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草
此時,我正在讀著詩人李發榮的一組詩歌《生銹的時間止住海水》?。秋風從窗外陣陣吹過,銀杏樹小扇子一般的葉子已經變黃。天還尚未黑,蟲鳴聲已四起,穿著薄毛衫的脊背感到了風中的寒涼之意。而當視線穿過落地玻璃窗,落在不遠處被樓房切割成多邊形的天空中,一塊透亮的藍于四周灰色的云層中露出來,明亮,柔和、純粹,仿佛寒涼和灰暗中的一朵火苗,給人以暖意和撫慰。
秋風里透出的寒涼與天空的藍。對,這正是李發榮這組詩歌帶給我的感受。
對于一個詩人來說,必須學會關注日常生活。從瑣碎,繁雜的日常生活中發現詩意,提煉場景,將斑駁繁雜,光怪陸離的日常生活場景呈現為文字中的物象和詩人的心象。在不斷的書寫中形成自己詩歌的整體性和自我的精神向度。很顯然,詩人李發榮深諳這個道理。日常性的書寫貫穿于他的整組詩歌當中。我注意到這組詩歌中甚至有一首詩的題目就叫?《日常》。無論是《虛擬病歷》中:病號1,病號2,病號3,病號4;還是《謁剃頭匠》中:有秘而不宣的疼,只對鏡中人開放,一個人的時候,他就與影子搏斗,把風暴喚回內心的祖父;《歷險記》中:他拆開一個又一個紙箱,把恐懼折疊,再折疊,某種暗藏的力量在一面鏡中迫使他成為父親,迫使他縮回伸出的手的他;《詠嘆調》里的兄弟:在銀行的臺階上我的兄弟就這樣披頭散發,肆無憚忌地睡著,陽光正好照在他光著的腳上。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普遍的小人物。他們讓我想起周星馳電影中的小人物,所不同的是,周星馳的電影通過無厘頭的搞笑,自嘲,自黑,展現小人物在逼仄生存環境中的無奈與掙扎。詩人李發榮則通過大量日常場景構建的細節通道,沿著這條通道呈現人在具體生存環境中內心的撕裂與隱忍,生與死的茫然,對抗與和解。詩人悲憫的光也沿著這條通道照在了他們身上。
生活場景和細節的大量呈現,鋪墊是李發榮詩歌中的一個明顯特點。在《虛擬病歷中》?:
月亮掛在兩棵香樟樹間,南北,流水不息
急癥室,重癥監護室,骨科,肝膽內科,1號手術間
處方箋若干,CT片若干,通行證若干,叛徒若干
這些平行并置的大量名詞,呈現出了一個流水線操作,擁擠、忙碌、充滿病痛和無奈的醫院場景。在這里有肉體和精神都不得不去面對的折磨和煎熬,有生和死的博弈。而醫院從來就是一個充滿悖論的地方。這必將走向死的生,一次次和死去搏,而最終,那些和命運有關的大多偏向了命。
《謁剃頭匠》中:蜂窩煤,推剪、缺齒的梳子、大兒子結婚時用的紅臉盆、店門口的長凳、右上角裂了一條縫的鏡子、透明膠帶、一分為二的臉。一個早已被裝修時髦,店面大氣,發型時尚的新潮美發店逼到破街上的舊式理發店。光臨它的主顧也都是一些行將入土的老朽。無論是店面還是顧客,都充滿了頹舊的死亡氣息和哀傷。
《夜色降臨》寫“她”的動作:她踮起腳尖,伸手,仿佛要掰下遠處的一棒玉米。她搓,一只手扶門,一只手搓,上下搓,左右搓,嚴絲合縫,一步一個手印的搓。這樣的細節呈現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由遠及近,一點一點拉近,然后再來一個特寫。
大量的細節呈現讓李發榮的詩歌細致,實在。但是,在詩歌寫作中,實和虛是需要詩人仔細思量,謹慎處理的問題。當然,我說的虛,不是故弄玄虛的虛,而是對現實場景的提煉,轉換。這猶如達利《永恒的記憶》里的時鐘,猶如畢加索畫牛。詩歌畢竟不是散文或者小說,過于實在的細節呈現有可能破壞原本存在的詩意,丟掉有可能出現的最具詩意的語言,從而使詩歌缺乏空靈之氣。詩歌若無空靈之氣,就如沒有翅膀,飛不起來。當然,詩歌是一門手藝活,虛虛實實的處理,只有在不停的寫作中思索,實踐,段位才會不斷提升。
在《生銹的時間止住海水》這組詩中,我注意到詩人在很多首詩中都寫到了“死亡”。甚至可以說死亡的暗影一直飄蕩在整組詩中。生于八八年的李發榮還很年輕,卻何以會在詩中不停地寫到死亡呢?我想這也許跟詩人的經歷、閱讀、思索、對生命的關懷以及對生命存在終極意義的追問有關。
我不知道詩人李發榮是否有過跟我相似的經歷。多年前,當躺在云大醫院十三樓病床上的我從窗口看出去,遠處的街道熙攘熱鬧,一地陽光,一片活潑潑的生的召喚。當隔壁床接受化療的老人的頭發飛落到我的手臂上,瞬間驚起了我手臂上的汗毛和疙瘩。就是在這樣的時候,活著、死亡、生存的意義,這些語詞像閃電一樣劃過并在瞬間照亮我多年來一直懵懵懂懂,一片漆黑的大腦。在后來的日子中,不得不一次次面對親朋的離去,不得不一次次加入送葬的隊伍,看著鐵揪,鋤頭挖出新鮮潮濕的泥土,再看著泥土被重新填上,壘上石頭,壘起黑暗。在寧靜冷寂的空氣中,我感到死亡在施洗著每一個在場的人。經歷過這樣一次次的施洗,我驚異地發現,我內在的生命竟獲得了某種柔軟而慈悲的成長。
在這組始終飄蕩著死亡暗影的詩作中,詩人李發榮以凝視者,見證者、介入者的姿態把死亡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以不同方式帶給自己的內心體驗呈現在我們眼前。在?《日常》中:“油鹽于器,藥渣反復煎熬,割腕自殺的女人和服毒自殺的女人是同一個女人,須斷腸,救護車呼嘯而過,我們談論更多的是露從何夜白。”在這樣束手無策和悲哀的時候,對生命憐憫關懷的光芒也正悄然打開。
《捕鳴蟬》里,則透出生死兩茫茫的無奈。“他們豎起墓碑,白天沉默,夜晚,借腹部的發聲器不斷喊一個人的名字,獻給月亮的銀酒杯,穿過栗樹林的光,溫暖而鋒利,寂靜無人認領。”讀這首詩,我突然就想起蘇軾所寫: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死亡的利刃高懸于眾生的頭顱之上,在死亡面前,我們終將學會放下。在《復原》這首詩中:“在化尸爐前,請取出愁和恨的鐵,在鬼門關前依次排序,交出一個時代的序列。”死亡帶給我們無奈和悲傷,但也正是死亡的存在,才讓我們學會放下,懂得珍惜。從這個層面來說,生是好的,死也是好的。所以在電影《特洛伊》中,阿喀琉斯說:“神在暗地里羨慕我們,因為我們會死,而神不會死。”
在讀《生銹的時間止住海水》這組詩時,雖然死亡的氣息一直漂浮于字里行間,它讓我感到了寒涼和悲傷,但卻沒有讓我感到絕望。因為這組詩歌的底色是暖的。詩人李發榮從死中參悟了生,知道生的不易,生的可貴。并由此蘊積了對世間萬物的悲憫和關懷,把悲憫和關懷的光照到了那些卑微的生命之上。
除了對死亡的書寫,李發榮的詩也有《即景》《春日》這樣輕松溫柔的詩歌。《即景》:
鳥籠掛樹干,深色的幕布卷起一角
里面關押著三年前的畫眉。樹下走過的人
吹起口哨,鳥聲來自不遠處的翠柏
也可能來自某棵萬年青。暖陽下
踢皮球的母孫二人,滿地的枯草和紅土
是他們的影子
口哨,鳥鳴、暖陽、踢皮球的母孫二人、滿地的枯草和紅土是它們的影子。聲音,光陰的交加,勾畫出一幅光影交疊,生動活潑的畫面。這首詩并沒有表達什么實際的意義,然而詩意也許就在這樣的無意義中。
《春日》中,詩人寫道:
我們努力辨認那些亞熱帶花卉和植物
紅花機木。吊蘭。火棘。杜鵑。鵝掌柴
辨認它們的學名別稱,界門綱目和生長習性
我們努力辨認它們:滿天星。含笑。金櫻子
像一個初為人父的父親需要摁住內心
狂亂的心跳。你看,孩子們在花叢中
雨水,在需要它的地方
落下
一個男人隱藏在內心里的溫情,活潑潑地跳動出來。時光流水一樣逝去,讓我們的身體里長出一圈圈年輪。然而詩人,因為懷揣詩歌,沒有在堅硬的生活面前變得心冷如鐵,沒有變得八面玲瓏,而是慢慢變得溫柔,遲鈍。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秋風依舊陣陣從窗外吹過,它必將把這棵銀杏樹金黃的葉子全部吹落;必將把草木吹得蕭瑟干枯;必將把大地吹得荒涼蒼白。但天空那一塊藍依舊在,它多像一小塊令人安心的湖,多像詩人跳動在文字下的溫暖脈搏,在靜靜地帶給我們撫慰。
我們已懷揣詩歌在路上。當然,對于云南的年輕詩人來說,如何找到自己詩歌表現的路徑和風格,是我們應該去思考、去嘗試,去實踐的一件事情。只有思考、嘗試、突破,才有可能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詩歌之路。
本欄責任編輯??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