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照不宣

遐依

一場班會，讓班主任穆老師和全班同學的家長都對陳桔的秘密心照不宣了。

班會過后，陳桔請了一天假，悶在臥室里——自己作為班長，沒臉見穆老師，也不知道家長們會不會對孩子提起，不知道怎么面對同學，更不知道怎么面對秦東。可是她悶了一整天，想了一整天，還是不后悔班會上的舉動。

秦東是紀律委員，她是班長，穆老師開班會時只留下了他們倆。秦東負責干活兒，分發資料和大家的作業本，陳桔則需要進行一段關于班級各方面情況的介紹，這是穆老師給她的任務，也是一次鍛煉。

誰也沒想到，完成任務后站在教室最后面的秦東，會毫無預兆地倒下去。

那時，陳桔正在臺上發言。幾乎在秦東倒下，撞到教室后門發出那聲沉悶巨響的同時，她從講臺上沖到了教室最后面，和后排的家長一起扶起秦東，送他去醫務室。

她坐在書桌前，攤開書，卻一頁也沒看進去。陳桔想，自己出去時，還有許多家長沒有反應過來，穆老師對大家說了句抱歉，立即跟上來，和他們一同趕往醫務室。那么那段時間，完全失去了主持人的班會上，大家是不是全在討論這件事？討論秦東到底出了什么事，以及心急如焚的自己？

畢竟，自己反應實在太快、太激烈了，那時滿臉的恐懼焦急和關切，一定什么也藏不住。

她確實喜歡秦東。

升上高一，當上班長的第一天，她坐在講臺上，邊寫作業邊負責自習課的紀律，秦東就坐在第一排正對著她的位置，對她擠眉弄眼。陳桔莫名其妙，瞪他，他卻不為所動，變換出各種表情，活像一場無聲的川劇變臉秀。陳桔到底沒繃住，在寂靜的自習課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全班同學齊刷刷地抬頭看向她。

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有陳桔和秦東低下頭，心照不宣。

想到這里，陳桔用被窩蒙住臉，等著臉上被回憶撈起的紅暈慢慢褪去。突然，她抬手重重捶了一下床，恨鐵不成鋼——怎么和秦東有關的記憶，全都這么尷尬？！

不過，她記得后來秦東跟她解釋：“班長，你總是繃著臉可不利于團結同學啊，我就單純想讓你多笑笑，樂呵樂呵。”那時候，他著實誠懇得很，眼尾上翹的眼睛露出笑意，仿佛掛著一雙璨璨銀鉤兒。

她想，她不后悔。即使秦東最后檢查出來只是因為低血糖而暈倒，沒什么大事。

第二天，陳桔回了學校。再怎么逃避，該來的還是會來，總不能因為一件糗事永遠不去上學了吧。

她發現自己桌膛里多了一大罐水果糖。

五顏六色的糖果里埋著一張紙條：班長，多謝你把我送去醫務室啦，“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你喜歡水果糖嗎？

沒有署名，但陳桔當然知道是誰。在把他送往醫務室的路上，她其實沒出什么力，畢竟家長和老師都在，輪不上她。陳桔只是在聽校醫說低血糖要補充糖分后，急忙跑到學校小超市買了一袋水果糖給他——這還是多余之舉，因為她跑去買糖的時候，秦東就已經醒了。

陳桔又好笑又無奈，這么多糖，吃完就算不長胖，也得蛀牙了吧？無奈之余，心底卻異常柔軟歡欣。

她正兀自微笑著，忽然感覺到一束目光，登時像暴露在車燈前的小鹿一般，警覺地抬起頭。

“班長，你怎么買了這么多糖啊？”同桌楚琴把作業交給組長，回來坐下時，驚奇地問道。

陳桔不動聲色地把紙條卷進掌心，笑笑說：“是啊，沒想到有這么多，分你點兒。”她說完，抓了一把糖塞到同桌手里。

“哇哈哈，班長挺大方啊。”楚琴狐疑但歡快地收下了。

陳桔把糖罐塞進桌膛，然后手往腰間一伸，摸了個空，原來竟忘了夏季校服沒有口袋，心里一陣懊惱，手臂再往下，悄悄把紙條放進裙子口袋里，用手輕輕捋平。還好，為了防止走光，校服裙子都設計得比較厚，有口袋。

她知道自己喜歡秦東，卻也知道自己是班長。如果不能以身作則，如何服眾呢？陳桔也不是特別聽話特別傳統的乖乖女，并不覺得早戀是罪不可赦的事，只是她有她的原則——在什么職位，就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陳桔難過地想，她可能不會回復這張紙條了。即使上面只是無關痛癢地問她是否喜歡水果糖。

不，不是可能，是一定。她在心里補充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和秦東一起處理班務的機會好像更多了，大家有意無意地把他們推到一起，取活動課需要的運動器材，領校報校刊，當運動會的志愿者……陳桔惶惑而焦慮，不明白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好意，還是不動聲色的戲謔。

她的焦慮在穆老師的一次詢問中戛然而止。

那天，穆老師突然把她叫去，問她推薦秦東當紀律委員，是不是有私心？穆老師的話當然要委婉許多，但陳桔聽得出，就是這個意思。

她心頭一震，立刻說：“他老是在我管紀律的時候搗亂，我就想叫他來管，讓他體諒一下我。他確實管得不錯，我是真覺得秦東擅長管紀律才推薦他，而且他自己當了紀律委員，也就少了一個搗亂的同學。”

穆老師沒再說什么，可陳桔覺得自己發自內心的解釋顯得那么蒼白，恐怕那次班會穆老師早就在心里對這事蓋棺定論，覺得自己是因為喜歡秦東才推薦了他。只是，秦老師為什么到現在才找她問話呢？

陳桔心情晦暗地回到班里，發現自己的桌膛里又多了一樣東西—— 一支想了許久卻沒舍得買的鋼筆。

她旋開鋼筆，在上墨器和筆腔之間卷著一張紙條。

陳桔怔了一下，將紙條取出來放好，然后把鋼筆當面還給秦東。她不說話，秦東望了她一會兒，明白了。他對她包容地笑，眼尾那一雙銀鉤兒還是璨璨然，只不過鉤破了眼底一點遺憾。秦東收起鋼筆，新的紙條再也沒有出現過。

畢業后，她坦然向穆老師問起這件事，以及她是否對自己喜歡秦東心照不宣，沒想到穆老師回憶了一會兒才記起來，告訴陳桔，其實自己并不知道她的暗戀，只不過是她的同桌楚琴看見秦東把東西放進她的抽屜，她卻沒有承認那是秦東的禮物，這才懷疑她是因為被“賄賂”而推薦了秦東。穆老師向她道歉，說不該懷疑她的品行。

陳桔卻悵然地搖搖頭：“穆老師，不是你的錯，我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了。”或許敏感多疑是少年的通病，如果她能在同桌面前坦率些，也不至于教人誤會。

她回到家，找出那兩張仔細貼在日記本里的紙條。第二張紙條寫著：我喜歡你。

陳桔對著這四個字微笑。雖然它們從未被回復，卻一直被妥帖收藏。

他們心照不宣，這已經足夠美好，值得永久珍藏。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