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琦 吳娛
吳娛:我們總是希望沒有病痛,沒有痛苦,我們希望瞬間擁有數以千倍的知識,而不必經歷漫長艱難的學習過程……于是,我們幻想未來,幻想“新人類”。我們進入小說《打補丁》卻發現新的世界,新的人類似乎并不如想象的好,當我們失去病痛和艱難的學習過程,我們仿佛同時失去了情感,看上去獲得了更多的選擇,實際卻變得更加沒有選擇,就像走進《美麗新世界》。為什么我們總會把未來世界想象得更趨于機械化,更趨于冰冷,是否我們已經向著那個“新世界”走去了?
琬琦: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我還是愿意對“新世界”“新人類”充滿希望。只是,在從“舊”走向“新”的過程中,有時候我們不能操之過急,不能因為擁抱新世界而把舊世界粗暴地割裂遺棄。我們的未來,總是與過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對于新世界,向往和恐懼并存,這也許是現實世界在我們意識中的投影。在現實中,我們處理新舊交替的態度有時候就是一刀切的,就是會忽略某些灰色地帶的。而所謂灰色地帶,本身也是一種曖昧、可疑的說法。什么不是灰色?灰色又怎么了?在所有的變化中,我們都希望自己是幸運的那一個,但誰能保證這一點呢?
吳娛:在小說《打補丁》中,首先離開家的是想成為“新人”的女兒,然后是生病的妻子,兩個人的離開其實都是為了離開痛苦,尋求治療。女兒以欺人的方式“變成新人”,妻子則逃避、自欺走進膠囊船,說到底都是用“想象的希望”治療自己,是否這種“想象的希望”才是“萬能補丁”?
琬琦:“想象的希望”這個提法很有意思。也許你說得對,希望才是我們的“萬能補丁”。只要有希望,人就有前進的動力。女兒以欺人的方式變成“新人”,是屬于年輕人天然地喜歡追求新生活的特性;而妻子走進膠囊船,可能更多是一種看不到希望的灰心逃避吧。說實在的,有時候我覺得,如果真有這么一種膠囊船,我也想進去呆一段時間。那種隔絕世事的空間、與自己舒服相處的方式,對忙碌于瑣碎日常生活的我,太有吸引力了。當然,我在寫妻子躲進膠囊船的時候,內心還是希望這種悲傷的逃避行為能帶給讀者某種震動和反思:在高速前進之余,我們是否能回過頭來看看那些被落下的老弱病殘者。
吳娛:《打補丁》中有一個細節,舊人們反對將補丁療效無限延伸,貼太久“他們會覺得自己被異化了。而拒絕異化,本來就是舊人們反對基因編輯的最大理由。”這里所指的異化,是一種違背自然規律的,人為的改變么?但當自然環境不斷惡劣,自然開始攻擊人類,這種異化是否意味著“進化”?在《紅狐》中,主人公李鯨幼時生有一截尾巴,是否也算一種“異化”,你如何理解“異化”和被異化的人?
琬琦:你對《打補丁》中異化的解讀與我要表達的意思幾乎是一致的。在《紅狐》中,主人公李鯨幼時有一截尾巴,從生物學上來說應該算是一種“返祖現象”,他也因此被其他人看作“異類”。《紅狐》是一篇自帶些許神秘性的小說,李鯨的尾巴及其自行消失,與紅狐的神出鬼沒,是達成這種神秘氛圍的元素之一。通常的理解,所謂“異化”是相對于“正常”的概念而言的。當然,正如你所言,“異化”也可能是“進化”突然提速的一個表現。可悲的是,迥異于群體,獨立、獨特的個人,往往也會被視之為異類并加以排斥。包括生理上的殘疾、畸形,也包括一些獨立特行的人。我認為,這些被異化的理應得到更多的包容和憐憫。這或許也是文學所應關照,甚至是應該特別關照的。
吳娛:三篇小說里都有提到父母與兒女的關系。在《紅狐》和《打補丁》中,這種關系更趨向“矛盾”和“反叛”。《紅狐》的主人公李鯨從小在父親的暴力下長大,導致他整天想著,要不要打自己的兒子一頓,是不是打他,他就能聽話,這仿佛成了一種必須完成的任務,然而無論是母親“愛”的教育,還是父親沉默的陪伴,都無法改變兒子小浩與父母間越來越大的隔閡;《打補丁》中,父母因為沒有為女兒選擇“基因編輯”,導致女兒無法成為“新人”,女兒怨恨父母,最終離家出走……兒女是沒有選擇的被創造物,父輩天然擁有掌控權,兒女天然學會叛離,無論什么樣的教育方式,似乎都難以逃開這樣的關系設置,為什么?
琬琦:兒女對父母的反叛,我認為是“成長”的必然現象。有一句話說,世界上所有的愛都是指向相聚的,只有父母對兒女的愛是指向分離的。兒女只有與父母分離——這種分離更多是心理和精神上的——才能真正長大成人,才能獨立面對世界。而反叛,往往就是分離的開始。因此我認為,無論是什么樣的教育方式,最終都必然要迎來這種反叛。當然,由于個性與教育的區別,這種反叛有時是溫和的,有時是激烈的,它沒有一個固定的模式。也因此,我們很難界定哪一種教育方式就絕對正確,但愛與包容畢竟是教育,特別是家庭教育的基礎。在《紅狐》和《打補丁》中,我們都可以看到這種基礎性的東西。如此,反叛的結果才能導向孩子的成長和獨立,而不是單純地導向決裂和仇恨。當然,這些都是從社會學角度去看。我更感興趣的,還是將其轉化為文學話題,并致力于文學完成。
吳娛:三篇小說都關于“和解”。父母與子女,夫妻,買賣雙方,人類與自然,人類與自身……矛盾的關系無處不在,而小說中每一種矛盾的關系都在尋求“和解”的可能。從小說中可以看出,“和解”似乎是有可能的,紅狐在李鯨和兒子小浩面前出現;買賣柚子的劉松與陳麗嬋在彼此身上發現可貴的善意……在你看來,抵達“和解”的方式是什么?
琬琦:我的理解,小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反映甚至設置矛盾的一種藝術,至于這種矛盾如何處置、是否解決,與作家本人的世界觀、人生觀有關。有些作家可能喜歡將這些矛盾推向極端,我則比較喜歡讓這些關系走向和解。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是心存善念的。實現和解的最好方式,就是釋放出自己內心的善意,用以喚醒別人內心的善意。當然,人最重要的,還是要先與自己達成和解,要先學會擁抱自己。因為,一個人只有真正感知自己的存在,才能真正感知他人的悲傷。如同空谷回音,如同臨水照花。
吳娛:相比《紅狐》和《打補丁》,《秋天來人》是個樸實又簡單的故事,故事里的人過著普通的生活,在瑣碎的“討價還價”的日常里,每個人物都有細微的、不經意的美,像微微閃閃的螢火。結尾也似乎寓意著,當我們用善意去看待他者和世界,總會從中生出暖意,這是你創作《秋天來人》的初衷么?
琬琦:在這三篇小說中,《秋天來人》確實相對簡單。但是,我還是想寫出簡單中的復雜。我感覺人的性格是不能用一兩個簡單的詞語去概括和定義的,這也是我在現實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無論多么愛自己孩子的母親,也有可能在某些瞬間對孩子產生厭惡;無論多么樸實的人,也會有自己的小算盤。在這些普通人身上,有世俗的斤斤計較,有一瞬間的貪念,也有如你所說的細微如螢火般的善良與美。我希望通過《秋天來人》這樣的故事來療愈自己,也溫暖讀者。
吳娛:你既寫詩,也寫小說,你的語言、創作思維在兩種體裁間轉換時有阻隔么,或你找到兩種體裁間相通的路?
琬琦:從少年時代開始,我的閱讀就以小說為主,但我的寫作卻從詩歌起步。近年來,我寫詩歌和小說的同時,也寫散文。我認為,不管何種文體,詩性的呈現都是我追求的目標。當然,這種“詩性”是依附在具體可感的意象、情感或者人物形象上的,不是虛無飄渺的。小說應該是集大成者,它有故事,有情感,有詩意,有思想,它有無窮的魅力,值得我用畢生的精力去探索。關于詩歌和小說兩種體裁間相通的路,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感覺自己也還沒有找到,當然,也不會刻意去找。在某一時刻選擇哪一種文體,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判斷。不過近來,我感覺詩歌越來越難寫了。這讓我有一種揣測,是不是詩歌的寫作靠直覺和天賦的成分比較多?而有了一定的語言文字基礎后,小說更多的是要講究技術上的錘煉?說到體裁轉換之間的相互影響,我感覺散文的思維對小說的影響相對來說是比較大的。兩者語言的節奏及敘述、描寫推進是不太一樣的。有時候我也感覺轉換起來比較吃力。但是由于個人比較貪心,這三種體裁,我目前是一個也不想放棄的。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