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

小時候,父親常把我們兄妹幾個團在火塘邊,說村子里的陳木匠家天天吃米飯吃肉喝酒,那時候家里窮得吃不上飯,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眼里儲滿厚厚的羨慕與淡淡的嫉意。這便是老實巴交的父親,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勵志故事。父親的用意頗為直接,長大做什么樣的人,就是要像陳木匠那樣,天天吃米飯吃肉喝酒。接下來,父親就會重復那句說了無數遍的話:“要是你爺爺小時候讓我學做木匠就好了。”在老家,農活很苦很累,大春作物收割還沒結束,緊接著就得安排小春下地的事。節令是農事鐵的紀律,玉米、水稻、小麥、豌豆、蕎麥輪番收種,一家人還是吃不飽肚子。住呢,也一樣憋屈,爺爺生前蓋下的三間房子,解放后被強行劃撥給了集體一間,作于大集體食堂,留著兩間也梁歪墻塌,按現在的說法叫做危房。父親結婚的時候,也沒能力蓋房,一家人就蹲守著兩間破舊的房子。上小學的時候,很少有人帶吃的到學校,可是張木匠家兒子二狗的書包里總有吃的東西藏著,或者是一個燒飯團,或者是一個糯米粑粑。我終于知道,做木匠是多么好的事情。
農閑的時候,父親與父親一樣沒有手藝的人,只能守在火塘邊抽煙燒茶,最多也就幫人做做屬于人情往來的白工,一個冬天過去都不會有一分錢的收入。張木匠可成了大忙人,雖然那時我們村也沒有誰家蓋大房大屋,但安個花窗、修建大門、補間豬圈的活總是不少。每次看見張木匠歪著嘴吹著口哨從我家門前走過,我就知道二狗的書包里又會藏著好吃的東西。老師安排寫一篇“我的理想”的作文,我們班竟有一半以上同學的理想就是當木匠。后來那些劃給公社做苗圃的地歸還我們村經營,缺糧的情況才略有改善。許多人家又動起了蓋房子的念頭,畢竟弟兄分家的“家”,指的就是要有一間房子,這個“家”才立得起來。張木匠自己忙不算,帶著的幾個徒弟也有美差了。大春作物收后到過年這差不多三個多月時間里,東家起房,西家蓋屋,穿插著還有娶親嫁聚人家的裝修、做箱柜等活。話又說回來,還是與老家每個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房子觀念有關,本來也可以住的房子,嫌老嫌舊非要把它徹底推翻不可,似乎這樣才能顯得主人的能干,那該是老家觀念中的業績觀吧。
在老家,蓋房子是老的蓋給小的,比如你家的幾個兒子,作為父母就得給每個兒子蓋一間房子,這樣才算完成“任務”。否則,就顯得父母有能力生兒子沒本事蓋房子了。我高中畢業時沒考上大學,才從學校回家幾個月,父親就一直往山上跑,他在瞄山上的樹有沒有做得成柱子的,他甚至請了地理先生,千方百計地想給我的窩做一個好的安排。
我家兄妹六個,兩個姐姐都嫁了木匠,這里有父母對木匠看好的成分。大姐夫會“掌墨”,能把亂七八糟的樹穿斗成一間房子,屬于木匠師傅;二姐夫雖然沒這本事,家里箱箱柜柜板凳雞圈等木活不在話下。高中畢業時,父親也強烈要求我跟大姐夫學做木工,可惜我對做木活提不起一點兒興趣,雖然渴望像二狗那樣每天都可以從書包里掏出零食吃,但一看到二狗父親張木匠歪著嘴吹著口哨,灰頭土臉地從家門口經過,我就一種不屑。其實最主要的還是一聽到鋸子撕心裂肺的聲音一看到推刨肆無忌憚的灰塵就想逃離。那時候電與這些木匠工具都還沒掛上鉤,不管是刨還是鋸,鑿還是鏤都得揮汗如雨。二狗的父親做木匠一輩子,到老的時候不小心被錛傷了腳落下終生傷殘。二狗初中畢業子承父業,讓鋒利的刨片削掉了兩個指頭。父親聽到這些,也沒有勉強我,而是讓一位親戚帶著我去修公路。這一走便是兩年。
兩年之后,父親再也不允許我待在他鄉,因為我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家里姐妹雖多,但兒子卻只我與一個弟弟,父親說結婚事大,蓋房子的事更大,要我回家與他一起上山伐木,一間房子得讓一百多棵樹倒下。父親沒錢買水泥鋼筋,一間房子除了瓦片出錢外,豎柱、舂墻、裝修都得益于父親不錯的人緣。在老家,要先有住房才能娶到媳婦,這也是一成不變的真理了,否則姑娘再怎么喜歡你,姑娘的爹媽也會擔心你蓋不起房子而讓自己的女兒受苦受累。
父親為了證明自家的能力,也是為了我有個家,總是想辦法讓我回去,結果我越走越遠,最后與他始終是他鄉與故鄉的距離。見我留在他鄉態度堅決,與他待在老家的概率極小,給我蓋房子的事擱了下來。許多年過去,當年父親千方百計為我砍下的木料已經遭蟲鏤空,父親還是堅決不準弟弟動用一料。我知道,看著那堆越來越朽的木頭,父親一定越來越失望。
上個世紀八十代初參加工作,房子是單位必須分配給每一位職工的,也就十來平米,那可是新參加工作者雷打不脫的福利。只可惜,我所入職的單位是個窮部門,既沒有雷打不脫的分房,就是單位的辦公樓也是夾在一些居民房中間的一幢破樓。
報到那天,我們四個新參加工作的男士被安排在一間十平米的倉庫里,副主任指著幾塊灰塵滿面的木板對我說,你們負責料理一下,這就是你們住宿的床鋪了。抖落塵灰老鼠屎以及四下逃躥的蟑螂,死乞白賴的跳蚤竟然成了那一晚的敵人,始終與我戰斗到天亮。那時候膽小,畢竟都是農村來的,哪敢將情況報告給辦公室主任,只好任由跳蚤騷擾,見跳蚤如此膽大妄為,蟑螂復又重來,剛領到的飯票不小心也被蟑螂啃咬得打不到飯。后來又招進幾個年輕人,因為分不到房子只能跳槽,投奔有房子安排的部門。與我一起進單位的三位同事,都因為工作分到了鄉下工商所,而我繼續留在縣城,我們四人住過的倉庫變成了另一個股的辦公室,我則成了無房者。
同樣是出身農村的老局長,特意指示辦公室給我安排了位于辦公樓梯口的一間七平方米的小屋。小屋處于幾個股室樓下,每天早上上班,洗杯子的水、拖地板的水、擦桌子的水一股腦兒地潑下,我的居所就成了名副其實的水簾洞。為了防潮,我給窗子加了層塑料布,這樣便使得本來光線就不充裕的小屋就更加昏暗,有好幾個早上睡過頭了,后來分析原因,就因為屋子太暗。
1989年單位蓋了新辦公樓,除了一幢辦公樓外,還有能安置十六戶人家的住房。心想這下可能有一套房子應該屬于我了,結果突然冒出那么多申請住房的同事,論資排輩是這次分房鐵定的紀律,所以我還只能住在老辦公樓下那七個平米“水簾洞”。后來的分房結果,有我不服的因素,有些比我資歷還淺的人也拿到了鑰匙,我就納悶了,憑什么他們能入住呢?原來我只是單職工,我那時的愛人在鄉下代課,論資排輩中有一項是工齡累加,我沒有那一半,打分下來自然最低。住著“水簾洞”也是不錯的,考慮到四處透風漏水,單位減收了租金,也沒有人再來打主意,然而一年后,單位老辦公樓就變賣給私人了。接到通知的第二天,我只好二話不說灰溜溜搬了出來。那天下著雨,我在小城的各個角落找房,可是那時的小城誰家也沒有多余的住房可以出租,跑了一天還是找不到。當晚我只好到電影公司開的青年旅行社住,可是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每晚五元的住宿費不用多長時間就會殘食完我的工資,只好繼續找房子。租房是我進入單位第三年起的主要任務,為此弄得身心疲憊,上班也無精打采。局長知道情況后,讓我與另一位同事住單位接待室的一個標間。那時同事正在熱戀,每晚都要約女友來,一來就會待到深更半夜,有時候夜深了他們才回屋,銷門吧怕他們進不來,不銷吧,門外就住著一個重度精神病人。這樣一直到1991年,一位同事調動,新辦公樓的住房才空出一套只有二十平方米的房子。
消息是辦公室的同事悄悄告訴我的,要我做好住新房的準備。我當時也想,橫豎都輪得到我了吧,工作八年,又是單位的第一個大學生,心想這二十平米非我莫屬。我一直這樣等著通知,結果,另一位同事捷足先登,請我幫他搬家的時候我才知道,房源少申請房子的人多,為這套只有二十平米的住房,有兩位同事還鬧得不歡而散。后來聽到個別情節,比小說荒誕和精彩。其實,說實在的,最需要這套房子的人是我。當時妻子已從老家那邊辭了代課老師,帶著才八個多月的兒子就要打進城來。好在后來,一些住戶覺得單位里的房子住著實在不方便,連一個衛生間也沒有,于是就另起爐灶搬出去了。有的投靠城里的岳父岳母大人,有人是愛人所在的單位福利不錯,分到的房子比較理想。這樣,我才得以住進六十多平米的房子。然而沒住一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深入,單位再也沒有給職工安排住房的責任,取而代之的是住房的商品化。
2001年初,于是不管你手頭是寬是緊,收入是高是低,只要還住著單位的房子,對不起啦你得自己掏錢,要么出手置業,要么搬家走人。雖然那時房價遠沒有像時下這樣飛揚跋扈,我住著的六十平米各種優惠下來也就一萬五千多元,可是對于每月工資只有一百多元的我來說,聽到這組數據還是讓我大吃一驚。其實,我所住的公房與辦公樓連在一起,按當時的政策根本達不到房改條件,可是領導說“賣”一個字,平時都在一起抗議把公房賣掉的十二家住戶,都各顯身手找錢去了。我也只好回到老家,非常愧疚地把打算買房子的事告訴父親。那一晚,圍著火塘,父親二話不說就把弟弟叫到我面前,對弟弟說,你大哥在城里是住的地方都沒有,而家里又閑置著這么多的房子,便指著一間面樓對弟弟說,這間房就算是你哥的了,明天你就料理一下,該搬的搬,要把屋子打理得像新房子一樣。然后父親又對我說:不用去花那個冤枉錢了,不行你就申請調回鄉下吧,家里有著房子不住,還要去考慮差錢背債的事做么?
我回到城里的時候,多數同事已經交清了房款,只等我了,等我交了房款,就統一去城建部門辦理手續。看著我灰頭土臉地回到城里,面色蒼白地說沒有錢的時候,那些已交了房款的同事就對我有想法了,事實上我成了他們買房的絆腳石。這時我又把所有的親戚在心里掃描了一遍,最后落腳在岳父身上。去岳父家借錢,得請妻子出面,可是妻子也覺得不好開口,岳父雖然在鄉鎮衛生部門工作,家里孩子多,也沒有多少積蓄,但不借不行啊!交不上錢一家人得灰溜溜地搬出住得好好的房子。岳父不看僧面看佛面,把一萬元錢整齊地用紅線扎了又扎,交待了又交待,說到城里就把錢給交了,免得不小心用了交不上。我接過關乎一家人住房的錢,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下來,但也就在那時,我感覺渾身有氣無力,像大病初愈。我不敢想,如果岳父也宛言拒之,結果會是怎樣?房款交了心空空的,幾年住來的老房子,交了一萬多元的款,高興還來不及品味,就被差錢的壓力嗆得喘不過氣來。盡管這樣,畢竟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領到房產證的那一天,我與妻子悄悄慶賀了一下,七碗八碟的菜肴旁,特意將那本剛領到的房產證擺上,它是這一晚的主菜,沒有它再好的美味也會是索然寡味。六十平米,就是我的天堂。前陽臺寬些,我栽了百香果,牽藤開花結果,就聞得到鄉間特有的農作物味;后陽臺小些,我特別安放了一把躺椅,飯后一杯茶一卷書,差不多就在這里等到暮色蒼茫。
有了自己的房子,在小城生活下去的信心就更足了。妻子在農貿市場開了間雜貨鋪,生意再差,賺個生活費沒有問題,我的工資也一年一個檔次地提升。六十平米的家再也適應不了一家人的生活要求了。妻子的貨物要占一點空間,我寫作的書房不能再小,漸漸長大的兒子也要求獨居一室,就覺得該換房了。當然,有換房的想法,主要還得益于存折上遞增的數據,這是收入給我們兩口子的信心。那一晚,月明星稀,我與妻子來到屋頂,坐在小木凳上聊天,就又聊到房子的事情。還真是湊巧,第二天朋友打電話來,說他已在陽光花園訂了一幢別墅,并已交了首付。雖然叫別墅,實際是聯排型的,朋友想找一個友鄰,便想起我家。接過電話,我就約了妻子去看房,位置雖然不屬于城中央,但它確實是新舊城接壤處。迎春河從中穿過,左右都是它撒過野的沙礫。雖然才能看到這個小區的模型,就感覺聽到陽光花園這名字便如沐春陽,于是便簽了購房合同。2008年10月喬遷,母親從老家托人給我送了1萬元錢,說是父親走得早,沒機會看到我們一家生活好起來了,她也因為腰椎間盤突出行動不便,這是一個心意。我知道老家生活也發生了很大變化,當年三間老屋有兩間經過重修已煥然一新,但我還是感到與我相比,老家弟弟一家的生活更艱難,我就沒有收下母親的1萬塊錢。后來聽說母親是在責怪我了,說我肯定還嫉恨當年買房時老家沒給支持。為這事,我還專門回了老家一趟。
隨著經濟的發展,我生活的小城商品房也在提高層級與檔次,用政府的話說叫做滿足不同層次的需求。當我在陽光花園住滿10年之際,另一個配置更加合理的小區又向我招手了。這下我是打死都不搬了,覺得陽光花園就是我養老的居所,庭院不過40平米,我卻把它培育得像個百花園。童年記憶里的每一種植物,鄉村生活中救過我的每一棵藥草都移栽其間,進門就聞得到故鄉的味道。但最后還是經不住誘惑啊!主要還是看中了滇紅古鎮的別墅面積大,迎春河在小區蜿蜒,綠樹成蔭,交通便利。
從居無定所,到家有別墅,我想就是一個家庭與時代發展息息相關的實例吧。如果沒有中國改革開放,這一切都只能出現在我的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