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答案的人

言語

一

天空中烏云密布，樹葉沙沙作響，看來一場大雨在所難免了。李安蹲下系緊鞋帶，收緊書包帶子，快速朝水木清華跑去。風刮著，迫使她瞇起眼睛，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她踏上走過百八十遍的鵝卵石小道。畢竟，誰讓她這個可憐鬼忘記帶傘了呢。

鵝卵石小道直通水木清華。水木清華是間有些年代的書店了，木質牌匾上的爬山虎被風拂起一層層波紋，它們猖狂地占據了牌匾的大部分，以至于李安第一次來這的時候以為這家書店的名字叫清華。

“小安呀，你可好久沒來了，我以為你不喜歡我做的煎餅了。”張鵬的聲音從柜臺后傳來，帶著一絲懶洋洋的味道。

“您怎么知道是我？”

“因為大雨要來了，沒幾個人會來我這里避雨的。”張鵬對這種狀況習以為常地攤攤手，一臉無奈。

“好吧，煎餅很好吃，只是我上次不是考砸了嘛，媽媽給我報了課后補習班，可是我很不喜歡去補習班，那里的老師像拼拼圖一樣，總是把不合適的碎片硬塞進我大腦的空隙里。”李安的情緒肉眼可見地低落下來。

“小安，別總想這些不開心的，我剛剛更新了煎餅的配方，你要嘗嘗嗎？”張鵬拍拍李安的肩膀，仿佛想讓她看上去好一點。

“當然！”

李安輕車熟路地將書包放在專屬于她的板凳旁，張鵬去后面的小廚房做了一份升級版煎餅給她，盤子上俗氣地用番茄醬畫了一個笑臉。不過這法子顯然很有效，因為李安進店里這么久終于露出了笑容。

“這里面竟然有花生醬和花生碎，太好吃了！新配方好棒！”李安高舉起手里的煎餅，似乎打算為它頒一個“最佳煎餅”獎。

“哈哈哈，好吃就好，也許下次我們還可以在里面放上巧克力碎，或者冰激凌。”

“我完全同意！我只有在您這兒才能吃到不斷創新的煎餅，媽媽做的煎餅總是蔥花土豆絲，樓下賣的也是這樣。”

“其實你可以帶一塊有花生碎的煎餅回去給你媽媽嘗嘗。”張鵬說，“我想她會明白煎餅不止一種配方。”

二

張鵬看上去已經是李安爺爺輩的人了。據他自己說，他去年剛從李安就讀的高中退休。“您去年也是這么和我說的。”李安撇撇嘴，一點也不相信那所瘋狂的高中里會有張爺爺這么有趣的一位老師。

李安第一次踏進水木清華的時候，就被煎餅的香味吸引了。

那天剛好拿到生物測試的成績單，李安看著上面煩人的紅叉叉，腦海里已經預演起即將面對的狂風暴雨。“李安，你下次要是再考成這樣就別回來了！”嗯，一定是這樣，媽媽看見她的卷子，就會把手上的水往那件印花圍裙上一擦，然后一只手舉著實木菜鏟，另一只剛剛在圍裙上擦過的手就會指著李安上下揮舞，仿佛一位沉浸在美妙演奏會里的指揮家，不過媽媽是沉浸在可怕的生氣中。

李安不希望媽媽總是因為自己的成績生氣，她也想讓媽媽為自己驕傲一次。在學校，她認真聽課，作業也按時完成。可成績卻毫無長進，總是在及格線上下徘徊。

老師總是說：“只要你將三本生物書背得滾瓜爛熟，你的生物絕對能拿高分，除非你不夠努力。”李安覺得挺委屈的，因為無論她將遺傳部分背多少遍，哪怕她做夢都夢到孟德爾在給她講高矮豌豆，第二天考試也依舊不及格。

是時候另辟蹊徑了，李安打算去書店買幾本參考書參悟一下。可是學校旁邊的書店人太多了，而且里面還有一群討厭的人。他們總是在放學路上走在李安前面，那條路兩邊都是柳樹，他們會趁李安不注意的時候，拽著柳條向前猛沖、跳起、松手，看著柳條打向李安，然后歡呼著跑走。

李安打開手機里的地圖軟件，輸入關鍵詞“書店”，意外發現自己家后面的巷子有間書店。明明每天都經過的，竟然從來沒發現。

李安踏進水木清華的時候，張鵬正好剛做出一個煎餅，香味散出來，幽幽地飄進李安的鼻子里。她已經忘記自己來這里干什么了，這一刻只想吃煎餅。

“同學需要點什么？書都可以免費看的。”張鵬看上去很高興，“好久沒人踏進這家書店了，他們都以為這是家煎餅店。”

“哈哈哈哈，可能是因為您的煎餅太香了。”

“那么嘗一下嗎？”張鵬將手里的盤子舉得更高了點，“剛剛改良的，抹茶味煎餅。”

“當然！”

柜臺邊有一把手工編制的藤椅，在得到張鵬同意以后，李安將書包靠在藤椅旁邊，然后坐了上去。藤椅在夏天真是個好東西，坐著舒服又涼爽。做煎餅的面粉里大概是加了抹茶粉，入口就是抹茶的味道。

張鵬又搬來一把藤椅，這把更大一點。李安想，也許可以躺在上面睡覺。

“如果你喜歡我的煎餅，歡迎你常來。”張鵬倒了一杯紅茶給李安。

“謝謝您的煎餅！我叫李安，您這兒有什么和生物有關的參考書嗎？我讀高一。”李安接過紅茶，終于想起了來這兒的目的。

張鵬大笑起來：“你是一中的學生嗎？我去年剛從那里退休。”張鵬從書架的第三層抽出一本《普通生物學》，“推薦你讀這本哦。”

“呃，我是說，那種教輔資料，同步的那種。”李安愣了愣，“您是教什么的呀？”

“這樣啊，我這里沒有那種教輔書，你可能要去別處買了，不過我想你可以試試這本書的，也許它會對你有幫助。”張鵬把書放在李安旁邊的柜臺上，“我叫張鵬，是教生物的。”

三

媽媽的電話打來的時候，李安正在認真地聽張鵬給她講那張不及格的生物卷子。

這是她第一次聽懂復雜的遺傳大題，李安覺得張鵬的神奇之處就在于，他為李安的思緒搭起一座橋。顏色不同的蘆花雞，形狀各異的南瓜，還有紅白眼的摩爾根果蠅，所有的這些和孟德爾的豌豆產生了奇妙的聯系，那些本來零散的碎片，一片一片，精妙地落入李安腦海中那些空白的區域，遺傳的圖像完整地呈現，酣暢淋漓。

“安安，你的書買好了嗎？晚飯馬上就好。”媽媽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這讓張鵬的講課不得不暫停。

“好吧，那今天就到這兒，希望我的課對你有幫助。”張鵬喝了一口紅茶，“歡迎你下次再來。”

李安將那張布滿張鵬字跡的卷子折起來，塞進書包里，拉上拉鏈。準備起身的時候，又拉開拉鏈，將柜臺上那本《普通生物學》也塞進去。“張爺爺，謝謝您的書，我會好好看的。”李安走向門口，又回過頭朝張鵬揮揮手，“還有您的煎餅和紅茶，都很感謝！”

許是因為摸清了基因脈絡，單元小結測試李安考得很不錯，這對一個以前總是不及格的孩子來說可是天大的喜事，帶給李安莫大的信心。

四

期末考試快到了，也意味著暑假要來了，那樣李安就可以每天都去張鵬的書店看書，或許還能聽他講講下學期要學的生物課。

不過最近有件事一直困擾著李安。上周二輪到李安值日，太陽快要落山，大家都走得差不多的時候，李安發現之前用柳條欺負自己的那群人還坐在位置上，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他們在等李安。

“是這樣的，下周一考生物的時候，四十道選擇題，寫完就先給我們傳過來。你最近生物成績突飛猛進啊，幫幫我們唄。”領頭的那個臉上貼創可貼的家伙是這么說的。

李安并不想給他們傳答案，考不及格的時候，嘲笑自己的是他們，現在李安能拿到高分了，他們又想從自己這里走捷徑。況且要是被老師抓到的話，背黑鍋的一定是李安。

可是想想上次被柳條打到的經歷，李安摸了摸眼角，當時那里都是血點。誰也無法預料直接拒絕他們的下場。

回家的路上李安一直在思考這件事，以至于張鵬在書店門口叫了她三聲她才聽見。

“我剛做了玫瑰味的煎餅，要來試試嗎？”張鵬熱切地在門口揮手。

今晚媽媽要加班，也許可以晚回去一會兒，李安想。

仿佛知道她一定會來，張鵬已經把藤椅擺在了同樣的位置。玫瑰味的煎餅也很好吃，李安覺得味道有點像外婆做的月餅。張鵬仍然倒了一杯紅茶給她，看上去他很喜歡紅茶。

“張爺爺，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李安接過紅茶，覺得張鵬或許可以給她一個答案。

“當然。”

“如果有人威脅你做不正確的事，你會妥協嗎？”

“小安，你有沒有聽過一句祝福的話，叫‘希望你有所作為。這是一句很棒的祝福，但是我覺得，我們有時候可能需要一點‘不作為，尤其是那些威脅逼迫下的事。小安，‘有所作為很重要，而‘有所不為也同樣重要。我們遇事應該有自己的底線，道德和法律永遠不能觸碰。”張鵬坐在那個可以睡覺的藤椅上，神情嚴肅且認真。

窗外是一片藍天，萬里無云。爬山虎倒映在杯子里的紅茶中，有風吹過，杯子里的爬山虎也微微擺動。

“我想我懂了，謝謝您。”李安腦子里蹦出了一個不那么妙但能解決問題的辦法。

考試這天，李安冒著被監考老師抓住的危險傳了答案給那群壞家伙。

偷偷在紙條上寫錯誤答案的時候，手心里像有一臺加濕機在不停地吞吐出水霧，李安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被老師發現，還是這次故意考砸又會惹媽媽生氣，或許還擔心張鵬問起自己的成績讓他失望。紙團上的字跡被手心里浸出的汗弄得有點模糊，不過無所謂了。趁著監考老師低頭的一剎那，李安迅速彎下腰去假裝撿橡皮，將手中的紙團滾向那個臉上有創可貼的家伙，然后起身坐正，再也沒有回頭。

成績出來得很快，李安又考回了以前的水平，不過也算是切斷了“創可貼”他們讓自己繼續遞答案的想法。

那天，“創可貼”他們看上去格外失落。李安沒想到，自己考砸最失望的竟然是“創可貼”他們，他們看向李安的眼神仿佛自己押錯了寶。

五

李安覺得故意考砸的唯一不好之處就是，媽媽認為李安需要去報個補習班。這讓她本來打算暑假去張鵬那里聽必修三的計劃泡湯了。

每當那個小破風扇艱難地轉著，不停發出叫喚聲時，坐在補習班的李安就開始走神，她想念張鵬的煎餅和紅茶。

給李安他們上課的是個卷發的中年女士。卷發老師上課從來不笑，她總是和大家強調要背書。

“這部分就是需要背書的，卷子上的挖空都有標準答案的！正式考試的時候你們錯一個字、少一個字都會扣分。”

李安上了一個暑假的課也沒搞懂靜息電位和動作電位的形成過程。聽了卷發老師的話開始對那段文字死記硬背，覺得很痛苦。

去上暑假班最后一節課的時候，張鵬邀請李安第二天去店里吃冰激凌煎餅。

“沒想到冰激凌煎餅這么快就研發出來了。”李安喝著熟悉的紅茶，對新煎餅贊不絕口。

“那當然，我年輕的時候可是立志不當老師了就去賣煎餅的！”張鵬臉上浮現出一絲驕傲的神情。

“話說張爺爺您當老師的時候也會根據標準答案給學生分嗎？”李安好奇地問道。

“當然不會。你想想，資料書后面的答案是叫標準答案還是參考答案？那是拿來參考的，不是用來限制思考的。而且正式考試的大題答案后面一般都會有‘合理即可四個字。”張鵬非常肯定地搖搖頭。

李安聽到張鵬回答的那一刻心里是喜悅的。在李安看來，張鵬和自己遇見的所有老師都不同，這個擅長做煎餅的老頭有一個有趣的靈魂，他講課的時候嚴謹但是不死板，李安在他這里明白了生物是純理科，不應該只是背背背，更需要明白原理和出題人的思維。她聽到了自己希望聽到的答案，滿意地點頭表示贊同。

“張爺爺，暑假班結課了，可我還是沒搞懂靜息電位和動作電位的形成過程。”李安低聲說，有那么一點不好意思。

張鵬起身去柜臺后面翻了一陣，搬出一個收納盒，從里面拿出了一盒粉筆、一個黑板擦、兩支白板筆，還有一些雜物。看上去都是他教書的教具。最后他從底部拿出兩條紙帶。

長紙帶橫著，短紙帶豎著。短紙帶套在長紙帶上面，紙帶上分別是靜息電位的圖示和動作電位的圖示。隨著張鵬將短紙帶移動，靜息電位向動作電位的轉化就這么巧妙地體現出來。李安覺得自己一下子就理解了，腦海里那些二維的知識和圖片變得立體起來，整個體系變得完善起來。

“謝謝您，張爺爺！”李安覺得張鵬真的是位神奇的老師，所有自己尋找的答案，都這么被張鵬輕輕一點，然后云霧散去。

“我覺得自己好像總是在您這里尋找答案。”

“我很樂意解答。”

“可是這樣久了就會覺得自己很差勁。別的同學好像能很好地解決問題，他們總能默寫出標準答案。”李安低下頭。

“別那么想，就算試題有標準答案，那人生呢，人生也有標準答案嗎？”張鵬拍拍李安的肩膀，想要傳遞信心給她，“而且以后你會明白，其實每個尋找答案的人，內心早就有答案了，只是確認一下而已。比如你問我有所作為的時候，是不是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呢？”張鵬給李安的杯子里添上紅茶，繼續說道，“很多事情，就像煎餅一樣，沒有標準配方的。”

李安點點頭。她覺得自己在張爺爺這里學到了很多，不僅僅是學習生物的方法，還有思考問題的角度，還有面對生活中各種難題時的氣度與穩重。

張鵬總是能精確地抓住問題的關鍵，然后答案就那么自然地出現。

這天李安與張鵬告別的時候，很鄭重地對他鞠了一躬：“謝謝您這一路給我的幫助，未來的日子我會繼續尋找答案的，遇見您我很幸運，謝謝您。”

回家的時候路燈已經亮了，月光和燈光交融，將李安的影子拉得很長。李安想，也許張鵬對生活的熱愛，本身就是一份很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