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宇
一
母親從山上下來,背回一根楠竹,橫在屋檐角下,將一溜衣服曬在竹竿上。雨從燕子瓦上順流而下,剛洗的衣服正在滴水。整個世界好像都在落雨了。
我坐在屋檐下看著禾場左側的那棵楊樹,楊樹上掛滿了一串串“小鴨嘴”,不時地從樹上掉下來一串。那棵楊樹不知長了多少年,我出生的時候,它站在那兒看著我來到世間,我成年以后,它還是站在那兒看著我走來走去。
它像我的祖父一樣漸漸老態龍鐘。紛紛揚揚的細雨像是在給它沐浴,一遍一遍地沖洗著它滿身的枝葉。它突兀地站立在雨中,高傲地漠視著周邊的一切。門前小徑邊的木芙蓉尚未到花期,撐開的五指葉經絡分明,葉片顯得尤為翠綠。一株株指甲花、水仙草、芭蕉、箬竹稀稀落落地圍攏在木芙蓉的旁邊,眾星捧月般圍成一個弧線形,和楊樹一起組成了一個自然的小園地。
雨驟然停了。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祖父的咳嗽聲在偏房中響起,他翻過身去,像一頭耕壞的犁鏵靠在墻壁邊,發出粗重的喘息聲。
傍晚時分,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
谷雨。一年的谷雨又來了,雨與雨糾纏不息,連綿不絕,拖沓沉重。
這一年的谷雨,像一個事件,扦插在我的記憶之地。
祖父多年來一個人生活在五田渡集市。他和祖母關系一直不好,他很少回家,回家的時候基本上是過年過節,父親將他從五田渡接回來吃飯,吃完飯后他一聲不吭地走了,基本上不和祖母說上一句話。祖父在集市上開了一家理發店,村里大大小小的頭顱大多交給他打理。
谷雨之前,父親將榻椅移到屋后。祖父躺在暖洋洋的春光下,看著竹林間的麻雀恣意跳躍,看著桃花一朵朵從樹上掉落下來。祖父已經沒有力氣和我說話了,只是看著蹲坐在旁邊的我,用手撫在我的頭上。谷雨之后,祖父躺在偏房的床上,一躺就是一整天,我們將飯端到他的跟前,他有時候沒胃口,只是簡單地說一句,放在那里,等下吃。再來看他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一碗飯和著菜一口沒有動過。
半夜的時候,他的咳嗽聲猛烈急促地響起。父親快步跑到他的床前,他握著父親的手。
雨像是從屋外走了進來。祖父消失在我們習以為常的視線之中。
二
最歡快的是麻雀,它們在碩大的芭蕉葉上騰跳挪移,偶爾啄食一下殘剩的籽粒。還有的麻雀站在稻草垛頂上尋食。稻草垛經過積雪的融合與春風的拂動,身子逐漸松軟,頂上的錐形帽開始掉落。五田渡主要以種植稻谷為主,除了集市上住的少許人家,幾乎家家戶戶都種幾畝稻谷地。秋收后的稻谷經過曬場的捶打,剩下的稻草稈只能作為閑物留下來,偶爾用作捆縛柴火的繩子、墊豬圈的暖窩之類的。
孩子們對稻草垛有著天然的喜悅感。三兩個人捉住一個人,拎手拎腳,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齊丟向稻草堆上去。我們還喜歡鉆在稻草里捉迷藏,將稻草垛扒開一個洞,合上,讓另外的人尋找。有時,我們興致來了,一齊爬向草垛頂上,草垛禁不起晃動,頂上的草堆猛地滑落下來,我們像坐著滑梯從上面墜落,松軟的稻草一起滾落將我們覆蓋。我們嘴里叼著一根枯黃的稻草,搖頭晃腦地從稻草堆里走出來。
在五田渡集市上,有一條碩長彎曲的地下水管,管道埋在河堤下面,從五田渡閘門一直延伸到灌排溝口,只在管道兩端顯露出兩個豁達的出入口。谷雨時分,排水溝不用抽水。我們低著頭借著手電筒遠射的光芒,從入口俯身而入,沒走幾步,腳就踩到了坑坑洼洼的泥水,接著手電筒撲哧一聲砸在水泥硬壁上,摸起來無論如何再不能亮了。
我們硬著頭皮向前走。領頭的在前頭突然一聲喊,有蛇。三四月哪里會有蛇,蛇還沒活過勁來。我們沒經過大腦思量,嚇得啊啊大叫起來。領頭的人在前頭哈哈大笑。走著走著,鼻腔里聞到一股煙味,被火焚燒的柴火煙氣從管道里竄進來,追趕著我們。我們加快步伐向前,走到拐彎的地方,豁然開朗,一個寬敞的空間坦然顯露著,里面鋪陳著簡單的水泥澆灌的鐵柱,好像頂著上面的堤道,彎彎曲曲的管道交錯相接。我們疑心這是管道轉彎的地方,匯聚管道,分離支流,將河流引向不同的方向。有一些光亮從機埠外面的豁口處透射進來。我們稍微坐了一下,正準備從閘口爬出來的時候,外面噼里啪啦下起黃豆大的雨來。我們被暫時困在管道里,聽到外面的雨聲似乎就下在頭頂上。雨水從閘口漫進來,一溜溜地流淌著。這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坐在地底下傾聽雨聲。
三
2001年的谷雨似乎沒有往常的雨水那么多。我從師范學校畢業的第二年,依舊在小鎮的一個中學教書。我二十一歲,臉上殘留著青春痘的欲望。
她在不經意中迎面而來,像是一個在夢中期盼許久的影像。白凈的皮膚,陳慧琳似的會笑的眼睛,不高不矮的個頭,一個讓人看著舒服的模樣。那時,我的單身宿舍內滿是陳慧琳的海報照。
一次,我陪同事去鎮下面的小學去相親的時候,她恰好在旁邊陪著。她是低我一屆的師范學妹,還沒有正式考上編制,在小學校里做代課老師。她笑起來靦腆,與我說話時兩只眼睛睜得很大。后來,我們又相遇了兩次,一次依然是我當燈泡陪同事去學校,一次是她來我的學校看望她初中的老師。
在她老師的攛掇下,我主動給她打了電話。她顯得很開心的樣子,電話那頭咯咯咯地笑著。
當時,她的小學里有一個老師在追求她。我廉價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害,不再主動地去和她聯系了。一年后,我調到了鎮上的中學。有一次,她居然來鎮上輾轉到我的學校來看我。那時候,她已經是正式編制的老師。我本來想張口問她的戀情怎樣了,一直沒好意思張口。她和我短暫地交談,和她的同事們一起離開了。
以后知道她的消息時,我已經離開小鎮幾年了。她的老師,我的昔日同事告訴我,她已經結婚了,找的是年紀大她許多的一個小領導。
我說不上話來。如果那年的谷雨可以重新來一次,我或許會上足勇氣的發條,大膽地愛自己喜歡的姑娘。但往事只可回味,沒有重新來過。
有時候想起老學校的那些人那些事,想起她臉頰的緋紅,定定的眼神,不知道她過得怎樣了。
那年的谷雨很少下雨。
四
插秧的時候,父親照例將我很早叫起來,兩個姐姐褲腳攏到膝蓋上,光著腳丫穿著拖鞋。母親挑著籮筐,帶著一擔挑選利索的稻草繩。五田渡的水田和旱田區分很清楚,旱田一般在高坡或者平原區,洼地和湖港邊留的是水田,旱田和水田邊上都有灌排溝。只是水田的流水溝互通勾連,東家的水可以流到西家去。我們家的十畝地在五田渡六組的魚池邊,均勻地排列成一個“品”字,上方四畝,下方六畝,看上去成了一個倒三角。
水有些涼氣,光著腳伸進泥水里,軟泥從腳趾丫鉆入,提腳又踩進新的泥土里。父親用尼龍繩將一畝地均勻地分割成一溜溜的直線形,母親從育秧田里挑回來一擔秧苗,站在田壟上一拋,捆成把的秧苗穩穩地落在水田中間。
我和姐姐拿著秧苗,沿著父親牽引的直線,從秧田的一端將秧苗插到另一端。兩個姐姐都已經十幾歲了,速度極快而且標準,她們插的秧苗入水不深不淺,方方正正的,很美觀。我那時才十歲出頭,插秧速度很慢,像寫的字樣歪歪斜斜。一抬頭,姐姐早已到老后面去了。我頃刻開始發明創造,將一根秧苗插在左指縫間,右手拿一摞摞迅速地栽下去。母親知道我在干什么,說你不要將秧苗插壞了,哪里有這樣的插秧法。我一邁腿,腳下不穩,身向后仰,一屁股坐在水泥地里。母親免不了要責罵一番,要我回去換衣服。
水田地里有螞蟥,螞蟥神不知鬼不覺地爬到小腿肚上,一不留神,吸出一口血來。居然不會有疼痛感。有時插了一天的秧,到了晚上才發現螞蟥還粘在腿肚子上,沒有離開。讓人后怕。
插完秧后,站在田壟上一看,整整齊齊的秧苗在微風的輕拂下,輕輕點頭,像在作業本上留下的一排排美觀的漢字。其他的田地上,一戶戶人家正在水田中央輕盈地忙碌著,完成一樁古老而莊嚴的事。
田壟邊的柳樹上有鳥在叫,嘰嘰嘰嘰,不是布谷鳥的聲音。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