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作為晉朝的開國皇帝,晉武帝司馬炎在《世說新語》里也算頻頻亮相。當然,通常不是主角,但給人的印象倒也不壞。
因為滅了吳國,晉武帝還見到了自己少年時代的一個老朋友——諸葛靚。
三國時期,瑯琊諸葛氏人才輩出,《世說新語·品藻》提到,當時輿論認為“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龍是諸葛亮,虎是諸葛瑾,狗是諸葛誕——狗不是貶義,而是贊美諸葛誕忠誠。
諸葛誕就是諸葛靚的父親。當初,忠于曹魏的諸葛誕在壽春起兵反對司馬昭,為了得到東吳的援助,就讓兒子諸葛靚去東吳做人質。后來,諸葛誕還是失敗了,諸葛靚就成了東吳的臣子。現在晉滅吳,諸葛靚的人生兜了個大圈子,又回到洛陽。
司馬氏、諸葛氏都是世家大族,司馬炎和諸葛靚小時候玩在一起,諸葛靚的姐姐還嫁給了司馬炎的叔叔、瑯琊王司馬伷(音同宙)。
司馬炎任命諸葛靚做官,他不做;想見個面,他也不見。諸葛靚還經常背對洛水坐著,表示你殺了我爸爸,我可記仇了。
晉武帝到底還是利用自己的嬸嬸、諸葛靚的姐姐的關系,和諸葛靚見著了。他立刻貼上去:“卿故復憶竹馬之好不?”咱們小時候雖然沒有弄過青梅,但一起騎過竹馬,你還記得咱倆有多好嗎?
但諸葛靚說:“我不能在身上刷漆改變形貌,吞熾熱的火炭改變聲音,今天卻又見到了你。”眼淚嘩嘩往下流。“吞炭漆身”是戰國時著名刺客豫讓的典故,諸葛靚的意思是,沒能刺殺你,是我對不起我爹。
晉武帝感到又羞愧又懊悔,于是走了。
《世說新語·方正》記錄了這件事。但換個角度想,諸葛靚作為東吳將領與晉軍作戰,他的同袍張悌慷慨赴死,他卻選擇逃走,可見并不是視死如歸的人。但他在司馬炎面前,卻高調擺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姿態。不必懷疑諸葛靚孝心的真誠,但他應該也是心里有底,知道這個“竹馬之好”不會拿自己怎么樣。
看正史記錄,當時有些社會責任感特別強的官員,對晉武帝的寬容是不滿的。大臣胡威就指出,朝廷對官員過于寬貸,晉武帝以對基層官吏的嚴厲為自己辯護。胡威說,懲罰他們管什么用,“正謂如臣等輩,始可以肅化明法耳”。你得懲罰我這個級別的。
更猛烈的抨擊來自司隸校尉劉毅。晉武帝問他,自己可以和漢代哪一個帝王相比?劉毅竟然回答:“桓帝和靈帝。”
桓靈幾乎是黑暗時代的代名詞,自視甚高的晉武帝對這個評價感到驚奇。劉毅答道:“桓帝、靈帝出賣官職的錢都進了國家的倉庫,陛下出賣官職的錢則進了個人的腰包,憑這一點來說,您大概還不如桓帝、靈帝。”
被罵得這么狠,司馬炎還是展示了自己的寬容:“桓靈的時代,聽不到你這樣的話;現在朕有正直的臣下,已經勝過桓靈了。”
這些指控反映了一個問題,皇帝對大臣的罪過這么不計較,大臣就會越來越驕奢淫逸、縱橫不法。但晉武帝實在也沒辦法,自從有皇帝以來,他差不多是最弱勢的開國皇帝。
中國古代有個所謂“得國之正”的問題。怎樣當上皇帝叫“最正”?理論上解釋得很玄,道德指標也有很多,最粗淺地說:尸山血海里殺出來,在天下人心里產生巨大震懾,大家直覺判斷和你對抗就是死——這么取的天下,得國最正。
這牽涉一個殘酷的事實:一來之前的戰亂歲月太恐怖,大家怕了,才會渴望安定;二來正因為之前死的人多,原有的是非糾葛統統跟著埋葬了,新秩序的人際關系相對簡單,運轉相對流暢,直到幾十、上百年后,一切重新變得復雜,就又來一個輪回。
別說強秦大漢,就是和曹魏比,司馬家的皇位都來得極其不正。曹家的天下好歹是曹操芟夷群雄、鞭撻宇內打出來的,晉朝的建立,卻是很多世家大族出身的高官,對曹魏本來就沒太深的感情,看司馬家的勢力發展到位了,也就由得他們欺負孤兒寡母,輕松順利地完成了改朝換代。
《世說新語·尤悔》記錄了這么一件事:
很久以后,北方陸沉,衣冠南渡,國都遷到了建康,皇帝也已經是晉明帝了。
王導和溫嶠一起來見明帝。
晉明帝已經不知道自家當初是怎么得的天下,便向溫嶠詢問——年輕的皇帝相信,那會是一段光輝的歷程。
溫嶠沒有回答,很可能是不知道該怎么和皇帝說。王導把話接過來,詳細講了司馬懿為了奪權是怎么大肆屠殺,司馬昭又是怎么殺害高貴鄉公曹髦的。
一大段歷史講下來,晉明帝聽崩潰了,把臉埋在御榻上說:“果然像您說的這樣,我家的天下,氣運長不了!”
不過,王導的話其實要分兩面聽:第一,司馬家奪取天下的手段確實卑鄙猥瑣;第二,所謂“誅夷名族,寵樹同己”,這個罪名卻多少有點冤枉。干大事的人,誰能不扶植自己人呢?至于說司馬懿殺了許多“名族”,和那些雄才大略的開國帝王殺的比,卻也不算多。
實際上,司馬家對各大門閥的手段,是拉攏合作為主,殺戮恐嚇為輔。因為是殺戮恐嚇為輔,所以確實殺了不少人,世家大族會記仇;但他又沒真正讓世家大族傷筋動骨,所以人家也有記仇的底氣。
又因為是拉攏合作為主,所以皇帝不得不做很多權力讓渡,承認人家的很多特權,表示你們要做很多事,我都不會管。
具體到晉武帝司馬炎,就更加弱勢了。天下是他爺爺司馬懿、伯伯司馬師、爸爸司馬昭掙來的。一切準備就緒,他爸死了,司馬炎在一大群家族長輩的扶持下當了皇帝,所以對誰也沒法太顯擺皇帝的權威。這種情況下,皇帝不寬容,還能怎么樣呢?
當然,很多禍根也就這么埋下了。
這種不祥的預感,從一開始就籠罩在晉朝君臣的心頭,《世說新語·言語》中有這樣一則:
晉武帝剛登基的時候,用蓍草占卜,推算本朝可以傳多少代。結果得到的數字,竟然是“一”。群臣嚇得臉色都變了,誰也不敢說話。只有侍中裴楷接住了,背了一段《老子》:“天得到‘一就清明,地得到‘一就安寧,侯王得到‘一就是天下的正統。”
這當然是最大的贊美,又引自當時最流行的經典,顯得依據特別堅實,理論特別高端。
現場是圓過來了,但王朝的未來究竟如何,可不是靠機敏的清談就能圓回來的。
(摘自《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