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輻轃【外一篇】

漢家

人，順生，氣息輒至，文道運轉。漢語生象，人間氣象。

語文之力，抵得起虛無和實有，有心人在讀。其高曠的氣息、雄勁的發(fā)音，開出風氣，一派漢化文章。漢語的壯闊，力量充足，卻不似馬達、發(fā)動機、核電站，恰恰為天成，不是工業(yè)。漢語有大自然的氣韻，從古時而來，如《詩經》中的女子與農夫，笨拙，淳直，周身美麗。讀漢語，我的嗓子清亮透徹，站在山岡上，面向山巔，要將每一個音節(jié)都說清楚，不附加人工，清白地說出去。我是肅穆的，當我使用漢語，我就顯豁，傲氣十足。

理、氣、道、機、息、勢、覺、喜、妄、興。我寫下這十個漢字，力量之大，竟不能自已。

理。懷疑、艱險、慌亂，擾人心魄。心中悲苦或煩憂，更不平。語言有知有智，天不開眼，人開眼。刀劍在握，人能哭能笑。坐下來，慢慢言;說出來，慢慢聽。盡頭遙遠，到不了頭，現在幾時就幾時，應當下解決。不必惶恐，朝代更迭是小事，上山上山，釣魚釣魚。大道通行，人置身其中，事物變于氣勢，不必去想，臨頭自有決斷。心靜，順理。歷史上人物輪回，文物尚在，歌賦猶新。命是莊嚴的，由不得亂擺。文章當沉下，當平鋪直敘，是理。

氣。脈象不斷，以氣至，此中國文脈。開辟時代，文章興盛，與萬民聽黃鐘大呂之音。漢人寫出漢字，歷代人懂。李白如坐對面，他身上也許布滿灰塵，但他讀第一等白話詩，也會懂，也會歡喜。宋人辛棄疾寫響亮的詞，我看到好，將詞輸入電腦，電腦并不拒絕。李白活在今天，亦是一位酒仙，他還是他。電腦中的辛棄疾詞，依然豪氣干云。漢語氣脈相通，大力張開，我們有全世界最好的物產，我們飲竹葉青，斗花雕，珍藏女兒紅。民族的文章一以貫之，沒有器皿能盛下。漢文章廣大、平直、豪邁，是氣。

道。運行不斷，天意如此。走得再遠，也在一條線上。萬變終不變，道在運行。天的原始，人不可減一分，不論科技怎樣發(fā)達，天仍是新鮮。天以道，人的理想不離本性，文章可教化。格物，是天意發(fā)現，人要自知。意圖明了，道有浩然之氣，沉靜下來，文章得清平，人安逸。文化的高邁之氣，流傳人世，銘記于心。歷史犯糊涂，人不怕，有義士在，見識不同的年代。人間的苦痛、革命、懺悔是鐵打的篇章。貌似茫茫然，其實清晰見底，是道。

機。看不出時辰，不遲或不早，就來了，擋不住的。人要有見地，無論接納人世還是冒死抵抗。吟月的詩分外美麗，世間卻難得團圓，屬恨。花兒美，女子亦美，秦淮河的花船順流而下——尤物美。清燈下，詩書在目。田埂，犁耙，睡醒的蟲子，還有野外吹來的山風——美翻了過去，存勁直文風，也敢公然犯忌，說豪放的大話。中國的地盤大，志氣亦大，戰(zhàn)爭不過是一盤棋局罷了。這里的運勢便脫開了形勢，是自來的，單獨為春秋發(fā)愿。這愿尚有不及，如蘇軾詩：“蓬萊不可到，弱水三萬里。”蓬萊是仙境，所以還要從小處來，歸世俗因果。又如宸濠翠妃的詩：“繡針刺破紙糊窗，引透寒梅一線香。”無論大小、長遠，英雄總在繁華處，繁華是初生的好。如此流變，歷史的傳接不遲也不早，天意熱心，肯透露出“一線香”，這一線香火點著了，就是文章的機。

息。生命回蕩，意氣在先，悠長是好文章。苦痛為常有事，卻綴為節(jié)點，化險惡為風光。外相崩壞并不足懼，怕在氣息不存。坍塌亦是氣息運轉。占卜無用，退讓也不必，自喜更是小兒之語。要自善。要保存好文脈，文章自有成敗。時代是傳承，言語開闊延伸，時運就強。體魄決定精神的強健，語文更要壯大。漢語的氣在，不管文字涂炭，要靜下心來。這番等、這番守、這番對漢語的鐘情，是息。

勢。定有征兆，變化才開始。心中所想，與時代合一。表象打破后，萬物皆有所指。皆明了。漢字是清亮的書寫，在敞闊的作者手里才可發(fā)揮到極致。只幾個漢字，變化卻浸透紙背。文字是俠，存肝膽，有骨頭。大書寫，乘著勢，那架勢當是漢語的嘹亮。追究文字質地，愈有勁力，氣概方出來。漢語最易表達運勢、無邊的壯闊、空、大愛。文字承勢，語言騰空，表露苦難與行樂。勢，隨人心躍動，是傳下來的文曲星。語言的洪水不是勢，只有文字才形成權力，卻不強迫，亦無濫情。讓讀者熱血奔涌，是漢語之大信，信就是勢。

覺。是非之后所得，不是覺。在哪里開放，哪里就感受人間之始。找最初的、原始的變化，文字昭示，明白通暢。文章如此，如萌芽般成長，春光乍現的一刻，心有所屬，世事原來這般。文章即世事，屈子寫得好詩，因他的自沉與文字是一體的，是世事一種。煙火似的人間絮語和私人獨白，俱是世事。在所有之前，文字已呈現了結果，這個消息是確實的，這個消息來自漢語的坦蕩。文章一下筆，大局已定。定是安定，安定是覺。

喜。活就是熱鬧，我最歡喜。春節(jié)為大節(jié)，人皆盡興。文字透露喜氣，是人間的戲文。家中的柴米、鄰里、嫁娶、交游、遠親、傳說、宴席，往來翻騰，化為人生喜樂。這看似小，仿佛不見殿堂，只是閑話，卻悠遠，暖人心腹。皇帝祭天，小民在自家院中也祭祖，各自莊嚴，兩相無礙，圖的就是個天地熱鬧。凡人家喜樂，漢文化不論貴賤，演的皆是一出好戲。漢語的活潑每在喜樂處，人家的世俗事體，包括迷信與傳聞，都要人活得健碩與熱鬧。漢文化見不得冷清，歷史本為家常事。文章的潑辣和俗氣，是喜。

妄。想什么就變什么，語言四分五裂后，再完好如初。寫天地變化，寫空無，是卦象。萬變?yōu)榈馈ｆi鏈不可羈押語言，漢文章可巨大，本不受控制。文章又詠嘆，多情，引人落淚。寫非常事，分明是驚雷，平地里爆炸。萬物入筆，靈性一脈，入流水人家或深宮、妓寨。漢語有天大的妄想，望不到邊際，虛無透亮，一路讀來卻又分明切實，不覺受累與被欺。漢語的勝利，勝在明達，多么虛無和怪力的表述，亦為清白，不加掩飾與討巧。妄，并非要人信，人偏信，當為篤信自己也。漢語質地潔白，所以走筆無疆，代天地立言。妄，一概清楚通明，妄而不當妄去想，才是真的妄啊！

興。歷史的機運生出文章，不如說文章開出新生，讓歷史清明。文化幽香，語言遼闊，滋養(yǎng)山河土壤。漢語為稀世珍寶，是我們的營養(yǎng)。每個字、詞、句、音節(jié)——每個靈魂在歌唱。慎用漢字，不入心就格低，是自己低下，于漢語無損。那些污糟的廢料當入地獄，書寫漢字必恭敬，不能讓一個字染上浮塵。作者尚在思，氣象就已不同，因時代是養(yǎng)料。時代清越是福，時代墮落生道，于文章無礙。成就文章，應每每謙恭，歷史當興。這個興，是漢語的興。

我幸為漢人，說漢語。陶潛云：“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這是大漢語，是歷史文章，萬物自然自給，開出未來。

詩評姚月

你有二十四節(jié)氣，我有二十四番花信風，花開的時節(jié)一到，肉心就磨出繭來，等候梅花開放的妝容。你支起身子，說江山的閑話，發(fā)脾氣就如滔滔水浪，腸斷處，是辜負的一朝一夕一華年。

所以不顧許多，偏煮野鶴，放入苦辣酸甜。你的手碰翻茶水，連同筆墨，浸濕額下的漢語短章。兇年不語，你的放肆、蠻腰、破陣與大話，我皆聽得仔細。我說你該讓一汪春水覆蓋，夜深時，知己打開竹制的門扉。三三兩兩的先行人，你的蛾眉蹙，端出開運的銅鏡。香可以熏到天上去，淚不沾衣，你認得節(jié)氣的分量，稱一稱夠幾斤幾兩，幾回月滿長安，幾個薄命新顏，幾人愁煞？你有架子，貴氣十足，討前朝的花酒吃，笑出了天地。原來如此，我在白骨成灰的隘口，聽得你在谷雨時節(jié)，放手拔苗斗草玩。你著綺羅與綢緞，江南的布匹竟能通篇紅色，你懶懶地鑲金邊，不理那只朝圣的鳳凰。

你的心跡，不在人情長短，化為夢里喧騰。我不穿華服，披散頭發(fā)，將長劍舉至頭頂，猛虎下山，螞蟻上樹。鐘聲適時散去，你靜悄悄端坐馬扎上，給自己加餐飯，喂得飽飽的。你的舌頭生津，四肢張開，歪頭歪腦出鬼點子。你把這里裁掉，將那里搭建涼棚，妥善安置稻草人，小麥田含著包裹不住的綺麗。一轉臉，你就變得沒志氣，賴在床榻中央，你的心思我知道——可是天色，我要看一看老天爺的臉色。

人在世間忙，挑夫的重，還有騎馬的輕。你習慣瞇起眼睛曬太陽瞪著眼珠找遺失的谷粒，說與誰聽的空當，你在狹路弄詩，賣掉良田千頃買閑宅，為的是腿腳方便。你的祖母還在叮嚀，難得看到陌生的喜氣，你扭過小臉，就是笑，笑啊笑。新嫁的小女，在里屋，穿棉香襪，那雙新鞋規(guī)規(guī)矩矩立著，怕人問起當下的時辰。世間能給你的不過是魚肉布衣，你是飛在一邊，盡管落在生硬的境地，卻不寒，自給自一窩暖氣。我呼你喝粥，熱熱的，冰雪消融。喚你你也不回，雞鳴五聲，狗吠了九遍，你還是坐朱樓的小表妹，癡心花事，莫愁莫愁花開早。

不可放任，我狠下心打造柵欄，拿來圍擋你。我想你會老實點，比如學人家六宮粉黛，慢悠悠須旁人攙扶。你卻使硬的，撒起野，小性子一發(fā)不可收拾，哪管眼中的方圓。我是怕了你，怕你挑揀人間冷暖，竟變了寒暑季節(jié)。我是怕了你，怕你深挖紅瓤的西瓜，甜甜地招我過來，白露與寒蟬未到，我就丟下扇子，甘愿為奴。你是開闊去的，長江長過了三里八鄉(xiāng)，你還要更長一些，抵達流螢往來的小站。你是靜的，你說停下就停下了，撥弄發(fā)絲。我望見你的衣衫與手札，爐火燃燒，你護住漢語的法身。

無聊的是午后，扮家家的伙伴作鳥獸散，沒有人惹你，你卻委屈。你夠著胭脂紅，那時的貨郎為美少年，你偷眼望。你盡管周游，聽民間的語文發(fā)酵，想象塞北大漠的樣子與一口寂寞的深井。長大后，你有白鷺鷥的長腿，跨過去，無非踏響一支等你的蘆葦，憐惜已不經意。我不與你絕交，人間常是煙火散;我不與你卜卦，你天生一副好相貌。你不能有切膚的冷，不能見寒潮。你說你不擔心這些細碎，你說你自有膽氣，能飲足夠的酒，開出春風浩蕩，浩浩蕩蕩。

我坐下烤紅薯，你采摘棉花。東城的月光為什么傾斜？而我生在北方，那是李淵造反的家鄉(xiāng)，我讀書寫字，頂著反骨描摹花草。你勸我馬蹄聲嘚兒嘚兒，還不是嘯西風的下場？不如學夜半的狐貍精，那才是通透人織的一張妙網。你向我撒了小謊，說天地玄黃無非兒戲，生死大義比不得月色上屋頂很安靜。我的陽謀逃不過你的雙眼，你有菩薩心腸，贈我棉襖與烈酒，溫暖我這只打寒戰(zhàn)的小獸。

你哈氣的模樣，你提花鋤的勁力，你的后方谷倉，你收起的弓箭，你的了了。我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竟忘了是否吃過你烹煮的如意菜或者粉蒸糯米團的清香是否依然在口。我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竟忘了是否痛飲過桂花冬釀酒，是否與你平分過天下。尺牘兩相盡書，穿墻而過的是鳳毛麟角，你的良辰屬于你，我的美景屬于我自己。你的字一顆又一粒，漢語的馨香傳至我耳畔。

你的歡喜是滿的，你說好詩歌不是謀出來的。

清人宋湘有兩句詩云：相思但看湖心月，有汝清光有我秋。

你有清光，你有青天，你乘時而起，你是紅旗白月光，亦是湖心月的現在身。你是花，你是那個女孩家里的這個女孩，你是愛，又是美。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