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
少年讀詞,不喜婉約,唯好豪放,尤愛岳飛“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八字。
那時不知何謂“壯懷”,只是想象一個模糊場景:將軍獨立于高樓之上,北望中原,欄桿拍遍,看漫天狂風吹亂雨,憶平生大小百余戰,不禁仰天嘆息,繼而馭氣長嘯,驚起萬千飛鳥。
當時雖不知“嘯”究竟是何種聲音,只是心向往之。后來,讀金庸《天龍八部》,看到蕭峰被三大頂級高手圍困于少林,“胸口熱血上涌,激發了英雄肝膽”,一聲長嘯之后,昂然說道:“慕容公子、莊幫主、丁老怪,你們便三位齊上,蕭某何懼?”其實三人之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足以與其匹敵,蕭峰卻仍然選擇長嘯一聲、酣戰一場。這種嘯聲,激發了多少英雄氣!
在東漢,有這樣一群長嘯的人存在。
第一個進入我視野的東漢嘯者,是一位沒有留下姓名的鄉村老漢?!稘h晉春秋》記載:“(漢)桓帝幸樊城,百姓莫不觀,有一老父獨耕不輟。議郎張溫使問焉,父嘯而不答?!碧锰玫拇鬂h皇帝御駕親臨小小的樊城,全城百姓莫不從四面八方趕來,只為一睹天子威儀,而一個老大爺竟然還獨自在田野里耕地,沒有過來參與山呼萬歲,顯得分外扎眼。于是,大臣張溫便派人去詢問原因,而老頭竟然只是長嘯了一聲,沒有做出任何解釋。
他只是通過這一聲嘯,吐一口長長的氣。還好他遇到的皇帝不是朱元璋,沒有人指責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給皇上磕頭,便不許種地。這位沒有留下姓名的老大爺,在史書上留下了一聲響亮的長嘯!
比如向栩,《后漢書》專門給他開了一篇傳記,開頭描繪了他披散著頭發,沒事就坐在木板床上看書,把木頭都壓出印兒了,家里來客人,看都不看一眼,也不說話,而是長嘯一聲,繼續看書。他是傻子么?當然不是。后來,向栩“征拜侍中,每朝廷大事,侃然正色,百官憚之”。真正到了朝堂之上,議論國家大事,都是侃侃而談,正氣凜然,文武百官都怕他。不知道他散朝歸家的清夜,是否還會仰天長嘯?最后,向栩由于過于剛正,被中常侍張讓讒殺。
東漢建安之際,天下分崩,大廈將傾,有良知的士大夫胸懷儒家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壯志,他們的嘯聲更為激越,比如諸葛亮,《魏略》記載:“(諸葛)亮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h3>二
魏晉是一個殺戮時代。無論是袞袞諸公,還是走卒販夫,甚至高高在上的皇帝,都在告別四百年強漢的路上奔跑,頭頂上始終屠刀高懸。刀柄,握在帝王、將軍、酋長、盜賊甚至家奴等等諸色人群之手。血色是魏晉的底色,我們在談論所謂魏晉風度之前,最好能夠放在這層底色之上來看,才能對那些舉止奇怪的人們多一層理解與同情。
《世說新語》里也有不少嘯聲。比如謝鯤,“鄰家有女,嘗往挑之。女方織,以梭投折其兩齒。既歸,傲然長嘯,曰:‘猶不廢我嘯歌,其不事形骸如此”。被人打落兩枚牙齒,不以為意,只是別影響自己長嘯的功能就行了。那一個“傲然長嘯”的神情,或許就是魏晉士大夫最傳神的形象了。
他們在聚會時長嘯,晉張協《洛禊賦》:“故新服之既成,將禊除于水濱。于是縉紳先生,嘯儔命友,攜朋接黨,冠童八九,主??啄e慕顏柳,臨涯詠吟,濯足揮手?!彼麄冓s路時長嘯,晉人殷仲堪《將離詠》:“爾乃理轡杖策,或乘或步,行悲歌以諧歡,朗長嘯以啟路。”
這些都是日常生活的嘯,當時考量一個人氣度雅量的標準之一,便是看他在危急時刻是否還能鎮定自若地長嘯。《世說新語》記載:“謝太傅(謝安)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涌,孫、王諸人色并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正,吟嘯不言?!?/p>
魏晉固然有很多只會清談的所謂“名士”,在他們那里,即使有嘯,也只是表演而已。婉約詞人李清照寫過一首慷慨激昂的詩,其中一句是“北來消息欠劉琨”。這位劉琨是“聞雞起舞”里的舞者,也是整個魏晉時代甚至整個古代中國最擅長長嘯的人?!稌x書》載,劉琨在晉陽孤城的時候,遠離晉朝控制的區域,“嘗為胡騎所圍數重,城中窘迫無計,琨乃乘月登樓清嘯,賊聞之,皆凄然長嘆。中夜奏胡笳,賊又流涕歉欷,有懷土之切。向曉復吹之,賊并棄圍而走”。在劉琨這里,一聲長嘯,卻讓萬千敵人感嘆流淚,他們聽不懂晉人的語言,卻能聽懂劉琨的嘯聲。
縱觀整個魏晉時代,能與劉琨媲美的嘯者,也就是阮籍了。晉文王舉行宴會,大家都不敢亂說亂動,只有阮籍坐在小板凳上長嘯。晉文王是誰呢?就是連皇帝都敢殺的司馬昭,同為“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好友嵇康就是被他殺害了。而阮籍并非司馬家的寵臣,卻敢在這樣的場合“箕踞嘯歌”。
或許這聲長嘯太過深刻,南朝人還專門在墓室壁畫《竹林七賢》里,把阮籍形象畫成一個嘯者,歪著身子在樹下喝酒,神情瀟灑地仰天長嘯。
隨著隋、唐大一統盛世的到來,嘯的悲涼色彩似乎也漸漸淡去,自信與從容成為嘯聲的主基調。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少年豪杰,雄姿英發,自稱“下官人間獨傲,海內少徒。志不屈于王侯,身不絕于塵俗,孤吟五岳,長嘯三山”。這是何等自信!盛唐“詩佛”王維,中年之后,隱逸江湖,寫下“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舊唐書》則記錄下王維把嘯融入生活的場景,他卜居于藍田的山間別墅,終日與朋友泛舟山水之間,“輞水周于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這是何等從容!
而李白,則把長嘯的詩意發揮到了極致:他踏著夜色散步,嘯聲驚動魚龍,“白笴夜長嘯,爽然溪谷寒。魚龍動陂水,處處生波瀾”。他在海邊看落日,也要拔劍長嘯,“日從海旁沒,水向天邊流。長嘯倚孤劍,目極心悠悠”。他登高送別兄弟,竟然要倚著天梯長嘯,“送君登黃山,長嘯倚天梯。小舟若鳧雁,大舟若鯨鯢”。他隨便看一幅畫,還會把自己的神思闖入畫中,發出老虎一般的嘯聲,“登舟既虎嘯,激水方龍戰。驚波動連山,拔劍曳雷電”。他在王侯面前也神色不改,坐嘯如常,“坐嘯廬江靜,閑聞進玉觴。去時無一物,東壁掛胡床”。
他常常在嘯聲中與古代英雄的靈魂取得共鳴,那些靈魂里有漢朝的張良,“子房未虎嘯,破產不為家。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有西晉的劉琨,“長嘯萬里風,掃清胸中憂。誰念劉越石,化為繞指柔”。有東晉的謝安,“安石泛溟渤,獨嘯長風還。逸韻動海上,高情出人間”。甚至,當他在深夜讀書、追念歷史,也會忍不住長嘯,“石勒窺神州,劉聰劫天子。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
李白之嘯,或光怪陸離,或雄壯威武,或高深莫測,或情真動人,或慷慨悲壯,或孤獨嘆惋,可謂是中國古代嘯文化的集大成者。
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摘自《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