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泉水養(yǎng)著一頭老虎

盤妙彬

反復(fù)的，折磨

空空的路軌臥在水邊

鋼鐵有了倦意

跟著曲折的河岸，鐵有了水的弧度，弧的盡頭還是弧

浮著淺淺的藍(lán)色

深山的氣息，隨河水撲臉而來

我又一次愛上遠(yuǎn)方，折磨呀

一條河流的傍晚很孤單，很多灣

空空的鐵路相隨

孤單的火車會不會出現(xiàn)，只有遠(yuǎn)方知道

遠(yuǎn)方還在遠(yuǎn)方

太陽落山，萬物轉(zhuǎn)向鐵，鐵更加鐵

河上不見一座橋

跟著路軌奔跑的黃色小野花漸漸放棄抵抗

幾粒稀薄的燈火把廣闊的夜晚養(yǎng)大

流水和鐵軌

這兩個傍晚放學(xué)后忘記了時間的孩子

誰看到了，叫他們快回家

一滴泉水養(yǎng)著一頭老虎

那天曙色初現(xiàn)

藍(lán)嶺上別過

他去深山采他的藥，我?guī)е匣⑾律?/p>

這些年

他消失的小徑草木蔽天，沒有了歸途

我和老虎混跡市聲，小心，謙恭，自省和自覺

我知道他要跨深澗，過獨(dú)木橋，攀懸崖，登絕頂

一頭老虎一樣矯健

他明白我受苦，吃遍人間的藥，日漸衰老

小心保管著一滴泉水的清澈

和一頭老虎的心

他山水為家，知天知地

我不時仰望藍(lán)嶺，找找他的影子

只見青天白云，只有青天白云

在一滴泉水里

他偶爾眺望山下，找找那只老虎

有一天，在城市按摩店

一位盲人按摩師頻頻釋放我身體里的閃電

我則向按摩師描述黑暗中一只老虎的形狀

一直這樣

我想他的出世，他想我的老虎

互不相見，也互不相忘

一滴露珠突然收到一條河的地址

路途突然出來的小鄉(xiāng)過了正午

慵懶的陽光斜在枝椏上

樹下一男孩，朝氣，比上世紀(jì)一個早晨還遙遠(yuǎn)

朝氣，明亮，一滴露珠的心

他往斑駁的郵筒投出一封不知寄往何地的信件

跑過街角不見了

從此街道空曠，變黃，剩下一張老照片

時光迢迢，我是一封信嗎

從小鄉(xiāng)寄往一個遠(yuǎn)方

或是從一男孩的手上投給一個中年人

籍貫?zāi)衬晨h，路途略

他鄉(xiāng)午后，一滴露珠突然收到一條河的地址

鄉(xiāng)村晚

山水的波瀾于暮色中漸無，最終沒有

一個初中女生對此否定，她在成長

大河平闊，洲頭雎鳩

平川上油菜花和村舍此起彼伏，蝴蝶和汽車相隨

她在小站上車，舉目她的中學(xué)

成長著的

是他的無，是她的有，同時是一匹馬駒在車外的奔疾

白在樹隙中閃

曲線向上又向下，時光浮沉

雎鳩幾聲叫，又有別的鳥鳴，空氣中有這樣的成長

魚說

一條老街

50年代不見了，60年代不見了，70年代不見了

80年代只剩幾間舊鋪?zhàn)?/p>

90年代娶進(jìn)來的媳婦我叫不上名

00年代出生的姑娘我不認(rèn)識

街的旁邊一條小河

淺灘上擱置丟棄的農(nóng)藥瓶

河邊的草木上掛著各種顏色的破塑料袋

一條沒有魚的河是沒有記憶的

供銷社，稅所，糧所，食品站，糖煙店，百貨站，飲食店，公家的

裁縫社集體的，打鐵鋪私人的

從前慢，糖果真甜

少年學(xué)打鐵，火星四射，少年要做一塊鐵

出山進(jìn)山的貨物靠肩挑

供銷社里住著一隊(duì)運(yùn)夫佬，吃國家糧

三十年，車通了，七所八站撤走

糧簿作廢了

店鋪改頭換面，木橋換了公路橋

又三十年，河里魚沒了

我做過一條魚

但不打算原諒一條河

這里是

陽臺外西江黃金萬里長

舀一勺流水

一條魚，一勺時光養(yǎng)起來，這時候

下班后我坐在七樓的陽臺上吹風(fēng)

否定一天的忙和庸

否定一天的白紙和黑字

省略一樓，二樓，三樓，四樓，五樓，六樓

七樓到了

一條魚在七樓

時光蓄起來

想起坐在江頭的貴陽，我舀了一勺

想起江尾的廣州，廣州往東過了海峽的臺北，我舀了一勺

曾經(jīng)去過的太平洋又舀了一勺

王維一勺，陶淵明一勺，魚一勺，自己一勺

一切的源頭，這里是

光陰千回百轉(zhuǎn)，明凈，清澈，唯一這里是

一條魚的最高生活，望盡天際依然這里是

竹子的心和懷

這里竹林似海，遼闊如風(fēng)

河流蜿蜒至此

頓時大海傾覆流水

一條裂痕在起伏的海面隱現(xiàn)，開合，彎曲

幾縷藍(lán)色的炊煙在竹海飄升

系著竹下幾座白色的村舍，好地方，神仙開口

定了，一座木橋出來

流水見到自己又細(xì)又長的天空

魚偶爾坐在一塊陽光上

夏天我來過

幾頭牛臥在水邊打盹，對身邊的青草毫不動心

一點(diǎn)不像做牛的

流水隱于竹子之懷，大海歸于竹子之心

長此以往

好地方和好時光

人甚于牛

只見竹筍破土，不遇神仙耕作

與東坡居士共明月

天上的事，你說明月幾時有

還是天上的事，五歲小兒問月亮有幾只

一個是你，東坡居士，九百多歲了

一個是他，幼兒園五歲學(xué)童

你們共一只月亮，但你說明月幾時有他問月亮有幾只

在儋州，你看到最遠(yuǎn)的月亮

在赤壁長江邊，你看到公瑾和小喬的月亮，噫，月亮有幾只

眉山的月亮最早，常州的月亮最后

平頂山的月亮不走了，噫，明月幾時有

明月何時生，何時得

明月何處生，何處得

噫，明月幾時有，月亮有幾只

在人間，四月初三晚，晴

飯后我從城中散步至郊外，在雜草叢中捉螢火蟲九只

在無色的玻璃瓶中

九只螢火蟲是九只月亮

小兒認(rèn)得月亮，不知有幾只

今夜他又認(rèn)得螢火蟲，他數(shù)出了九只

東坡居士，玻璃瓶你是不認(rèn)得的

但說瓶里裝著九只月亮，你會感受，會惆悵

我四十六歲了

一年一只都不夠

月亮有幾只，人人心中數(shù)

明月幾時有，人人心中有一個時間和地點(diǎn)

千里共一只月亮

長江是，公瑾和小喬是，只是你說錯了，月亮是有恨的

今夕是何年

天上和人間，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