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永顧
十五六歲的時候,我沒有想過,我竟會因為成績太差而轉學。
那年夏天,母親看見成績單上的分數后,沉默了很久,眼睛里仿佛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迅速結冰,以至于整個人看上去都冒著冷氣。那寒意令人毛骨悚然,惶恐著只想遠離。然而不一會兒,她就恢復了以往的神情。她把那張紙隨意地放在一邊,抬頭對著我冷冷一笑,意味深長——我真怕她一巴掌甩下來。
可最后她只是望了我一眼便撇開頭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們有很多天沒有說話,她在氣頭上,我不敢主動打破僵局。在那些小心翼翼的日子里,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為什么我的成績一直在中下游徘徊。兩間房,我們各自堅守著自己的立場,誰也沒有低頭。
誰也沒有理解,生活給予的各種答案,是不允許辯解的,只能老老實實并積極面對這一切;誰也沒有找到一個妥善處理的方式,得到兩全其美的結果。
或許,生活本身就沒有標準的答案,讓我們去選擇。
我成績好是出了名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初二那年,我的成績一直往下掉。在最好的實驗班,我用盡了力氣去學,可是試卷上的分數還是低得出乎意料。那年的期末考試,我自以為會考個好成績,但最后的成績告訴我,自己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深夜里,母親端了一碗肉餅湯來我房間。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她的行為令我感到特別羞愧,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她。
我知道愛面子的她,一定比我還難過,畢竟她是大人。
最后她說,要不轉學吧。我想了想,點頭答應了。那種決絕,那種迅速,仿佛準備了許久。或許帶著逃跑的心態,或許帶著重新開始的決心,總之我就那么直截了當地離開了那個傷心之地。
九月,我去了一所離家很遠的學校報到。以前去學校,總是母親用電瓶車送我去的,而現在我只能自己搭班車去。只在沒有趕上車、沒辦法的情況下,母親才不得不送我去學校。一輛電瓶車,要騎將近兩個小時。
在遙遠的天地間,我知道她是我最愛的人。可是,我還是會傷害到她。記得有一次,因為沒有搭到車,母親又一次送我去學校。
那天,不知道是我虛榮心作祟,還是年少時期的自卑心理,在騎到離學校快兩百米的地方,我叫母親停車。母親一臉難堪,但十分理解地說,你快去吧,媽媽知道。接著又是一陣叮囑的話,然后我低著頭說,你路上小心,我走了。
其實我并沒有走多遠,就回過頭來看她。
她熟練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像一條魚擺動著身姿,直到消失不見。在那個不太開明的時代,單身母親始終都是讓人詬病的群體。我看著母親的背影,有種說不出來的慚愧,那種愧疚在心里久久揮之不去,便決定要用最好的成績來報答。
初三那年,我因為成績拔尖,機緣巧合之下,又轉回了我家附近的初中。
去學校有很長一段泥巴路,下雨天沒辦法騎車,而南方又偏偏多雨,母親便總是幫我提著大包小包,跟在我后面。她用最原始的辦法——走路,送我去學校。
初三那年,不管天晴下雨,她總是送我到學校前面幾百米的地方就停止腳步,讓我趕快進去。我知道她是怕自己長得不好看,同學會以此來嘲笑我。而在初二的時候我也曾那樣狠狠傷害過她,一想起來就覺得自己當初很混蛋。她像往常一樣,叮囑我學習別太辛苦之類的話,臉上帶著不舍而堅定的笑意。
然后,誰先轉身呢?
總是她先轉身的。我常常走在轉彎的地方就頻繁回頭看她,有時候站在那里木訥地看著她的背影,流下沒有緣由的淚水。她被雨水淋濕,衣服黏著身體,凸顯出她的矮小;她的腰肢不再粗壯,這種感覺帶有一絲孤寂的味道,那一刻多么心疼與難過。直到她拐進一個拐角,再也看不見她。
她與別的母親不一樣。她總是提前轉身,不愿看著我的背影緩緩離去。
我們母子不像天底下別的母子那樣,別的母親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是幸福的,但我的母親不是。她獨自扛下生活的重擔,她再也受不了生活里的親人漸漸在她面前消失不見的過程,在那么多短暫的離別面前她只能早早回頭,裝作不再牽念。我不知道在無數個落寞的夜晚,她會不會哭著醒過來?而身邊,亦無他人。
母親用她能夠做到的一切,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愛的人,卻又敏感地生怕對方發現自己的秘密。但是母子連心,世界上有哪一個人不知道摯愛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不過是想我過得好一點,將來有個體面的工作,不必像她從小就那樣辛苦。而我在初三那年的雨天,決定好好長大,為母親扛起一片天空。
后來,我如愿考上重點高中,又遇見以前的同學,才知道初二時我的成績為什么一直在下降。
他們說,當時有個人特別不喜歡我,便在試卷上寫我的名字,再把我的試卷偷偷撕掉。我啞然,原來試卷發下來的時候,只有我的卷子找不到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我已經不介意了。后來,和母親隨口說起,她竟提起了另一件事。
就是她來我學校找我,是不是給我造成了困擾。我笑笑說,其實初一的時候的確有一點,那個時候愛慕虛榮,只顧自己的感受,不成熟也不睿智,但長大了就好了。長大以后,學會了理解和換位思考,隨著學識的積累,生活閱歷的增進,還有一些讓我動容的親情故事,很多別扭和迷茫便隨著時間的流逝,順利地解開了。
轉學后的那兩年,再也看不見母親突然來臨的身影時,我會覺得很難過。特別是別人的父母來學校,一家其樂融融,再看看自己一個人,便特別后悔,覺得不應該那樣對待母親。不過,現在好了,母親仍然陪在我身邊,日子如同盛開的花,正馥郁芬芳。
有次陪母親上街,看見花店門口洋桔梗開得正好。我問母親,知道那花的花語是什么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是——永恒的愛。
當我們走過那個街口,就再也看不見盛開的洋桔梗了。然而我明白,雖然此時看不見,但洋桔梗會一直盛開,就像母親的愛,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