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凝視

我認出了往昔。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錯位，又像是一個巨大的斷裂。因為《藍牙》的故事明明是發生在以“艷遇”為代名詞的麗江，關鍵詞明明是當下最先進的無線連接設備“藍牙”，所涉及的又是中年男女在陌生之地那一縷撩人的曖昧，我卻偏偏讀出了發生在上世紀末的諸多場景：盛大夏日里的青澀稚拙，暗黑隧道里的落淚摸索，莉香明亮的笑容給予了我們受益無窮的愛情教育，南方媒體帝國的高光時刻喚醒了我們的理想和豪情……所有這一切早已被歲月順手埋葬，而現在，它們又在《藍牙》里復活了，在字里行間緘默地凝視著我們。

我時常想，小說家真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當我們默默承受著時光的欺瞞和侵蝕而無力還手時，小說家卻能夠越過時間的障礙，僅僅用文字就能夠讓那些被磨損到模糊漫漶的往事翩然起舞，讓那些“往昔”即便被“現實”劈得粉碎卻依然保持著某種完整性。在《藍牙》里，黃詠梅就展示了這樣輕盈而準確的技藝。她營造了一個巧妙的故事“外殼”，以當下流行的事物為敘事元素，講述年過四十的孫芊蔚因團建而來到麗江，在飛機上認識了鄰座程木易，那是她喜歡的男子的類型，正在走向中年的面容里尚有些許的少年氣。兩個人話不多說，情愫暗生。

熟悉黃詠梅的讀者都知道，她以往的小說里不乏此類書寫，比如《走甜》，但她絕對不會給出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而是像個頑童般戳破那些頗具魅惑性的假象，利落地還女主人公以生活的冷酷面目。在《走甜》里，蘇珊最后驚惶失措地直面“中年”，那個結尾包含著作者自己的一份心驚和惶惑。在《藍牙》里，黃詠梅依然寫中年，卻不再驚慌。她在認清生活就是一場又一場碾壓之后反而變得淡然、灑脫、無畏，但她還是心有不甘地想要再試探一次真摯情感的可能性。她讓“中年未婚女”與“青年已婚男”在“飛機”上發生情感的碰撞，在“飛地”來一次心靈的飛翔。她對女人說，喏，這是發給你的“中年大禮包”，拿去吧！小心，這是人生最后的甜美。

小說的另一重魅力還在于，黃詠梅用別具匠心的意象磨亮了細節和人物的輪廓，敘事由此綻放著靈動而慧黠的光彩：嫩綠的帽衫，民宿里的木馬，印著“我們把你們想得太好了”的T恤，名叫“風花雪月”的酒和“水性楊花”的菜，這些元素妥帖而幽默地昭示著麗江最松弛最接地氣又最富彈性地容納“情感剩余物”的那一面。最意味深長的意象當屬“藍牙”：孫芊蔚和程木易在互加微信好友之后，都偷偷地將對方的朋友圈看了個底兒朝天。孫芊蔚默默地嫉妒著程木易那平庸的妻，而程木易也get到了孫芊蔚對莉香的愛，他下載了小田和正唱的《突如其來的愛情》。兩人偶遇時，他邀請她戴上藍牙聽歌。他們幾度被人群沖散，歌聲斷續縹緲。這真是一個極妙的比喻和對應。黃詠梅在諸多事物中選擇了“藍牙”，也就意味著她深刻地理解并觸及到了這種“飛地”關系的實質：看似連接，其實隨時可斷;看似親密，實則是亙古不變的孤獨。

如同作者筆下所有的“愛情事故”，孫芊蔚與程木易也無疾而終。從表面看，是她在赴約前照鏡時發現了額頭那根頑強的白發而放棄，但草蛇灰線早已匍匐。當程木易津津樂道并不無得意自己的婚姻很劃算時，孫芊蔚已經做出了選擇。這并不奇怪，因為她離婚姻最近的那次戀愛也是由于無法容忍前男友的猥瑣而分手，她比那個做出可恥行為的人本人還要替他深感蒙羞。你以為那根白發是作家的中年哀傷嗎？才不是。她不過是借此讓一樁本來就不堪的“艷遇”體面地未遂，讓孫芊蔚體面地離場。小資美女記者蘇珊沒有簽收的那份“中年大禮包”，對于有著莉香式愛情觀的孫芊蔚來說更不可能簽收。不要忘了，“不婚”本身就是抵抗，就是不妥協，就像“小姨”。

我以為，老謝的重要性就在于此。他作為另外一個理想主義坐標提醒孫芊蔚：寧愿孤獨，寧愿被“流放”，也不要被世俗和時代的洪流裹挾而去。他和孫芊蔚在傳統媒體共事多年，在被美國某駐華公司高薪挖走升到PR經理后，又把她從報社挖到了自己麾下。“70尾”的孫芊蔚與“70頭”的老謝之間保持著深深的默契，這本身就傳遞著作者的價值判斷，那是她對于同代人的認同與共情。不僅如此，在老謝命運的變遷里，還隱含著她一份永遠放不下的“媒體人”情懷，一份嚴肅的時代現象觀察報告：從有邊界、有原則、有深度的紙媒體到消解一切或純屬“博眼球”的輿論狂歡，這個時代到底是進步了還是后退了？這個時代的人到底是更幸福了還是更抑郁了？

這或許只是我的過度“闡釋”和“憂慮”吧。好在作家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回答：在小說最后，孫芊蔚領悟到“藍牙”的連接范圍是“無限”。哪怕她知道自己可能將永遠獨自一人，但依然能微笑著面對浩瀚星空。這份力量的根，就扎在往昔的土壤里。

曹霞，文學博士，著名文學評論家，南開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