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云
快步走上咖啡廳的臺階,棕紅邊框的透明門兩邊是拼貼的彩色玻璃窗,十二月的風夾雜著冷雨,讓人不由自主縮著脖子,頭頂是濃霧一般的云,灰色而黏稠,幾乎將整片天空遮蔽起來,好不容易看到可以吃飯的地方,我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
店里只有我一個客人,不過暖氣開得挺足,溫暖瞬間包圍著身體,全身的細胞仿佛都被熨帖了一遍,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搓著被凍僵的手,叫來服務員點單。
為了應聘一家傳媒公司的記者崗位,我大清早又是公車又是出租車吭哧吭哧穿越了整個城市,來到最北邊的郊區,直到傍晚才結束面試,我在路邊等著打車回家,面前是一條狹窄、未鋪柏油的小徑,消失在無邊的曠野中,風嗚嗚地嘶吼著,暴徒一般在周圍來回奔跑,手握著尖利的刀,刺穿厚實的羽絨服。天色漸暗,不要說出租車,連人影都沒見到一個,偏偏這時雨越下越大,又冷又餓的我只好躲進了不遠處的咖啡廳。
喂飽饑腸轆轆的胃后,我把右手抻在座位扶手上玩手機,整個人陷進軟軟的沙發里,沒一會兒,困意襲來,便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中聽到隔壁桌的人在說話,像是在爭論什么,聲音挺大。
“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但是科學家做過一系列迷宮實驗,事實證明經過訓練后,金魚可以準確無誤地避開障礙物,而這段記憶至少可以維持三個月。”
“這只是最原始的條件反射而已,并不能說明什么。”
“條件反射本身就是非陳述性記憶,屬于記憶的一種。”
“那金魚鎮的現象你怎么解釋?控制居民的是陳述性記憶還是條件反射?”
“我比較傾向于是一種群體性失憶,你知道,曼德拉效應嘛。”
“可他們并不是記憶重置,而是集體遺忘,和曼德拉效應也有不同之處。”
“所以你覺得我們還有沒有必要再做一次實驗?”
……
實驗?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我從來沒聽過金魚鎮這個地方。說實話,他們講的話我大半都聽不懂,只捕捉到幾個不覺明厲的專業詞匯。
我伸了個懶腰,試著睜開眼睛,看窗外的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光禿禿的樹枝被風吹得張牙舞爪,我不由地打了個寒顫,不如……
我起身朝說話的人走去,他們兩人都是學者模樣,看起來不超過四十歲,一個穿著棕色長風衣,帶著金絲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另一個穿著米色的夾克,頭發已經稀疏得露出大半個腦袋。
“兩位……不好意思,我剛才無意中聽到你們的談話,對你們聊天的內容實在是很好奇,我看目前這個天氣狀況,我們都需要在這里待上一陣子,可不可以讓我在一邊旁聽,我保證不把聊天內容往外說。”
兩人對我的出現有些驚訝,對視一眼后,年紀稍大的夾克男對眼鏡男說:“這個問題我們討論了十幾次都沒結果,不如讓他聽聽看,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許會有不一樣的見解。”
眼鏡男說:“也好,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你先說吧,我補充。”夾克男轉身叫住服務員,“再來……”
“哎哎——”我立馬打斷他,“我一聽故事的,讓我請客好了,不過我們別喝咖啡了,改喝茶吧?”
兩人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我松了口氣,肯讓我請客,這天就能好好聊下去,最起碼我擁有了提問的資格:“二位是做什么工作的?研究員嗎?剛才聽到你們在說實驗的事。”
“哦,我們是搞社會學的,這是我同校的師兄。”眼鏡男先開口了,“我們打算合作搞個議題,聽朋友說起有個地方的人特別奇怪,很值得研究,說不定還能得獎。”
我忍不住插嘴:“是你們剛才說的金魚鎮嗎?我在這個城市住了二十五年,還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地方。”
“你當然沒聽說過,金魚鎮這個名字是我們為了保護當地人的隱私給起的代號。”眼鏡男笑了。
夾克男解釋道:“這個地方跟別的小鎮看起來沒什么不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該有的設施都有,是個有著百年歷史的古老小鎮,至于真實地名嘛,你也別打聽了,反正確實是有這么個地方。”
夾克男喝了一口茶,接著說:“當然金魚鎮這個代號也不是隨便叫的。你應該聽說過,金魚的記憶只有7秒,是動物界記憶力最短的代表,住在這個鎮上的人也表現出跟金魚一樣的特質——他們的記憶力最多只能維持14天,14天后,他們便會忘記自己之前經歷過的事,見過什么人,說過什么話,完全不記得了。
舉個例子,豬肉鋪的阿強對隔壁雜貨店老板的女兒阿珍一見鐘情,每天都絞盡腦汁想怎么追到她,不是給雜貨鋪送豬肉豬肝豬耳朵,就是幫忙卸貨搬貨,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但是,到了第15天的早上,阿強起床的時候,完全想不起來當初為什么會對這個女孩心動,他的熱情像一滴水落到了被太陽炙烤的地面,瞬間蒸發,這段莫名其妙的愛情就從他腦中刪除了,他從此絕口不提心上人的名字,要不是家里的廁紙用完,他都不會踏進雜貨店的門,連暗戀對象來買豬肉,他也一毛錢都不會少。
還有,鎮上中學的保安老張因為工作失誤被學校辭退,他已經六十多歲,一下子失去了收入來源,壓力別提多大了,整天在家唉聲嘆氣,一連喝了14天悶酒,但失去工作這么大的痛苦,也僅僅維持了14天,第15天,他又樂呵呵出門跟人吹牛了,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還跑到校長辦公室抱怨過。”
雖然夾克男說得頭頭是道,我還是無法想象,“14天失憶一次,那日子還能好好過下去嗎?”
眼鏡男說:“失憶也不能說一點好處沒有,很多人都有丟臉的,不想被他人記得的事。但是在金魚鎮,哪怕是一個女人喝醉酒在街上裸奔,被整個鎮的人圍觀,只要她在家里躲上14天,到第15天早上,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出門買菜,所有的議論、屈辱都會隨著第15天的到來消失不見,甚至她本人都不記得這件事。從某些角度來說,金魚鎮的幸福指數還是很高的,反正再難堪的事也只需要忍受14天就行了。”
夾克男搖搖頭:“現在有個問題,一些心術不正的外地人知道金魚鎮這個地方后,就跑去占他們的便宜。反正打罵他們也不記仇,借了錢不還也行,騙了一次還能騙第二次,跟金魚鎮的人做生意,東西再爛也能賺錢,賣藥啊,投資啊,不管當時多氣憤,過了14天,照樣熱情高漲地去捧場。”
“但是,他們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嗎?這完全不符合人體構造啊。”聽了老半天,我仍然心存疑慮。
“之前我們也不相信,甚至懷疑是為了宣傳地方旅游搞出來的噱頭。”眼鏡男突然壓低聲音“所以我們偷偷找當地人做了個實驗。”
實驗?終于說到我感興趣的實驗了,我坐直身體,微微靠近眼鏡男,睜大眼睛,生怕漏聽了一個字。
眼鏡男繼續說:“我們付錢給一個當地人,讓他每天晚上牽著自己家的狗到公園門口拉一泡屎——你知道,請當地人的好處就是,如果失憶是真的,14天后他們就不記得交易的事了,也不會落下什么把柄。
公園位于主干道的中央,幾乎是所有居民進進出出的必經之路,更不要說閑暇時候,大家都喜歡到公園休閑、散步。
果然,第二天早上,人們看到公園門口那臭烘烘的一大坨,立馬炸鍋了。先是晨練的老人投訴到街道辦,指責環衛工人沒有盡到清掃責任。之后帶著孩子來玩的媽媽們也憤怒了,萬一讓孩子沾染到什么不干凈的病菌怎么辦。街道辦當即下文,禁止所有人帶狗進入公園。
告示一張貼出來,愛狗人士立馬表示抗議,僅僅因為一坨來歷不明的狗屎就一竿子打死所有的狗,這是對狗的歧視,不公平。
當地新聞開始連續在頭版頭條報道這件事,人們紛紛猜測是什么勢力試圖影響金魚鎮的安定繁榮,媒體們開始問責,到底誰來為那坨狗屎負責?
說起來那段時間真是熱鬧啊,人們見面打招呼的第一句話不是‘你吃了嗎?而是‘公園那坨狗屎還在嗎?
就在居民們不安、疑惑、焦慮、幸災樂禍,輿論高漲,人心振奮的時候——14天時間到了。”
我忍不住追問:“所以這次他們又不記得了嗎?”
眼鏡男清了清嗓子,說:“是的,所有人,晨練的老人、帶孩子的媽媽、街道辦、媒體,都忘了當初為什么要忿忿不平,有這點時間,不如做點更有用的事情,比如說鎮上下個月的慶典晚會。”
“于是我們又找了另外一個當地人,讓他也牽著狗在公園門口拉屎。”
“結果呢?”
“結果他們不僅沒想起之前發生的事,這一次,連更多的關心都沒有了,每個人經過的時候,都視而不見,只是默默地繞開那坨狗屎。最后還是環衛工人把它清理掉了。”
“為什么這一次不再引發大規模的輿論了呢。”
“根據我們觀察,在金魚鎮,似乎同一種事物,只能引發一次重大關注。等到第二次,相似的模式再次出現的時候,就不會有同樣的效果。我們分析,這大概是一種身體的免疫能力。金魚鎮的人似乎有一種抗體,可以對外來的沖擊自動生成二次免疫。”
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聽得暈暈乎乎,“所有人在同一時間集體失憶,不是時空錯亂,也不是魔術,這可能嗎?”
“事實上,我們的觀察數據顯示,金魚鎮上的人,他們的記憶不是在某個時刻瞬間失去的,而是像積雪融化一樣,是個漸進的過程,在14天之后會達到遺忘的最高峰。”夾克男指了指窗外,不知什么時候,雨已經停了,地面上的水鏡瞬間被風揉碎,像撒了一層流動的鈴鐺。
眼鏡男補充道:“人類的遺忘機制非常復雜,每個個體也不盡相同。有的人因為遭受了自己無法承受的沖擊被迫喪失記憶,有的是因為內疚、悲傷等情緒主動抑制。
會喪失的記憶類型也有所不同。有的記憶不會喪失,比如開車的能力、學習的能力……同樣是認人的記憶,對家人、親友、同事和同學的記憶不會失去,但對于一些特定的人,信息只能保存14天。”
說完眼鏡男看了看表,提醒夾克男,對我表示他們必須要走了。
雖然我還想了解更多關于金魚鎮的秘密,但是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再厚臉皮,也不可能讓人家繼續留下,我只好起身,目送兩位學者離開。
等他們走遠,我才后悔沒有留下聯系方式,之后也好打聽一下后續進展。
從那以后,我經常留意一些學術報道,想著他們也許會發表論文。但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聽到過關于金魚鎮的任何消息。
三個月后,我接到了傳媒公司的電話,通知我已經被錄用,需要去公司辦理一下入職手續。于是,我又來到了之前那家咖啡店。
幸運的是,一進店里,我就看見了眼鏡男,他還坐在原來靠窗的位置上,似乎在翻看著什么雜志,不過他這次沒有穿風衣,而是穿了一件灰色套頭毛衣。
“嘿!你們金魚鎮的研究進行得怎么樣了?”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他面前,跟他打招呼。
“你是?”他有些疑惑地抬頭,開始上下打量我,似乎在搜索著關于我的記憶“哦——想起來了,我們上次好像也是在這里見過?”
“金魚鎮?你說的是我上一個研究課題吧,很可惜,我和師兄在網站上發布了項目課題,但是基本沒什么人關心,所以兩個月前我們就放棄了。”他舉起手中的雜志向我示意:“現在我研究的是日本文化對青少年心理的影響,這可是當下最熱門的話題呢。”
雜志封面,是一個穿著JK制服扎著雙馬尾的少女,一只手指抵著下巴,睜著毛茸茸的眼睛,無辜又天真地與我四目相對。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