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一凡
內容摘要:《傷逝》中對于人物命名的嚴格性體現了作者獨具匠心的文本暗示,姓名暗藏著作者對于子君人物形象和《傷逝》意蘊的雙重象征。指代他者的“子”、“君”和象征封建禮教的“王”,暗示著子君的兩次出走都處于一種虛假的個性解放,即主體非中心化狀態。“子”的嬰兒含義又象征著暗藏于子君和涓生愛情關系背后的啟蒙關系,反省了五四啟蒙導師“診者”與“治者”并置的權力越位現象。
關鍵詞:《傷逝》 子君姓名 主體非中心化 啟蒙導師權力越位
由于《傷逝》文本內容的復雜性與多義性,從1925年創作伊始至今九十余年里,文學界對于《傷逝》的解讀向來眾家紛紜。其中關于子君個人人格的覺醒與否和涓生懺悔的真誠與否,始終是《傷逝》研究中有待商榷的問題。有人站在女性的立場上,高度贊揚子君勇敢地走出了父權和父權的家庭,以身死來證明“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力”i。而涓生則通常被視為軟弱無能、虛偽懺悔的始亂終棄者形象。與此同時,對于《傷逝》主體意蘊的研究始終圍繞著個性解放和魯迅對于啟蒙的反思與質疑,更有甚者站在索隱派立場上考察歷史事實,將《傷逝》文本與魯迅的私人生活聯系起來,認為《傷逝》“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來哀悼兄弟恩情的斷絕的”ii。
誠然種種解讀都有其文本依據和史料支撐,但多數研究者都忽略了魯迅對《傷逝》中人物姓名的命名意圖——子君的姓名內涵與《傷逝》文本的聯系,理解并分析子君的人物形象與《傷逝》主題意蘊都應該圍繞這兩個方面展開解讀。
對于子君形象的解讀,以往的研究者往往從《傷逝》獨特的敘述視角出發,以涓生第一人稱中心主體的“復調”敘述為切入點,探尋構成子君在文本中失語的文本、社會和文化原因。盡管羅義華從比較視域的角度出發,對比分析《離騷》與《傷逝》提出“子君即為君子,子君之死喻指君子之死”iii的全新解讀,但對于子君姓名問題的詳細探討始終無人觸及。多數研究者在解讀子君涓生的愛情悲劇時,往往借助于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所提到的“為娜拉計,錢……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iv這一觀點,認為女性解放的關鍵是要求經濟權,即要在家庭中取得男女經濟權的平均分配,在社會中取得男女相等的勢力。我們假設當子君果真在家庭中獲得了經濟獨立,在社會中也擁有了自己的事業,那么當涓生再次說出“我已經不愛你了”之時,子君是否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呢?答案就存在于子君的姓名之中。
“子”、“君”二字的含義眾多,卻都有一個共同的涵義,即表達一種尊稱,被稱呼者通常為男性。因此,子君名的結構建構于對他者的指代,而名的含義則表示子君將服膺于象征著“子”和“君”的他人引導社會。這種他人引導社會在《傷逝》中則具體表現為以子君叔、父為代表的父權文化和以涓生為表象的夫權文化。由此觀之,子君出走后的主體無意識狀態則表明,在男權社會中個體女性依靠啟蒙者尋求解放實則是一種悖論。
在《傷逝》中,子君的兩次出走都印證了這一觀點。
第一次出走中,子君在涓生的啟蒙下從父權社會中走出來并提出了“獨立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v傳統研究者對這一宣言,往往關注于作為現代新女性的子君身上獨有女性解放意義。他們認為在涓生的啟蒙下,子君認識到了長期以來潛藏于傳統父權文化下自我的存在,因此其主體個性得到了“徹底”地解放。但顯而易見,他們忽略了這一語境中說話人的話語與受話人之間的關系。作為受話人的涓生并不包括在“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一話語指向之中,“他們”一詞僅僅指代子君的叔、父,甚至可以進一步引申為傳統的父權文化,但卻沒有指向涓生。子君以“他們”而非“你們”作為自己獨立宣言的客體指代,是否僅僅出于在當下特殊語境中潛意識的選擇嗎?這種潛意識的選擇又是否暗示著傳統社會中的集體無意識對子君主體意識的抹殺?在延續千年之久的男權為主的傳統社會中,女性作為第二性被物化為男性附屬品,而子君作為女性,“失我”的她始終處于一種被構建、被規訓的狀態,因此她的潛意識始終在找尋一種中心導向,當叔、父不再成為子君的中心時,涓生迎然而上。
對于子君的第二次出走,本文關注于子君走向何處的問題。魯迅對此早已做出了解答,娜拉出走之后所面臨的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vi在《傷逝》中子君走出夫權家庭之后又回到了父權家庭中,為什么子君沒有選擇墮落而是回去呢?答案就藏于子君的姓氏之中。《傷逝》中對于人物的命名十分吝嗇,絕大多數出現的人物都沒有被作者賦予姓名,其中既有名字又有姓氏的只有兩個人:一是史涓生,二是王升。涓生是誰毋庸置疑,但王升又是何人?涓生去拜訪伯父的幼年同窗時世交提到了子君的死訊,證明這消息真實性的證據就是王升的存在:“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vii出于作者對于人物起名的嚴格性程度,我們判斷王升的出現一定有其特殊的含義和作用,因此筆者大膽假設王升的出現實際上是在暗示讀者子君的姓氏——王。(因為村落往往是血緣相同的家族聚居而成,因此姓氏相同)王,天子也,也是封建王權的象征。在古代中國統治者為了維持自身王權,往往以無為為政治理想以養民生息,因此,掌握實際中國基層政治權力的主體實際上另有其人——一種具有教化權力的長老統治。長老統治是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一書中提到的新名詞,它指的是在中國鄉土社會的權力結構中的教化權力,一種既非民主又異于不民主的專制,這種教化權力在親子關系中表現得最為明顯。所以“王”字在《傷逝》中象征的是以父權文化為表現的封建禮教,也就是子君的叔叔和父親。由此觀之,子君第二次出走之后的選擇作者已經通過她的姓氏向讀者暗示了結局,那就是回去。我們仔細分析分析子君的姓和名可知,子君的姓氏象征著父權家族,名字暗含對他者的指代,由姓名文字符號組成的子君形象永遠被建構于他人引導社會之下,始終處于一種主體非中心化的狀態。子君從始至終都無法逃離父、夫權的文化藩籬,她為了與丈夫共建小家庭而離開了父親和叔父的大家族,在被丈夫拋棄之后她又回到了父親的庇護之下。子君沒有意識到只有在被涓生拋棄的那一刻,她才是她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她的權利。子君的身體雖然離開了父權與夫權所統攝的客觀空間,但她的主體意識卻始終被男權社會中的文化所規訓。
子君的姓氏在前文之中沒有出現,它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現是在涓生聽說子君死訊的那一刻。這或許表達了作者對于啟蒙本身的諷刺,子君們作為被啟蒙者為了解放個性走出家庭,卻又因為個性解放的不徹底而最終回歸扼殺個體生命本源的封建禮教。而造成這種悲劇性悖論的原因有兩個:一是被啟蒙者虛假的個性解放,另一則是啟蒙者的權力越位。
對于《傷逝》的主題意蘊歷來有諸多解讀,但對于女性解放的思考絕對不是《傷逝》的根本命題,這是由于中國自近代以來現代化進程“加速度”的特點,從西方漸渡到東方的諸多主義和理念難分前后地共同出現在中國的歷史舞臺上,現代中國的女性解放運動實際上是五四啟蒙運動的一個支流,是它的有機組成部分,因此對于《傷逝》的解讀仍舊要回歸到啟蒙本身。對于啟蒙的解釋已有公論: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經別人的引導就缺乏勇氣和決心去加以運用……。viii因此,啟蒙本身并非是高屋建瓴式的你啟我蒙,啟蒙者之于被啟蒙者的關系也不是將自己的思想付諸于他人頭腦的灌輸式關系,而應該是一種對于勇氣和決心的引導和被引導的關系。同時當被啟蒙者獲得勇氣和決心之后,這種僅有的引導關系也應立即結束。而事實是否如此呢?茅盾在論及《彷徨》時曾言:“《彷徨》呢,則是在于作者目擊了‘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們的‘分化一方面畢露了妥協性,又一方面正在‘轉變……然而曾被‘新文化運動所喚醒的青年知識分子則又如何呢?”ix
《傷逝》就是對于那些被喚醒的青年知識分子怎么樣了的最殘酷的回答。涓生之于子君,實際上就是啟蒙導師之于“被喚醒”的青年知識分子,在《傷逝》中魯迅對于子君的眼神一共做了6次描寫,而每一次的修飾詞都與孩子氣有關:“稚氣的”、“孩子似的”、“孩子一般的”、“孩子氣的”……為什么涓生眼中的子君始終與這些稚氣的眼神有關,實際上在涓生的潛意識里他始終是站在一種啟蒙者的視角去凝視子君的,這種凝視深藏在涓生的潛意識中,致使他錯誤地把看到青年人仍有希望而產生的喜悅當成是他對子君的愛慕之情。與此同時,子君的名字中體現了子君與涓生在愛情關系背后所暗藏的啟蒙關系。“子”有多重含義,除了上文所提到的對他人的指代之外,在《說文》中解釋為“十一月,陽氣動,萬物滋。人以為稱……李陽冰曰:‘子在襁褓中,足倂也。”x也就是嬰兒的意思,這正與涓生眼中稚氣的子君構成了文本內部互文,因此子君和涓生的愛情實際上是架構于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引導關系之上的,子君對于涓生的愛情是出于對啟蒙者導師的偶像崇拜,涓生對于子君的愛情則是出于啟蒙者看到年輕人的尚有希望。而這種引導關系由于被啟蒙者的虛假個性解放被延續到二者錯誤產生的愛情關系之中,也就導致了《傷逝》的愛情悲劇。
同時,導致子君個性解放失敗,五四啟蒙運動失敗的原因不僅在于引導關系的不適時消亡,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啟蒙者本人的權力越位。在1925年5月魯迅在《華蓋集》中發表了《導師》這篇雜文,文中提出“要前進的青年們大抵想尋求一個導師。然而我敢說:他們將永遠尋不到。尋不到倒是運氣;自知的謝不敏,自許的果真識路么?”xi魯迅從1925年開始就在雜文中探討啟蒙的導師問題,他認為中國的導師要么是帶著假面的,要么是自己也不明白應當怎么走,他對于這種啟蒙導師的態度一直是懷疑甚至是憎惡的,而這種態度又與魯迅本人“診者”與“治者”分離的主張有關。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士大夫階層一直占據著社會文化結構的中心地位,“他們所受的道德和知識訓練使他們成為唯一有資格治理國家和領導社會的人選。”xii而在現代知識分子所引導的五四啟蒙運動中,盡管宣揚的是人人平等、個性解放的現代觀念,但這種“士”心態依舊如附骨之疽一般根植于現代知識分子的潛意識中,這使得他們既是“診者”又是“治者”。魯迅主張知識分子撤離出“治者”的位置而將專注于為中國社會診斷病理,因此,作為此類越權者代表的涓生在《傷逝》中也就迎來了自己的悲劇。子君的兩次出走,一次是反封建的,一次是反啟蒙的,這兩次出走同樣是子君在涓生指引下進行的選擇,然而結局卻大相徑庭,導致其不同的直接原因就是啟蒙者涓生本人的不同時期的不同意愿,導致子君悲劇命運的直接原因也就是啟蒙導師的權力越位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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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i魯迅:《彷徨·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1頁。
ii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81頁。
iii羅義華:《捐生棄世君子惟死而已——對傷逝人物形象內涵的再解讀》,《魯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7期。
iv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5頁。
v魯迅:《彷徨·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1頁。
vi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4頁。
vii魯迅:《彷徨·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9頁。
viii[德]康德:《答復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運動?”》,《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22頁。
ix茅盾:《關于〈吶喊〉和〈彷徨〉》原載1940年10月《大眾文藝》(月刊)(延安)第2卷第1期。
x許慎:《說文解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40-741頁。
xi魯迅:《華蓋集·導師》,《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頁。
xii余英時:《中國知識分子論》,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64頁。
(作者單位:西安工業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