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字的父親》是談驍書寫父親的一篇散文,在文章的起筆,談驍大致勾勒出父親大半生的生活軌跡:高中文憑,當過民辦教師,種過莊稼,在許多大城市打過工……這些看似平凡的人生經歷,與新世紀眾多的文學作品中的父親形象并沒有過多的區別。在談驍客觀的陳述中,“長勢好的莊稼總是在別人田里”,這句略帶調侃意味的話傳遞出父子之間微妙的情感互動。盡管父親的一生輾轉多地謀生,但他始終帶著幾支毛筆,寫字的習慣依舊沒有放棄,寫字成為其重要的“身份標簽”。在村里,春節前,寫春聯是父親的特長,也是他人生中“最光輝的時刻”。村人們每逢紅白喜事,也都登門邀請父親前去寫對聯,這讓父親感受到了自己的價值所在。為別人寫字的父親,也給回鄉后的談驍帶來了親切感,那種在門上發現父親作品時的喜悅是不言而喻的。“別人說好,我也深感臉上有光。”子以父榮,談驍對父親的認同與贊賞溢于言表。
接下來,談驍請父親為自己新出的詩集《說時遲》題寫書名和小輯名稱。這一“任務”可讓父親操碎了心,父親先是找朋友借毛筆,后來覺得寫出的字太大了。于是,父親又去網上買了一套適合的筆。“說時遲”三字,他反反復復寫了187遍。我們能想象出一位父親的認真與執著,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筆,生怕寫得不好。因為他深知,筆尖流淌出的每一個字,都是他作為父親的他給兒子最好的禮物。在題字的時刻,他肯定會回想起無數與兒子之間發生的故事,“說時遲”,三個簡短的字,隱含了父子之間的精神對話,那是超越了語言之外的真愛。饒有意味的是,在父親寫字的過程中,談驍時常轉達設計師的意見,“我不怕麻煩父親”,“父親當然也不怕麻煩”,這與前文所說的“長勢好的莊稼總是在別人田里”頗有點相似的況味,父子間的理解與信任是無需贅言的。父親除了題寫書名,還抄寫了詩集《涌向平靜》,談驍的130多首詩,一首不落。父親還說:“抄一次勝觀十次。”在“字”與“詩”之間的轉換,父親付出了大量的心血,他是以自己的筆,來試圖理解兒子的精神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在談驍與父親的互動中,“字”是父親的重要媒介,“詩”成為他言說情感的一種方式。自己寫父親的詩,屈指可數。《題字的父親》中引用了兩首,分別是《自動轉行》與《屋外的聲音》。前者是根據父親閱讀與書寫習慣而寫的一首作品,在詩的結尾談驍寫道:“我決定再寫一首/與父親有關的詩,/沒有多余的詞,/每行不超過十一個字。”寫作習慣的改變,是為了讓父親在手機上便于閱讀,這一細節讀來讓人動容。《屋外的聲音》寫的也是生活中的日常,小時候,我們聽著父母的聊天安然入睡,長大后結婚生子,在子女睡熟后也會發出那些讓睡夢中孩子安穩的聲音。在我看來,《屋外的聲音》寫的是時間流逝中,人因身份的改變而產生的相互理解與寬容,只有當我們進入另一種人生角色之后,對父輩的理解才更深一步,更能體會到為人父母的不易。此外,《屋外的聲音》其實也是一種親人間愛的傳遞,父母對子女的愛,都在夜晚制造的些許響動聲中得到了延續。
談驍的詩大多是安靜的訴說,沒有太多嘈雜與喧囂,就像我喜歡的《河流從不催促過河的人》《追土豆》《口信》《百年歸山》等作品一樣,這篇《題字的父親》的審美旨趣同樣如此:冷靜,節制,將情感隱藏在文字的背后,摒除了那些咆哮般的宣泄。正如在現實世界里,哪怕父親書寫的187遍書名沒有被選用一個,談驍也沒有表達一絲的憤怒。他只是把對父親的愛埋藏在心中,然后在詩集后記中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感謝我的父親,本書中全部的題字,都出自他手。”文字雖短,情真意切。這不禁讓我想起前些年在清江小鎮,在談驍的老家,我和阿海趁天還沒亮就起床,在清江邊對著平靜的江水喝完酒后微醺而歸,時間尚早,同行的朋友們還有不少人沒有起床。住在隔壁的談驍的叔叔喊我們去他家小坐,還給我們一人煮了一晚面條。我后來和阿海講,談驍的叔叔人真好。阿海笑著跟我說,有其侄必有其叔。我知道阿海的意思,只是我沒有明說——那次沒有見到談驍的父親,我還是很有點遺憾的。
周聰,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湖北省作協第二屆簽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