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
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的嗓音難聽,是上小學三年級時在那個臟兮兮的小操場上。那是一節體育課,在自由活動時間,我被拉著參與了那個名為“老鼠偷油”的游戲。游戲中大家發出各種尖叫聲與笑鬧聲,我也不例外。正當我累得氣喘吁吁地回到“老鼠窩”時,同班女生小淼,忽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說:“哎,你笑起來的聲音怎么那么像烏鴉叫啊!”
她的話剛說出口,我就飛快地閉上了嘴,再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在一伙同學的注視下,我抿著嘴強裝微笑。
當一旁的同學還在為此發笑時,她又編出一首滑稽的小詩,引發了新一輪震耳欲聾的笑聲。
那首詩的內容我早已記不清了,只知道身邊的同學都開始起哄,喊著那個對我而言如同噩夢般的綽號——烏鴉。
在這場鬧劇之前,我曾作為班級的代表去參加市里舉辦的征文大賽,拿回了大賽的第一名。按照慣例,校長會在星期一的升旗儀式上頒發獎狀,并請獲獎的同學將自己的作文朗讀給全校同學聽。
結果到了星期一的早上,班主任跟我說:“小淼是廣播站的播音員,由她來幫你朗讀獲獎作文好不好?”我隱約察覺了什么,卻沒有想太多,就答應了。
那篇作文小淼朗讀得很好,她就像天生的演說家,聲音圓潤清亮,婉轉動聽。全校師生都鼓起掌來,我也拼命鼓掌。我倔強地認為,他們都是為作文內容鼓的掌。
我是個敏感的小孩,在小淼還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為我“寫詩”的時候,站在升旗臺下的我已經開始為自己的嗓音隱隱感到不安。而在這個陰天的午后,在操場上,她忽然開口嘲笑。我隱秘的不安和難堪被一寸一寸揭開,平平整整地攤開在所有人的面前。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在一陣哄笑聲中離開那個小操場的,只記得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的時候,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失望,趴在課桌上大哭了起來。
“烏鴉”這個綽號如影隨形地跟了我好幾年。六年的中學時光,讓我學會了保護自己。我會在開懷大笑的時候突然回過神來,趕緊變成抿嘴笑,能不說話的時候絕對不搶著出風頭。我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甚至把不愛湊熱鬧的行為歸結為我本身就是這樣的性格。
真正出現轉機是在大學,我考到一座遙遠的北方城市,我的身邊終于都是陌生人,小時候夢寐以求的全新世界來臨了。
在那里,我遇見了R。學校社團納新的時候,我陪同學去廣播站參加面試。面試結束之后,我與同學說著話要離開。他忽然叫住我說:“你的聲音很特別,你要加入我們社團嗎?”
我連忙擺手:“這怎么行呢?我的聲音如果出現在校園廣播里,恐怕全校的人都要聾了。”
他撓了撓耳朵,笑道:“我不是廣播站的,我是配音社的社長,被他們叫來幫忙面試新生的。”說罷,他把納新的宣傳單塞到我手里,后面還寫著他的電話號碼。
“我們拒絕雷同,我們需要個性。”宣
傳語寫得十分俗氣,卻也十分誘人。
后來,我成了配音社的一員。社里有很多不同專業的校友,他們性格各異,從來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我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們紛紛表示很驚訝,因為我個子不高,不愛說話,常給人一種文靜的感覺,一開口卻是截然不同的聲音。用她們的話說,我有一副天然的煙熏嗓。
從開始嘗試配音到喜歡上它,我只用了一個月。幾個月后,我試著像其他社員一樣,去探究自己的聲音,嘗試了很多角色——性格暴烈的少女、身體虛弱的老嫗,甚至男性角色。后來我越來越自如,可以隨時控制自己的聲音模仿各種各樣的橋段,有時還輔以各種浮夸的表情。大二那年,我成了社里的骨干,很多人對我小小的身體里爆發的驚人能量感到驚訝。
記得剛進社的時候,我不怎么熟悉配音的操作,壓力比較大,也許是情緒里透露出了不自信,R忽然問我:“你知道《哆啦A夢》里小夫的配音演員嗎?她的聲音從小就被大家稱為‘丑陋的聲音,不過后來她特別棒,真的。”他的安慰對我很有效,我默默地喝下了這碗樸實的“雞湯”。是啊,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每個人形色各異,你的那一點點不同簡直無足掛齒。
我曾經偶然問過我的小學同學:“你們還記得我有個綽號嗎?”一經提醒,他們哈哈大笑:“記得啊,你叫‘小烏鴉嘛,現在聽起來怪幼稚的,甚至有點兒可愛。”
再問那首小詩,卻沒人記得了,我也不記得了。
綽號也好,小詩也好,年少時因為自尊心受挫趴在桌上號啕大哭也罷,當你的目光廣闊到不在乎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時,那個被困在小天地里的自己就被徹底解放了。
邵十斤摘自《文苑·經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