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姝
被祝福的女人
她終于回到了這里
盡管只有短暫的幾天
它一旦完成交易,這里還有什么呢
二十多年呀,對她47歲的人生而言
最好的,只能封存在記憶的酒窖
她不確定,發酵出來的是否甘洌、清純
還能怎么樣呢
她搖搖頭,似乎要把什么甩掉
還好,有一個小小的生日聚會正等著她
還是那三四張熟悉的面孔
她確定,談論的還是舊話題
舊話題,于她,于他們,永遠是新的
生活的殘酷,投射于文學的想象
幽微的光亮,足以燭照黑暗的時刻
沒有蛋糕,酒杯碰響的祝福
她安慰吹毛求疵的友人
一切都恰到好處,剛剛好
如果還有更好的,那一定來自母親
曾經為她受難的年輕的母親
現在依然牽掛她的80歲的母親
此刻,母性的慈愛
正在電話線里流淌:
女兒,生日快樂,快收紅包哦……
干嚎的女人
那個女人干嚎著走近
又干嚎著走遠
等車的人看著她走近,又遠去
她一定走了不短的路
長過淚水從涌流到枯竭
她臉上的妝容還在——
出門前她曾精致地打扮過自己
也許,她還給鏡中的美人一個飛吻
她旁若無人地干嚎著
粉色的T恤,粉格的百褶短裙
凌亂的馬尾辮上,粉色的發卡歪斜
多像一個撒嬌的女兒
每個人心里都清楚,此刻
她是一只傷痕累累的小獸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干嚎
每走十幾步,就狠狠發出一聲干嚎
然后猛地回頭,看向走過的路
或許,她還心存僥幸
那個惹她傷心的人會追趕過來
那件讓她無措的事不會跟上她
她的世界,我們無法插足
她干嚎的聲音越發狠了
她回頭的時間越來越長
她的世界,每一秒應該有一天那么久
她的孤獨,每一秒都有一天的刻度
她干嚎著走過
沿著馬路,有幾次甚至走到馬路的中間
我們不敢有所行動,唯恐任何一絲舉動
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們眼巴巴地看著她走過
仿佛看著自己走過
她的干嚎聲漸漸遠去——
多么勇敢的一個人啊
我,她的同類
那么多次,卻只敢在心里干嚎
摘錦雞兒花的女人
她們零落在五月的山坡上
像山鷹振翅于山尖之上
像錦雞兒的花朵擁簇于多刺的枝頭
五月的光金子一樣鋪瀉
掠過山鷹的眼神
五個女人在五月的山坡
采摘灑落在大地的光
她,歡快而年輕的姑娘
吹著被硬刺扎破的手指
大呼小叫,想起那些
清香撲鼻的鮮花餅——
只要去,姐姐就會做給她吃
她,從三百里外的鄯善趕來
其實,她們幾天前才剛剛告別
她愿意和她們在一起
她是她們中的一個
除了詩歌,可談的還有那么多
此刻,遠方,綻放在一朵朵的黃花上
她,幾個小時前還掙扎于文字之網
此刻,默默領受大自然的撫慰
東天山的春天,是一朵朵金雀
在山坡、戈壁的枝頭鳴唱
她的春天,從認識金雀花開始
萬物會把自己一一饋贈
她的聲音飛揚——
你摘的不是花,是情調
就像山腳下的人,挖的不是蒲公英
是生活的調劑、樂趣
一陣風吹過,黃色的花朵搖曳著應和
像無數個此刻,她有點恍惚
她的眼里是花
她吸著花香,深深地
她有那么多秘密
這一個,她從不隱藏——
她知道自己更近了一點
比昨天多了
一絲清香和淺淺的甜
被隔離的女人
世界從下午四點被一分為二
一半是她,一半非她
這已有兆頭,他語焉不詳的神情
遲遲不發給她的那張薄薄的卡片
這些火苗溫柔地舔舐她的僥幸、自我安慰
突然,她就成為對立的一面
她還有三個伙伴。她不覺得孤獨
這對立著的,壓根無一絲反抗之力
她必得有仰望真理的姿態
它不掌握在她手里
她掌握在掌握她命運的人的手里
她看不到那個人
那個人是面前穿防疫服的任何一個
那個人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茫然中,這世界的一半
她舉起免戰牌,與另一半和解
轉過身,她向自己開火……
分吧,撕吧,劈成兩半
愛和恨
肉體和精神
現實與理想
生命與死亡
……
二元的規則、想象,無底的深淵
她吃著豐盛的晚餐:
一個花卷,一份韭菜雞蛋、花生米、榨菜絲
她心滿意足地吃完味道正宗的湯飯
自責自己怎么就做不好湯飯
她躺在床上,想著明天會發生的種種
她睡著了。睡夢中,她聽到敲門聲——
疲憊不堪的女聲:開門,做核酸檢測
她又睡著了
睡夢中,她繼續分裂、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