過上頓,不愁下頓。日子美好地從晨至昏……

鏈條上的脆點還是莉莉,是莉莉終于咵嗒一聲,在某個時刻斷裂了。

我還是清晰地記住了那個中午。那天春光正好,大家都很愉快,不該有事發生。

莉莉的皮鞋咔咔咔踩在地面上,她腰肢擺動,臀線起伏,朝我這邊走來。我聽見她腳步,抬起頭看她,但見她咬牙切齒,像來找一把刀。

“麥克,你評評理,簡直太欺負人了!”莉莉的聲調帶著哭腔。所有人的耳朵同時豎立起來。

我當機立斷,站起來一把攥住她胳膊,拖她走過克萊爾的桌子,走過崔西的桌子,我還朝崔西望了一眼,正看見她射向莉莉的厭惡的眼色。我把莉莉拉進羯玲辦公室,羯玲出差未回。

“怎么回事?別激動,慢慢說。”我給她倒了一杯水。

莉莉沒喝水,她兩手緊握小紙杯,目光灼灼,水溢出來濕了她虎口,她也不察覺:“狗娘養的崔西要我把媒體名單交給她。”

“又開始了!”我心里絕望地想,“當然不能指望她們仁慈。”

“那羯玲怎么說?”我懷疑羯玲,非常懷疑。

“羯玲讓我交名單。”莉莉嘴唇哆嗦起來。

“這個太過分了!羯玲大概不太懂。”我想安慰住莉莉,這會兒,哭鬧是有害的。

“她懂,她懂得很!”莉莉扭歪半張臉,“她現在是要拿我開刀,舔菊崔西。她要殺得我體無完膚,讓崔西解恨,然后饒了她羯某人。”

“你怎么辦?”我問。

“我?她倆甭想從我手里要到一個電話號碼。那是我的社交圈,我個人的資源,憑什么呀?”莉莉恨得咬碎貝齒。

“得了,你先別這么激動。”我沖她點頭,“我理解你,但你激動你就理虧。名單在你手里,你不給又不會從你手里飛走。先冷靜吧。”

我自顧自走出羯玲辦公室。我惱怒地瞪了崔西一眼,心里罵:“你個貪得無厭的老姑娘!”

和平就像梅雨天的太陽,極美好,卻稍縱即逝。

羯玲不在,我冷眼旁觀,沒想到湯姆隨即投入了戰斗,成了這一回合莉莉的同盟軍。

湯姆沒提莉莉的媒體名單,湯姆嬉皮笑臉:“那么,我那里的專家名單是不是也要和品牌分享呀?可惜了,專家在上我名單前,跟入籍美利堅合眾國那樣,把手放心口上發過誓——我們只認湯姆,湯姆不發話,他們也無話可說。哈哈。”

崔西和克萊爾就在一邊聽。湯姆還想拖我下水:“麥克,你乖乖地也把政府官員名單交給品牌吧!”

我看看不言不語的崔西和表情千變萬化的克萊爾,我笑道:“崔西、克萊爾,你倆要不要,我立馬打印給你們。”

崔西嗤一聲:“我要來有屁用!你是去給政府官員磕頭作揖的,我沒那閑工夫。”

“那你惦記我的媒體名單干什么呢?你以為人家媒體總編們會認你?”莉莉憤怒地插嘴。

“哎呀,”崔西轉臉對著克萊爾搖頭,“要不怎么是些榆木腦袋呢?我誰呀?我要你那些不中用的狐朋狗友來有啥用?也不吃一塹長一智,真以為是我要擠對你?”

我聽明白了,莉莉也聽明白了,但莉莉不肯信:“得了吧!別老裝神弄鬼,把自己裝扮成皇室成員。誰信?”

“那你不給是吧?別后悔啊。我可是先禮后兵的。”崔西撈起桌上電話就撥,“蒙哥馬利?是我,崔西。我上來匯報一下?”

眼看戰線要垮,我大聲說:“其實,人靠本事吃飯,光拿到名單沒本事,有啥意思?人際關系是跟人走的,我的朋友圈只認我。逼急了,莉莉、湯姆,咱們三人辭職開個公司吧,把咱們這交際圈賣給全行業各家,下海了,算了。到那時候,崔西和克萊爾也可能不再擠對咱們,要和咱們三個交朋友了。”

湯姆和莉莉應聲:“欺人太甚,一起辭職!”

我知道我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崔西一定會把這些話原原本本告訴蒙哥馬利,而且一定指出是我挑頭,拿辭職抗命。明明莉莉一個人的事,如今湯姆和我全搭進去了。

但真是莉莉一個人的事嗎,恐怕只是一個接一個收拾吧?蒙哥馬利挺崔西,崔西哪怕是個屁,也得戴上烏紗帽,坐到這個部門屋頂上。這就是所有人,包括羯玲,需要痛苦地自我調整以適應的現實。

我想,崔西見了蒙哥馬利,應該還有一段短暫的和平期。

蒙哥馬利這么聰明的人,他不希望手下帶著這部門最關鍵的人際關系網集體逃亡。

可以想見,我們幾個人苦了,我們連崔西的對手都不是,現在卻被她搞到直接跟恐龍放對了!

羯玲沒回總部那幾天,我、莉莉和湯姆成天同進同出,不讓人有機會來分化我們。我們一起吃午飯,互相袒露誠心,不肯出賣朋友。

周末傍晚,我道過再會,下到商場書店買書。書架間兩個女人等著我。

崔西說:“嗨,麥克,這么巧?喝杯咖啡吧。”

克萊爾笑吟吟:“我們可是有禮貌地邀請你哦。”

我笑笑,放回書架上一本《假面舞會》新小說,跟她倆就近到那家綠色裝潢的咖啡館坐下,崔西叫了三杯咖啡。

“麥克,識時務者為俊杰。你是聰明人,我們之間從前沒過節。羯玲那天在家里開派對,明顯挑撥我們火并,我們也不傻,看出你不愿意。很好,今天我們開誠布公談一談。今后是敵是友,搞個明白!”崔西脆生生說。

“崔西,你怎么總這風格?”我苦笑搖頭。

“麥克,我不傻。你政府關系的名單,我要了也沒用。公司和品牌,這方面總要仰仗你,你不用擔心自己。本來也可以不要莉莉媒體名單,但莉莉自己心里明白,我們需要她的時候,她到底卡過我們還是幫過我們。蒙哥馬利知道我倆一心為品牌,你幫我們就是幫蒙哥馬利,懂嗎?”

我又氣又好笑,不點頭,也不搖頭。

“知道是莉莉介紹你認識羯玲的,要你同莉莉作對,那是難為你。我們要求很小,就是請你保持中立,我們互不傷害。”克萊爾接嘴。

我瞪著克萊爾:“喂,你的級別比我低多了,這話也是你有資格對我說的?嘁!”

克萊爾搖搖頭,咬著紅嘴唇。崔西笑道:“麥克高學歷,我們望塵莫及,好吧?現在說的是事實,麥克,話講到這里了,你自己拿捏。這可不是崔西和克萊爾的意思,你懂的,我們哪有資格對你說這種話。”

就過了往下一個周末,硝煙騰地就彌漫了。羯玲剛回總部,對她不在時發生的事茫然無知,而自己長了腳亂走的謠言是:湯姆和莉莉亂搞男女關系!

十五

我著急與羯玲一談。我撥通她桌上內線,獲準到她辦公室匯報工作。

“羯玲,你不在時發生了一些事,我有義務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羯玲曬黑了些,她去了大半圈東部沿海,見了很多大區經理和業務上的下屬們。羯玲微笑:“麥克,要發生的總要發生,不要著急上火,慢慢說。”

哦,她心態倒好?我把要匯報的事樁樁件件有頭有尾匯報了,最后問個問題:“您怎么看?”

羯玲臉色前所未有的健康,既不紅也不紫,她篤定往椅背上一靠:“麥克,這次我見了不少在這公司長青不倒的老人馬,也跟她們了解了情況。你在這公司沒久待,不怪你。我要怪自己,一來就輕信了莉莉。”

她雙手抹抹臉,搓著扁鼻子的鼻翼:“蒙哥馬利是對的。有許許多多人不喜歡崔西,但崔西從來不受影響;她做的事,很多人不喜歡不欣賞,但蒙哥馬利對她向來滿意。我和你,剛剛到公司,難道不該想想為什么?”

羯玲停了一下,從抽屜里拿出一袋子芒果干送我:“我和你,應該多看少動,多看少評論。”

我走出羯玲辦公室,一眼看見崔西的亮眼珠,她充滿自信地對我遞個眼色。

我走到自己座位上,莉莉正在電腦上查資料,她問我:“羯玲怎么樣?”

我第一時間沒理她,等她轉過臉看我,我給了她一個生無可戀的表情。

謠言以颶風速度傳遍公司每個部門,謠言的重要部分是某種證據,類似開房憑證那種。當天莉莉和湯姆還蒙在鼓里,第二天中午他倆醒了。

莉莉第一個沖進羯玲房間,半小時后她走出來,猶如剛從健身房離開,不小心撞了崔西桌子。崔西不在,她電腦砸到了地板上。

湯姆整整自己領帶,也慢悠悠逛進羯玲辦公室。他進去就出來,直接走到不時瞟著他的克萊爾面前:“克萊爾,還記得有一年你托我找醫生?”

我只當沒看見。莉莉和湯姆也不來找我通報情況。

午飯后羯玲高高興興站在走廊里喊:“麥克,崔西,進來開短會。”

我和崔西一前一后走進羯玲房間,羯玲笑得山花爛漫:“兩位總監,請坐,替我出出主意吧,這個部門簡直瘋了。好像嘉年華會呀。”

崔西瞪大眼睛不屑地瞅著羯玲。羯玲說:“崔西,來來來,我跟你匯報匯報。那張所謂的‘開房憑證是你拿給人事部的吧?”

我望向崔西,崔西不承認不否認,等羯玲往下說。

“查證過了,同莉莉講的一致,這是某次公司活動的開房記錄。那次湯姆沒出席。”

“沒出席?怎么證明他沒出席?”崔西哼一聲。

“不過,我有點替你擔心呀,崔西。莉莉說她手里倒是有你和某某人開房的憑證。另外,湯姆向我出示了克萊爾的一份病歷復印件,哎呀,要不要我講出是啥病呀?”

崔西憤怒地站起來,瞪著眼,瞪完了,又坐回去了。

“麥克,公司內外危機管理是你的職分,你看看這事怎么處?”羯玲笑容可掬看著我。

我捏捏領帶結,看定了崔西:“崔西,干這種小兒科的丑事有意思嗎?別怪我說得粗魯,自己屁股擦干凈沒?到明天,咱們整個部門都臭了!”

“你說怎么收場?”羯玲笑問崔西。

崔西一張冷臉,沒半分慌張。她站起來:“好了,我會處理的,羯玲。”說了,她揚長而去。

“嗬嗬,笑死我。”羯玲兩只粉拳敲桌面,開心得像個小女孩,“這種病的病歷也會落到人家手里,真不要臉!還有,還有,莉莉是虛張聲勢吧?她哪會有崔西和那、那誰開房的證據?”

我微笑著端詳笑得解氣的羯玲。

羯玲,莉莉不是吃素的,她恐怕還有你和洋人鬼混的證據呢!

真他媽的一團糟!

和平雖然分成短暫的一小段一小段,像鱔筒煲里的鱔段,但畢竟又回來了。

我終于明白什么叫力量平衡。我們部門的各路力量暫時達到了平衡狀態。應該為之欣喜。

我對崔西始終報以平淡不顯著的善意,我絕對不欣賞她這樣的人物,但不至于要同她針鋒相對。羯玲自從明確要我隨她對蒙哥馬利舉起白旗,她再也不提要崔西滾蛋的初衷。莉莉和湯姆有自保能力,這讓我們生活在新的生態平衡中。

倏然時光,春色易逝,又是初夏。

我對這公司有諸多不滿,但對蒙哥馬利制定的工資水準是滿意的。我相信大家之所以斗起來鮮血淋漓,談到要走卻沒一個爽氣,也就是惦記這份工資。去哪兒還能有如此豐厚的報償呢?蒙哥馬利不是虛妄之人,他要你臣服,他肯花錢的。

我、莉莉和湯姆賴以生存的社會關系圈,至此還掌握在我們自己手里,我們知道有人惦記這幾份名單,但明搶不行,搶去也沒用。我們于是放心了,我們的存在有其合理性,我們是“有用之才”。崔西和克萊爾又是什么人才呢?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盡管十年不晚,能早一點,總讓人高興。

過完夏至,公司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事。公司產品在衛生監督部門抽查中被發現含有不良物質,這突發事故讓公司銷售數字銳減,大家的年終花紅和獎金必定打水漂了。

蒙哥馬利暴跳如雷,與產品質量有關那幾個部門的倒霉鬼紛紛打點自己的零碎,準備卷鋪蓋走人。

莉莉和湯姆請我下班吃芝麻湯圓,湯圓還沒下肚,莉莉使個眼色,湯姆笑說:“阿哥,機會來了。聽說蒙哥馬利對公司的‘危機管理流程不滿,要羯玲重新設計。我們搞翻崔西吧!”

崔西?

湯姆袖管里掏出現行“危機管理流程”的打印稿給我,我雖說擔綱主要的危機處理工作,卻從沒聽說還有這么一份流程。

不看則已,看了氣不打一處來:原來這流程有個“瓶頸”,無論任何部門如何出色管控危機,所有工作最后看似匯報到蒙哥馬利那兒,實際卻交給了他信得過的崔西作決策。

簡言之,我們這些高學歷分子使盡聰明、用盡資源,最后決定權卻在不學無術的崔西手里捏著。任何功勞,蒙哥馬利都記在“懂個屁”的崔西頭上;而一旦勞而無功,則任由崔西尋找替罪羔羊。

“怎樣?麥克,你來擬個新流程,一個專業的流程,把崔西這只蜘蛛從網上趕出去!”莉莉握緊拳頭,雙眼放光。

“我同意。”我說,想起讀工商管理碩士時我們對專業性的信仰,沒理由不挑戰崔西,“我一星期就能做出新流程,主旨是不依賴任何個人,讓制度發揮作用。”

莉莉和湯姆歡呼鼓掌。我們咬開芝麻湯圓,黑色餡料流在我們牙齒間,很像歃血為盟了。

十六

盡管莉莉和湯姆覺得秘密約定應保守在我們三人之間,我還是找機會對羯玲指出:改革危機管理流程是消減崔西影響力的機會。

羯玲這段時光過得比較太平,至少蒙哥馬利對她平平淡淡,沒有責罵。她一直吃老中醫開的中藥,臉上紫色火氣褪盡了,雖還有些紅,有時竟也健康顯白。

羯玲聽我說完,微微氣喘,她急急問:“讓崔西這蠢貨拿大主意怎么行?怪不得防止不了危機爆發。麥克,你是專家,你有好主張?”

“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我告訴羯玲,“綜合各家跨國公司通行做法,我給你一個各環節合作、由團隊共同作決策的新流程。也就是說,讓這個權力回到以你為首的團隊來。”

羯玲臉上放光,又問:“舊流程是蒙哥馬利授權崔西決策……”

我搶過話頭:“新流程就是蒙哥馬利授權我們部門共同決策。你是部門首腦。”

“這是目前形勢下不得不做的,是吧?”她還猶豫。

“羯玲,說句心里話,我們都愿意你當我們老板。除了克萊爾,誰會跟崔西呢?你就坐等我們改革流程吧。到時候,你只要順水推舟……”我把話挑明。

羯玲竟然高興到忘乎所以,她掏出兩只玻璃小杯子,抽屜里取出威士忌,一定要我干一杯。又像歃血為盟哪!

每周三有團隊高管例會。這周例會上,羯玲拋出了我草擬的邏輯嚴密的新流程。這真是一份無懈可擊的好流程啊。它是各家一流跨國企業危機管理流程里濃縮出的本公司適用版。

“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我吟詠古詩,告訴大家,這流程體現出集體決策的要素,始終不會有“一言堂”這種瑕疵。

但聽崔西陣陣冷笑,克萊爾連聲詠嘆“瘋了”“瘋了”“瘋了”……

莉莉和湯姆舉起雙手贊成,羯玲秉承一段時間以來不偏不倚的新姿態,客氣地問崔西:“崔西,你不同意?”

崔西冷笑三聲,道出一番奧妙來:“你們都看出奧妙了?哈哈,好,公司出事虧錢,馬上就改流程。流程其實只改了一個地方,就是本來我牽頭,現在集體決策。太好了,好極了!公司今年流年不利,都是我的錯。”

“崔西,我們是專業人士。”湯姆一字一頓說。

“什么意思?你說崔西不專業咯?”克萊爾立馬抽風。

羯玲擺擺手:“這和崔西沒關系。大老板要修改流程么,我們就事論事,都別想多了。”

我們以為流程就這么改定了。本來該如此么,這是業界標準,為什么要擔心它通不過?

可我們還是幼稚。

蒙哥馬利通知說他要親自到我們部門主持流程修改會。

他來了,大象和長頸鹿的雜交后代擠進會議室,沒聽幾句就總結陳詞:“很好,看出大家都動過腦筋了。所有的修改點都保留,加一句就行。”

羯玲吐出一口氣,雀躍:“您說,我來記錄。”

蒙哥馬利戲謔地一笑,看著我,又看羯玲:“部門作出共同決定后,交崔西核準。由崔西負責向首席執行官提交,并作相應解釋。”

我們全體聽愣了,蒙哥馬利此人已入匪夷所思之境,他這是當眾宣布崔西高升到羯玲之上嗎?封崔西為“第一副總裁”?

崔西好身手,每逢這種時刻就面無表情。不過,她那激動還是體現在行為上,她把右手拇指塞進牙齒間,啃了起來……

我看羯玲,一臉紫色淡霧。

蒙哥馬利嘲諷道:“你們不要‘一言堂?羯玲,你那只黃魚腦袋又不好使了?”

當著她的下屬,蒙哥馬利不屑地用粗話侮辱了她。

其實我該預料到的,可惜我沒朝那方向去想。

羯玲再次全身總動員,她如同一條被人釣起后不屑地扔進草叢的小雜魚,拼死彈跳,瞪凸眼睛張鰓呼吸,掙扎得令大家眼花繚亂。

首先她訂了一束碩大無比的紅色康乃馨送給崔西。花上插著她親自寫、親自署名的卡片:對不起,親愛的崔西……

我們僵硬的頭腦難以改變刻板軌跡,這束花還沒看懂,又看見了羯玲和崔西的肢體親愛。羯玲一大早走進辦公室,又甜又膩招呼了一聲“崔西”,膩在崔西桌邊講笑,一只手竟然撫摸起崔西亂蓬蓬的“銹發”來……公司舉辦了一場中層經理以上聚會,大家吃自助餐。羯玲捧著餐盤,看也不看周圍,從我們每一個人桌邊走過,直截了當和崔西坐在一起,竊竊私語,繼而巧笑嫣然……

我不敢走進她辦公室去私聊,這人已扇了她自己不止一次耳光,如今幾乎顯出了詐尸般妖氣。她如此做作,從此誰還敢同她齊心協力?崔西不傻,恐怕也不會招降納叛的。

公司其他部門都在訕笑:“聽說羯玲被崔西迷倒了?”

不管羯玲有沒有被崔西迷倒,崔西肯定不會輕易喝羯玲的迷魂湯。崔西這種性格,你打了她臉,她要看你真割手出血。

我當然記得后來那個下午,記得清清楚楚,就像一切發生在昨天。

陽光帶著夏天熱量照進辦公區,樓層已打開了中央空調。我桌上電話響,羯玲找我談話。

我走進她辦公室,不曉得她找我什么事。

羯玲神色窘迫,一臉心潮起伏。我驚駭地發現,她不但臉上布滿紫氣,這一回,紫氣中又顯出黑來。她喝過了,她的房間里滿是酒氣和那種洋人腋窩散發的騷氣。她仿佛沉浸在一股臟兮兮的漩流之中。

“麥克,我跪在那個潑婦跟前,所有人都看見了,可是,她不肯饒過我。”羯玲嘴角泛起細微白沫子,“我還能怎么辦?我臉都丟盡了!”

她的確是。

我能說什么?

“蒙哥馬利給過我三個月期限,現在期限已經過了,上午他問我和崔西處好了沒有。”羯玲咂巴著嘴,慘笑起來。

“你怎么說?”

“我說處得還行。”羯玲回答,“蒙哥馬利冷笑三聲,告訴我崔西的意見正好相反。”

我想想蒙哥馬利,為羯玲感到寒冷。

“麥克,我還有最后一條活路!”羯玲喊叫起來,“崔西只是逼著我,要我動手。”

“嗯?”我并不太懂。

“崔西只有看到我打散反對她的聯盟,她才會放過我,讓我繼續假裝當這部門的頭。”羯玲說,“你明白,麥克?”

我不太明白,但我微微點頭。

“莉莉不肯走,人事部有人幫她,我開除不了她。湯姆手里拿著別人把柄……”

“嗯。”我覺得她說得對,那么還有誰?

“麥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只有你了!”

羯玲兩只手絞在一起,跟動物園狗熊那樣朝我上下拜起來,詭異得要命,“麥克,你辭職吧!你辭職,我就能讓崔西看見我的誠意。”

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不是我覺得自己不能出局,只是沒想到她能如此無恥,當面對我說出其中計較。好你個羯玲,你是真小人!

我倆面面相覷,我一臉尷尬,心里過山車一樣想前前后后,有幾個瞬間,義氣涌上心頭,我差不多要犧牲自己的驕傲來安慰她。

“麥克,你是我招聘的。反正,你可以當自己來這里玩了一圈,幫我一個忙。等我過了難關,我對你發誓,一定要趕走這只母狗。到那時,我再把你招聘回來!”羯玲亢奮地站起來,想要給我一個擁抱。

我后退一步,我醒了。

我淡淡對羯玲說:“羯玲,你開什么玩笑?酒喝多了吧?”

說完,我轉身走出了她辦公室。經過崔西面前,我像一個如釋重負的人,對她虛弱地一笑。

十七

蒙哥馬利,我們的田總,中國區首席執行官,簽發了解雇通知書。

解雇對象:羯玲。

人事部副總裁召見我:“麥克,沉住氣。敏感時刻不要發言、不要動作。”

我像被擰上后加了一道繩索的水龍頭,暫時處于“不存在”狀態。只能使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當然還有我嗅覺超敏的鼻子。

眼睛和耳朵也沒看見聽見,我的鼻子聞到了濃烈得像尸臭般的嘔吐出來的酒液。

蒙哥馬利解雇羯玲的理由無可辯駁:上班時酗酒。

莉莉對我說:“麥克,我已經作好準備,哪天宣布崔西接任羯玲,我哪天辭職。我要做的就一件事,我會把辭職信準確無誤扔到她鼻尖上!”

這天下班,湯姆主動開車送我回家,路上,我們用上海話交談,涉及了種種可能性。湯姆說:“我認為崔西不會趕我們走,她還得用我們這種人,我們是不可替代的。我不激動,我有孩子要養。麥克,你也沉住氣!”

可是,事實終于證明莉莉和湯姆都是瞎想。

人事部馬上招來了外來新和尚。這位“外來和尚”我們都見過,是一家家用化學品企業的副總裁,一個瘦瘦的中年男人,比我們年紀大些。他走進辦公區上第一天班的時候,對崔西說哈爾,對我說哈爾,對莉莉說哈爾,對湯姆說哈爾,唯獨對克萊爾說了聲“你好”……

任何時候,哪怕說相聲唱滑稽,在這公司,主角都得是蒙哥馬利。

新來的副總裁總共對我們一群總監和高級經理說了一串哈爾,縮在羯玲前辦公室翻文件翻了一星期,就不干了。據說,蒙哥馬利同他進行了一番個別對話,新人無聊地打個哈欠,說現在我回去還來得及。

最高六人決策小組五個人又敗在一個人手下。他們的陽謀沒得逞。

再次投票表決,五個沉默的家伙卻依舊否決崔西。

于是,蒙哥馬利來了一出絕唱。

蒙哥馬利打通羯玲電話,正好羯玲還在虹橋機場,她逃離上海的班機一小時后才起飛。

據羯玲自己后來告訴我們,蒙哥馬利對她說:“羯玲,我要說聲對不起,你趕緊回來吧!團隊不能沒有你!”

羯玲走進辦公區,大熱天穿白色新洋裝,她一定好幾天沒喝酒,認真笑著同我們打招呼。不過,我們全冷冷看她,看這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

沒人再待見羯玲,她發出的任何指示都乏人尊重缺人執行。蒙哥馬利對此心知肚明,卻放任這部門處于無政府狀態。

羯玲每天一上班就鉆進自己辦公室,連上廁所都很少。她成天坐在電腦前,和全國各地的專業經理們扯些叫大家膩煩的內部管理項目,但她基本不再和我們這些身邊的“直線下屬”溝通。她見到我,甜甜喊一聲“麥克”,垂下眼皮,迅速離開。

自從她想讓我自動辭職,我也就不再有報答之念,終于袖手旁觀。

哈里從紐約飛來上海,是荒涼景色中兀然出現的噴氣機尾跡。

哈里是我們部門專業線上一號人物,業務上他有指導權。

他常年不來上海,今年為什么突然來?我們個個費思量。

哈里事先通知羯玲,要召開部門高級經理以上業務通氣會。羯玲除了安排地點和時間,沒向我們提任何要求。

這會議將討論什么?介紹中國業務時的分寸是啥?我們一概不知。這是從沒發生過的混亂,但指望不了羯玲。羯玲已不是羯玲,她只是一個看守內閣,等著向人交棒。蒙哥馬利用鈔票留她坐在座位上。

哈里笑呵呵走進會議廳,笑容僵在他那張美國臉上:蒙哥馬利端著自己的大馬克杯,如大象擠豬圈,端坐會議桌頂端。

蒙哥馬利寒暄道:“哈里,你遠道而來,我親自為你主持會議。”

哈里以好聽的美式口語同大家插科打諢,然后介紹集團當年度在世界各地的生意概況,指出中國依舊是本企業在全球獲最快增長的市場。哈里認為自己很榮幸能和我們這批人見面,云云。

然后,和所有美國人一般無異,他看了看蒙哥馬利,把臉轉向我們:“盡管我可以從蒙哥馬利那兒得到答案,我還是想問問大家。為什么,為什么貴部門在羯玲上任之后仿佛停擺了?從紐約看過來,貴部門似乎脫離了同步運作?”

羯玲身上再沒那種從前的緊張,這些天她唇紅齒白,臉色粉紅。因為充足睡眠和戒酒,她仿佛一株因根部太潮濕而萎靡的鳶尾及時排澇緩過氣來。她并不回答哈里,她沉吟不語。

蒙哥馬利看也不看我們,他翻開自己巨大的筆記本,扭頭眺望窗外徐家匯的樓群。

哈里轉向崔西:“崔西,你是老員工,請說說你的想法。”

崔西干脆利落:“哈里,我不會說英語。”

哈里露出受冒犯的神態,他忍不住問:“這么多年都不會說英語,怎么在我們這樣的公司生存呢?”

莉莉和湯姆不合時宜地對看一眼,莉莉發出一聲嗤笑。

蒙哥馬利登時皺起了眉頭:“哈里,你不了解中國市場的情況。”

哈里像被揍了一拳,臉部肌肉僵直。蒙哥馬利不耐煩地合上筆記本:“我在董事會一直說,中國市場之所以能不斷增長,就是因為和美國分開,各行其是。我等會兒單獨向你解釋這里的問題。現在的關鍵是我們正在轉軌,我們需要一段空白時間,你完全不需要按常規進行調查。”

會議竟如此粗魯地被蒙哥馬利中斷了。

晚上部門設宴歡迎哈里,蒙哥馬利沒參加。哈里有些神不守舍,像個嬰兒般接受任何我們敬奉他的食物。曲終人散之際,我們看著哈里孤獨地向燈火輝煌的外灘江邊走去……

羯玲,和我們大家一樣,聽見了愈傳愈烈的謠言:集團總部要求中國公司暫時凍結公司人頭。

通俗說法:總部要求中國公司暫不招聘新人。

無論這種要求的背景是什么,都清晰說明兩點:第一,美國人在多年放手后第一回插手中國公司事務。第二,羯玲本來打包好的行李,現在可以拆開過日子,一時半會兒沒人會來取代她。她,依舊掛副總裁頭銜,管理本部門全國范圍工作。

“喂,麥克,”莉莉打破清寂,伸脖頸過來,“那位會不會咸魚翻身?”

我沒興趣想羯玲會不會咸魚翻身,我想的是:哈里同總部這決定有沒有關系?哈里,他在美國可是個人物呢!

緊接著,大家就聽說蒙哥馬利又砸了一只大馬克杯,工人又被叫去利用周末修補那面欠揍的粉墻。

我數著每個月厚厚一大沓工資,感到無聊。我們什么正事都沒做,上班純粹殺時間。

耳朵里聽見一聲熟悉又已陌生的召喚:“麥克,來我辦公室一下。”

羯玲?她招呼我?我是她屬下,理應聽招呼去她辦公室。

我去了,磨磨蹭蹭,站在門口,離她十分遠:“您有何吩咐?”

“坐,麥克。”羯玲熱情洋溢,仿佛我才第一天進公司,她和我之間純粹空白,“聊一件重要事。”

我覺得同她聊沒啥好事,不聊也不行,百分百提防著就好。

羯玲親自跑門外去泡了一杯龍井端給我,差點燙了她手。她坐下,恭恭敬敬端坐在辦公桌前,對蹺著二郎腿的我說:“麥克,你是我招聘的唯一一個高管。以前的事請你原諒,那時候我走投無路。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要寬宏大量。”

這話說得在理,我無言以對。

“現在,我還是對你明說。麥克,也許機會放在我們面前啦,我有我的渠道……”

“你有你的渠道?”我忍不住打斷她,像要戳穿她的謊言或虛妄夢囈。

“我有我的渠道,對!不瞞你說,那天晚上,我去了哈里的房間……”

“啊?”我感到眩暈。

“別誤會。哈里和我喝了一晚上的威士忌,他告訴了我一些我該知道的事情……”

“為什么是你?”我直截了當問。

“麥克,睜大眼睛,看看我履歷。我在美國游學歸來,我美語流利,我在美國加入當地各種俱樂部,我從前的職位全是各家公司地區總經理。麥克、麥克,蒙哥馬利的屁股已經把他的寶座磨穿。你想,一旦他離開寶座,哪個副總裁最有可能繼位?”

“你?”我差點沒掩飾住我的不屑。

“其他副總裁都是蒙哥馬利從一線店鋪帶起來的,跟崔西一般,沒什么學歷,說英語跟念符一樣。”羯玲嘲諷地笑起來,心情放松又快活,“麥克,你是美國商校工商管理碩士,你有資格。我一旦繼任蒙哥馬利,我現在這位子就是你了。毋庸置疑,你給我第一時間把崔西克萊爾給趕走!還記得我要你幫我招能人?你招,那些人為你工作。”

“羯玲,”我掂量著自己的語氣和用詞,“是不是哈里許諾你什么?”

“噓!”羯玲把手指豎在唇間,單眼皮鼓滿活力,“不要多說,保密!”

周末,我應湯姆之邀,到城隍廟九曲橋上茶坊同他聊天,到了一看,果不出我所料,莉莉也神采奕奕坐在茶桌邊。這又是一起“陰謀聚會”。

莉莉歡快地打了我肩膀一巴掌:“麥克,別老氣橫秋,春天真要來了!”

十八

我也不曉得為什么,也許我的荷爾蒙水平再也提不起來的緣故,我沒感到歡欣鼓舞。

我一如既往上下班,對所有人不溫不火,也對手頭的工作失去了興趣,我偷偷和獵頭公司頻繁約會,甚至已參加了幾回面試。我想干事業,不想和人斗,反感同人周旋。

崔西大概進入這公司后第一次感到窒息,她當然知道公司里發生著什么,明白一切都對她不利。哈里認為她在公司“生存”至今是不正常的。哈里的話以各種不同版本在公司各部門間流傳,最高層“五對一”的矛盾也已人人皆知。

崔西仿佛變成一支溫度計,大家都愛觀看她。如果她得意揚揚,人們就懷疑蒙哥馬利贏得了戰爭,或至少贏得了一場戰役;一旦崔西垂頭喪氣,大家就計算蒙哥馬利的王朝還剩下多少張日歷紙。每個人都看自己像押在三十六點輪盤賭上的籌碼,等著開紅或開黑……

崔西請了休假,飛到曼谷去了。

羯玲問我:“麥克,我要你找的人選怎樣了?”

“快了,快了,已經同當事人說過了。”我答。

“努力!”她舉起拳頭,揮一揮,仿佛我是她同黨。

莉莉又開始和羯玲同進同出。

莉莉看見迎面走來的克萊爾,不但不讓路,而且只要克萊爾向左,她先封死左路;克萊爾向右,她封死右路。克萊爾只好掉頭逃走。

我到樓上樓下走走,蒙哥馬利也不在公司,聽說他去美國了。

中秋節就快到了,人人都收集月餅券,等著坐飛機或高鐵回鄉同家人團圓。我見崔西黑著臉摸進辦公室,有些不忍,就走過去問她何時回家過中秋。

崔西愕然抬臉:“中秋?回鄉?我來了這公司,從沒時間回鄉過中秋。你這話從何而來?”

我聳聳肩:“崔西,別這樣。我就是跟你說說話,你別叫我緊張。”

崔西明白了我的好意,她點點頭:“麥克,你月餅券夠不夠?我這里好多,你拿幾張去。”

我不缺月餅券,但我從崔西手里接過幾張來,謝謝她。

中秋,月亮溜圓,光照四方。

中秋之夜,家家團圓,人坐在秋涼里,感到明凈而澄澈。我思念嫦娥,她是我初戀對象。

中秋一過,蒙哥馬利殺氣騰騰走進公司。他挺著胸脯,瞪著眼珠,看上去能有三米高,是個沒胡子的金剛。

美國總部隨即取消了人頭凍結通知,蒙哥馬利親自面試國際知名獵頭公司推薦的候選人,錄取了新的女副總裁龐冰雪。龐冰雪兩周后上任,領導我們這個部門。

任命龐冰雪的通知發到公司每個員工郵箱,我們又一次感到幕布拉開,戲又要上演,不過,這回可能是劇終。

羯玲以競走速度進出她的辦公室,不但不讓人截住她說話,也不想讓人看清她臉龐。

人事部副總裁親自召集我們部門的總監和高級經理們開會,通告了龐冰雪到任的時間和羯玲離任的時間。龐冰雪表示不需要羯玲作交接,所以羯玲提早一星期下課。

副總裁女士溫和地說:“正常人事交接,希望各位配合。各位要齊心協力支持冰雪的工作,也給羯玲女士創造良好的離職氛圍。我們都是文明世界的一員,希望大家的行動語言符合身份。”

她唯一無法約束的文明世界一員是蒙哥馬利田先生。蒙哥馬利八面威風一步三搖從我們座位前走過,腳步聲震碎食物鏈底端小動物們的心臟,他走進羯玲辦公室去。

只聽見砰然一聲,羯玲辦公室的隔斷玻璃綻開放射狀花紋。

“他是捧著馬克杯進去的嗎?”莉莉跳起來問。

我們全都瑟瑟打抖,誰有心情回答莉莉呢?

羯玲麻煩手下的最后一件事是麻煩湯姆,她求湯姆安排她再去看一回中醫。湯姆打電話給我:“我一個人實在難,兄弟,你還是一起陪著?”

我倆一起到羯玲樓下接她,她渾身散發酒臭和胃酸氣,頭發也不好好梳理,邋遢著進了湯姆的車。我們陪她掛了號,送她進鶴發童顏老中醫的診療室,立刻退出來,不聽醫生對她的診斷。

湯姆對我搖搖頭:“也可憐,雖說掙得比我多得多。”

我搖搖頭,眼前浮現莉莉帶著羯玲向我走來的第一天,那其實并不久,還在眼前。

我們提著她配的一串串中藥包,送她回家。羯玲堅持要請我們喝杯咖啡,算作告別。我和湯姆勉強跟她走進她大樓后面一家手沖咖啡凈室,坐下。

好咖啡香得正!一杯喝下去,功德圓滿。我們三個精神抖擻起來,互相笑嘻嘻看著,想說些好聽的話語。

羯玲理了理頭發,傲然說道:“你們兩個知道就好,不必到處去傳。蒙哥馬利是秋后螞蚱,神氣不了幾天了!”

我尷尬看看湯姆,湯姆也正尷尬看我。我倆不接嘴。

羯玲也不怪我們,她笑:“其實,我要說聲抱歉,同僚一場,我把你倆也整得團團轉。”

我倆依舊不說話,羯玲說:“好了,不管怎么說,我賺到了一輩子采茶賣茶的錢了,就算是我受氣的補償吧。祝你們兩位運氣好,繼續在新老板手下受器重。”

我和湯姆面面相覷。這女人站起來,到柜臺付賬,付完賬,再不看我們一眼,竟然揚長而去,從我們生活中消失了。

龐冰雪來了,一個不太有女人味的中年婦女。她的第一次訓話直截了當得令人感動:“聽著,崔西,聽著,麥克,聽著,你們所有這幾個總監和高級經理,我不喜歡你們所有人,從中長期而言,我會一個個炒掉你們!現在,僅僅為了你們的高工資高福利,你們憑良心工作吧。誰提出跳槽我都批準。”

她炒掉我們容易,難道蒙哥馬利能容忍她炒掉崔西?

我們偷偷笑了。

但是,龐冰雪來自未來世界。

才不過半年之后,美國宣布蒙哥馬利從中國公司總裁位子上退休,他仍是集團副總裁和董事會成員。美國人招聘的新總裁將從漢城飛抵上海,擔起重任。

龐冰雪言出必踐,她第一個解雇的是崔西。崔西一走,大家才相信蒙哥馬利真實地離開了。崔西帶走了克萊爾。

人事部副總裁女士電話我共享下午茶。

她港式的普通話溫柔地回響在我耳邊,令我感到體貼和安慰:“麥克,我介入了。雖然你將離開,但我為你安排了史無前例的補償金。愿你開辟出新的未來。我不擔心你,金子在任何地方都閃光!”

我看了看那個數字,擁抱了她。在冰冷的商業世界里,她是和我化學上合得來的人,是一盞發出暖光的燈。

通過獵頭,莉莉和湯姆都找到了理想的新工作。

在“羯玲”領導過我們的那個辦公區域,如今熱鬧地進出著我們完全不熟悉的一群人。

地球照樣轉,啤酒大家喝……

作者簡介

禹風,男,小說家,上海人 ,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飛魚》《潛》《夜巡》等,作品發表于《當代》《花城》《十月》《人民文學》等文學刊物,多描寫巴黎、上海、北京的城市人生。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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