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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門仙俠傳·忠義卷(六)

2021-10-29 06:51:57凱玄風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1年10期

凱玄風

上期回顧

劉曜率領神箭隊逼退了慕容寒,又救下了羊恭,并且將羊恭收為義子。然而羊恭還是被青竹六俠擄走,后來又卷入焚姑和月華的紛爭中。他拼命逃出,卻誤入陰陽門布下的“鏡花水月幻陣”,正在危急時刻,胡一刀突然出現……

0043章 無巧不成書

胡一刀手中青龍偃月刀一伸,陡然長了數倍,當空橫掃,將小丘削去了一大片。他揮刀開山辟地,當真如切豆腐一般輕松自如。

長刀來回縱橫,將方圓數里之地斬劈了一番,不見有何異樣,胡一刀收起大刀,滿臉不解地說道:“奇怪,這里明明有妖氣,不知他們藏身何處!”

羊恭心道:華姐與焚姑雖然都是妖,但也是好妖。老胡素來行事瘋癲,不分青紅皂白,素以斬妖除魔為己任,如何肯放過她們?若是讓他搜出二人,大大不妙!若是我直接將他支開,又難免讓他懷疑。當即心生一計,說道:“老胡,不得了啦!我中邪啦!你快替我驅驅妖,趕趕邪。”

胡一刀將手中的青龍刀抖得錚錚作響,怒道:“本座是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八方、護國保民、三界伏魔、忠義無雙、精誠綏靖、人德佑君!你當我是畫符捉鬼的江湖騙子嗎?”

羊恭道:“就算不是江湖騙子,也差不多吧?你為了讓我加入你的忠義門,不也是使用了一些下三濫的手段嗎?”

胡一刀一聽,本就涂得赤紅色的臉面,一下子變得更紅,抓耳撓腮,突然叫道:“不對!我這是為了光大忠義門才出此下策,并非下三濫的江湖騙子行徑。正所謂,有所為,有所不為。為了將你這小子收入門下,不得已而為之。若非你這小子難侍候,老胡需要耍這些手段?你不是厭煩了我給你講的那些江湖往事嗎?我如今就給你講一個新鮮出爐的:原文再續,接上一回,上次講到……”

羊恭突然打斷說道:“你這是新鮮剛開爐的,哪來接上一回?”

胡一刀裝作聽不見,繼續說道:“話說聶玄統兵七萬,分三路來犯,劍戟如林,旗幟蔽日。大軍擁至崗下,聶玄自恃兵多將廣,左安北將軍王浚,右有征虜將軍孫全,當即下令士兵向山上喊曰:‘匈奴劉元海,叛國逆賊,快快投降!見賊兵不動,欲與賊兵廝殺。”

羊恭心道:原來老胡要講的是義父迎敵的故事。全身不住地發抖,自是服食了落魂散后,體內人靈正要脫體而出。

胡一刀見羊恭似乎不太熱情,隨手一拍,問道:“小羊兒,這可是新鮮出爐的故事,難道你不想聽嗎?”

羊恭被胡一刀漫不經心地一拍,全身寒意似乎一下子消解,說道:“神奇!神奇!”

胡一刀哈哈大笑道:“自然神奇,只見一白眉將軍挺槍躍馬,從旁刺出,揚言曰:‘司馬家辱我太甚,今日正好挑了。

“話說那白眉將軍,山西新興人也,姓劉,名曜,字永明,乃元海之族子。生得身長九尺三寸,垂手過膝,目有赤光。年八歲時,與養父元海至西山游獵遇雨,止樹下,迅雷震樹,旁人莫不顛仆,唯曜神色自若。元海異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從兄為不亡矣!

“曜生性拓落高亮,與眾不群。讀書志于廣覽,不精思章句,善屬文,工草隸。雄武過人,鐵厚一寸,射而洞之,于時號為神射。尤好兵書,略皆暗誦。常輕侮吳、鄧;自比樂毅、蕭、曹,時人莫之許也。弱冠游于洛陽,坐事當誅,亡匿朝鮮,遇赦而歸。自以形質異眾,恐不容于世,隱跡管涔山,以琴書為事。”

羊恭道:“你說的不是我義父嗎?不過說得如此之乎者也的,誰聽得懂啊。”

其實,胡一刀所說的話,與《晉書》中所載的一模一樣,至于《晉書》為何這樣記載劉曜平生事跡,便無跡可考了。

胡一刀道:“你別打岔,且聽我細細道來。曜進言曰:‘敵眾我寡,當出奇兵,一鼓作氣,挫其銳氣,則司馬狗賊不攻自退矣!不等元海落令,私引一彪人馬直撲下崗。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各位看官,今暫且按下劉淵大軍不提,先說晉軍。且說聶玄正欲指揮大軍逼上來,安北將軍王浚唯恐有失,道:‘聶大將軍,小心駛得萬年船!先命人上崗一探虛實,再派大軍攻殺,劉賊必擒矣!

“聶玄笑曰:‘那老婆子看似瘋癲透頂,實則性情中人,此計必定賺得劉淵那廝被困此崗。將軍何須多慮?王浚曰:‘然則司馬公不遵信約。今大軍鐵桶一般圍住大崗,諒那劉賊插翅難逃。常言曰,天有不測之風云,劉賊豈能無防?唯保萬無一失,將軍當令先鋒撼陣,探究虛實,若是劉賊果真只得兩千人馬,七萬大軍必定將其踏為齏粉。聶玄覺得有理,喊:‘何人敢為先鋒,替我擒拿狗賊劉淵?

“身后兩騎應聲而出,正是張隆、郭陽。聶玄問之:‘兩位要帶多少人馬?張隆曰:‘老賊劉淵也不過兩千人,確保萬一,小人帶五千足矣!

“玄聶笑之曰:‘司馬公多慮,擒劉賊兩千人馬,焉用大軍七萬?五千足以!當即調撥精壯人馬五千,交由張隆郭陽帶領作先鋒。玄聶命人先備好功勞宴,曰:‘待兩位立下功勞,大醉一場!后有人寫詩贊曰:出師未捷先喝酒,常使對手笑掉牙。”

羊恭覺得奇怪,問道:“這是眼前之事,如何這么快就有后人寫詩贊美了?”

胡一刀道:“啊!忘了告訴你,這是我胡一刀隨口拼湊的幾句歪詩,不合格律,全無意味。”

胡一刀又道:“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玄聶暫且按下不提……”

羊恭連忙打斷道:“老胡啊老胡!你姓胡不姓表,你先前不是開了兩朵,表了一枝了嗎?為何還要再表一枝?”他掛念義父劉曜的安危,聽得胡一刀撇下不提,不由得大是焦躁。

胡一刀一下子蠻橫起來,說道:“你再打岔,我心中所記得的就快要全忘啦!”羊恭見胡一刀煞有介事,只得按下話頭。

只聽胡一刀又道:“咱們暫且先表張隆、郭陽二人。話說張隆、郭陽兩人得令,點起各自兵馬,爭先恐后,指揮軍馬,帶著五千軍士直沖而上,大喊活捉劉淵。趕至半山腰時,眼見一場功勞轉眼在望,突然擂鼓四起,聲威震天。眾軍士聽此聲勢,知崗上何止兩千軍士?勢必三萬有余。

“張隆郭陽一陣心寒,大呼上當,急令人馬后撤。五千人馬被崗上聲勢嚇破膽,唯恐腦袋不保,拼命向崗下逃去。一時間相互踐踏,下到崗下時,精銳盡折,只剩下數百殘兵,無一不灰頭土臉,垂頭喪氣。

“聶玄見張隆、郭陽二人狼狽逃回,大挫士氣,欲命刀斧手斬殺二人。王浚勸之曰:‘那瘋老婆子有詐,故意設計引大軍中埋伏。幸得張郭二先鋒試探,才不致大軍失利,二人何罪之有?聶玄暫且饒恕二人。張隆、郭陽兩人見小命得保,心中感激。

“王浚又曰:‘聽此番聲勢,崗上必定有五百面皮鼓,依此推算,賊兵不下于五萬!聶玄曰:‘焉能長劉賊聲勢?劉賊可命人多攜大鼓。若劉賊真有五萬,仍是彼寡我眾,何足慮?三路大軍齊發,必定殺得劉賊片甲不留。王浚曰:‘將軍不可!今劉賊被困,必有糧草不濟之日,待到此時,劉賊束手就擒矣。

“聶玄不從,但見軍心士氣已墜,又聽得崗上此等聲勢。如此僵持兩日,是夜,劉淵軍中擂鼓陣陣,徹夜不息。崗下大軍聽得此番鼓聲,又見敵人居高臨下,若崗上千軍萬馬直沖而下,必定勢不可當,是以徹夜地心驚膽戰,不敢歇息。

“直到翌日天明,只聞鼓聲,始終不見崗上有一兵一卒下來。正是:虛實未知意彷徨,鑼鼓喧天心驚慌。畢竟聶玄性命未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說完,又是一溜煙似的消失不見。

羊恭正覺大惑不解,心道:義父的兵馬只有兩千,如何能抵擋得住數萬敵兵?見胡一刀遠去,空地上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人,一時不知月華和焚姑的去向,又大聲喊道:“華姐姐!焚姑!”連喊幾聲,但空山寂寂,不聞人語,何談妖影?

耗了這大半夜,羊恭也覺肚腹空空,心想:按照江湖慣例,行走江湖的人只要肚子一餓,定能遇到山雞或野果什么的。果不其然,只見林中滿樹的盡是野果。

羊恭大喜,奔走過去,采了一大堆野果,胡亂填飽肚子,忽覺不對,沉吟道:“老胡講的故事跨時數日,而我身在陣中,一直只見月色滿天,這是為何?難道是老胡自個兒編的?”其實羊恭不知道,陰陽門在此布下的“鏡花水月幻陣”,置身其中的人就連時光也被消幻。

羊恭眼見想不通,也就不去多想這些令人頭痛之事,打算略作歇息后再覓路而出,誰知就這么一打盹,竟然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來。

打點一番后,半空中突然有人說道:“原文再續,書接上一回。話說晉兵大敗,聶玄心有不忿,欲大舉興兵進犯……”那人正是胡一刀。他一面說,一面從天而降,興高采烈。

羊恭本打算向胡一刀印證一番時間,胡一刀仍是滔滔不絕地說道:“聶玄既羞且怒,心有不甘,不顧王浚反對,飯罷號令三軍二次進攻。大軍仗著人多,奮勇上前,又至半山腰,突然千余皮鼓齊發。晉兵聽得此番聲勢,只覺敵軍如從天而降,兵力陡增一倍有余,紛紛出言:彼軍盡據有利地勢,且兵力十萬有余,而己方只得六萬余,如何抵擋居高臨下的敵軍?

“眾人此番心思一起,又被隆隆鼓聲嚇得心驚膽戰,兼之徹夜未眠,無精打采,隨即一哄而散,紛紛掉頭下崗,任憑聶玄喝令,仍是不止。

“下得崗來,聶玄收拾殘軍,此時,晉兵傷亡過半,已成驚弓之鳥,唯恐劉軍追殺,只得退后五里安營扎寨;而崗上仍是只聞鼓聲,未曾有半只人影下來。聶玄本欲再戰,但見損失慘重,只得作罷。

“是夜,玄聶問計左右:‘劉賊只帶兩千軍士圍獵,昨日為何增兵至五萬?王浚道:‘必是早有埋伏!聶玄道:‘彼五萬軍已被我軍圍得水泄不通,何故旦夕之間暴增至十萬余眾?眾將面面相覷。聶玄又道:‘然則劉賊真有十萬之眾,何故只虛張聲勢,不曾殺下崗來?商議過后,眾將議定,劉賊必是故弄玄虛。

“聶玄眼見劉淵被困當前,又因自己多疑損兵折將,四更造飯,五更出發,催三路大軍向崗上進發。昨夜一番計較后,知劉賊定然是虛張聲勢,便通令三軍悄然進發,若聽得鼓聲響時,奮力沖殺。

“未及天明,數萬人馬密密麻麻向崗上進發,預計行至半腰,大軍偃旗息鼓,等崗上鼓聲一響,晉兵應聲齊發。孰料一路上來,崗上始終悄無聲息。晉軍本擬定以鼓為號,此時不曾聞得鼓聲,反覺不安。將士越是前行越是心驚,走在最前的竟不敢先登一步,待后軍人馬相繼趕到后才敢前行。

“王浚見勢不妙,料定此乃誘敵深入之計謀,力勸聶玄撤退,曰:‘將軍,這恐怕是空城計!聶玄道:‘胡狗頭腦簡單,如此高深莫測的兵法,諒劉賊也不懂!劉賊只得兩千余人在此,前無去路,又如何撤軍成空城計?王俊曰:“兵法有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這是故布空城計,引敵深入。聶玄見王浚過度謹慎,唯恐錯失良機,心中不悅。

“大軍漸近崗上,頓時被眼前情境嚇傻了眼,但見崗上除馬匹、旗幟和皮鼓以外,哪里有匈奴人影?聶玄百思不得其解,命大軍四下搜索,亂刺橫挑,直至崗下懸崖,除了馬匹外,始終尋不著劉淵大軍所在。聶玄抽出腰間寶劍,指著王浚,氣呼呼地喝罵:‘此乃劉賊金蟬脫殼之計,王賊誤我大事!當即一劍劈死王浚,并下令搗毀崗上一切。

“王浚部屬見聶玄怒殺其將軍,軍中頓時暴亂而起,便在此時,崗下揚塵大作,只見匈奴鐵騎正從四下合圍而來。聶玄大驚,急命軍士調轉馬頭抵抗。大軍占據有利地勢,向下沖殺。孰料人馬一調頭,崗上頓時千鼓齊發,喊聲陣陣,匈奴兵從天而降一般沖殺而來。

“晉兵惶恐萬分,兼之內亂,見崗上崗下大軍來勢洶洶,斗志早已消了一半,只顧四下逃竄。后軍逼前軍,前軍逼后軍,一時首尾不得呼應。”

羊恭聽得匈奴兵獲勝,心中大喜,只覺不可思議,問道:“崗上只得兩千軍士,如何能敵得過晉兵數萬?”

胡一刀道:“非我故意賣關子,你且猜一猜,劉淵這老狐貍玩的什么把戲?”

羊恭道:“還能有什么把戲,按照江湖慣例,敵眾我寡,不能力敵便用智取。”

胡一刀追問道:“如何智取?”

羊恭聽胡一刀講得多了,陰謀詭計這些東西當真是爛熟于心,說道:“除了虛張聲勢,拖得一時半刻便算一時半刻。”

胡一刀一拍大腿,說道:“不錯!但還差點火候。劉淵這老狐貍擺的可是空城計。當年諸葛亮就是以這個法子嚇退司馬懿的。”

羊恭道:“老胡,這空城計似乎不妥當吧?司馬懿與諸葛亮是宿敵,自當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司馬懿即便心生慌亂,但他平生行事謹慎,也不可能掉頭就跑吧?這哪里有三軍統帥的樣子?”

胡一刀問道:“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羊恭站起身來,擺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說道:“依鄙人陋見,司馬懿大可派出一小支精銳上前試探,城中若是真有伏兵,損傷的也只是一小撥人馬,卻能探知城中的虛實。王浚是個無名小將,也懂得先派人上崗一探虛實,然后再派大軍攻殺。

“又或者喚出弓弩手,將諸葛亮射個馬蜂窩似的,正所謂群龍無首,城中沒了諸葛亮,司馬懿兵不血刃,便可拿下這座城池。”

胡一刀搖頭說道:“不能射殺,也不能拿下!”

羊恭甚是不解,問道:“三國紛爭,司馬懿滅了蜀國的諸葛亮,豈不是給魏國立下了大功嗎?”

胡一刀仍是連連搖頭,意味深長地說道:“滅不得!滅不得!”

羊恭忽然跳起來,叫道:“我知道啦!他是怕功高震主,招人妒忌,因此也就不去捅破這座空城。”

胡一刀冷笑道:“小羊兒,你說得一點也不錯,卻仍是小瞧了司馬懿。司馬懿這老家伙老謀深算,就連你這小子也能想得到的做法,難道他想不到嗎?作為三軍統帥,身經百戰的人,豈會說走便走,并且是嚇得驚慌失措的?”

羊恭問道:“老胡有何高見?”

胡一刀“嘿”地冷笑,反問道:“司馬懿為何受到重用?魏王又為何要用司馬懿?”

羊恭自小就聽胡一刀講述江湖典故、歷史往事,自然知曉,說道:“魏國此時無將帥大才可用,能與諸葛亮有得一拼的,唯有司馬懿。”

胡一刀笑道:“不錯!司馬懿與諸葛亮有得一拼,且曹阿瞞尚在世時,便說司馬懿鷹視狼顧,不可盡付兵權,一直沒有重用他。老曹一命嗚呼后,子孫兩代亦是謹遵祖訓。可諸葛亮多次北伐,魏國朝中無人能抵擋,為了保住祖宗基業,不得已才起用司馬懿。

“重點就在于此。如果司馬懿一下便將諸葛亮給解決了,魏王也就將他解決了。自古以來,正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滅了諸葛亮就等于是滅了自己,老司馬終日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人物,怎么會斷絕自己的生存之望?”

羊恭立馬豎起大拇指,叫道:“老胡高見啊!強!我佩服……”

0044章 英雄何覓處

胡一刀道:“其實,劉淵這小子用的也是他老祖宗的那一套。當年白登之圍,冒頓單于為了圍住劉邦那小子,曾縱精兵四十萬騎,而且西方盡為白馬,東方盡為馳馬,北方盡為驪馬,南方盡為辟馬。然則馬多有個屁用?竟無一上品。”

羊恭問道:“何為馳馬?何為驪馬?何為辟馬?”

胡一刀怒道:“你這小子真個沒見識。馳馬為青龍色之馬,驪馬為黑色之馬,辟馬為赤黃色之馬。”

羊恭道:“你就直接說是青馬、黑馬、黃馬不就得了嗎?”

胡一刀突然“啊”的一聲跳了起來,說道:“兩軍交戰,必有好馬。本座一直以來只有青龍偃月刀,卻沒有赤兔馬。有了赤兔馬,那才是真正的關武圣,我去看看。”話未說完,身形早已在半空絕塵而去。

其實,劉淵虛張聲勢,全是依照那白袍道人的計策。羊恭被青竹六俠劫去后,劉淵上下忙于應付白袍道人,無暇顧及。

原來,白袍道人見眾軍士無比囂張,四處作亂,渾然不放在心上,問道:“如今劉元帥手下人馬共計兩千,而晉兵三面夾擊,有備而來。左路安北將軍王浚,手下兩萬人馬;右路鮮卑、烏桓聯軍兩萬有余;中路聶玄,統率大軍三萬,共計七萬人馬,正合圍而來。劉元帥是否有脫身之計?”

劉淵聞言,忍不住心中一震,心道:這人古古怪怪,對我軍處境全盤盡知,不知是敵是友?對方來路尚且不明,而自己已被打探得一清二楚。他見敵在暗、己在明,事已至此,不敢夸口,說道:“晉室無道,天下英雄無不揭竿而起。劉某不才,縱然戰死,亦不屈服。”

白袍道人說道:“此番晉兵傾巢而出,欲活擒元帥。元帥乃有為之身,何必與之玉石俱焚?”

劉淵昂然說道:“臨陣退縮,非大丈夫所為,更何況是要假人之手?倘若此事傳了出去,天下英雄無不冷齒,都說五部的統帥是個懦夫,到時還有誰來歸附?”

白袍道人說道:“老道現有一計,不知劉元帥愿意聽否?”

劉淵反問道:“前輩高人何故要助劉某脫險?”他實在無法相信眼前之人會出手相救。

白袍道人說道:“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者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老道無為,原不想理會俗世紛爭,奈何內子心有不服,非要與我分出高下,無論是玄術修為、奇門遁甲、煉丹養氣,甚至就連行軍布陣也要分個勝負。

“其實,劉元帥身陷重圍,罪在老道。因為內子探知劉元帥率眾出獵,立馬通知司馬家,讓他們派大軍前來進剿,目的也是為了向司馬家借五千兵權。老道此番出手相救,有一事相求。”

劉曜見白袍道人來去自如,出語不凡,認定他是玄道中的世外高人,問道:“前輩亦是要借五千精兵?”

白袍道人微微一笑,說道:“天下大道,只有定勢,老道原是不插手天下之事。內子執意要與我分高下,其意不可違,但與她正面為敵,亦非我所愿,因此只想借此之機,讓內子知難而退。若能如此,便無須再向劉元帥借此精兵。”

原來,此番前來搭救劉淵等眾的,正是蠻荒桃源中的無為子。他與孟君婆婆自叛出各自門派后,隱居在桃源人跡罕至之地,不料遭受桃源大亂,兩人的隱居之地亦是不得清凈。因此兩人決定遠離桃源,但他們之間的儒道斗法勝負未分,此時在桃源之外是要分出個高下。

無為子又道:“老道本不愿與內子傷了和氣,又不便拂逆其意,還望元帥見諒。”

劉淵覺得此舉太過荒唐滑稽,將信將疑,但他亦是性情中人,心想:玄道中的世外高人,往往不可以常理度之,行事更是出人意表。此人所言,未必有詐。于是,他開口說道:“高人但有所命,劉某無不照遵。”

劉雄心憂劉淵安危,決不愿五部之尊如此涉險,說道:“高人玄術通神,請護著劉元帥離去,我等感激不盡。”

劉淵手一揮,顯然不愿獨自逃生,說道:“我為了幾只臭鹿而落入敵人圈套,有負厚望。如今之計,唯有設法擺脫大軍的合圍。”

劉雄說道:“司馬小子三路大軍潮水般擁來,如何逃?”

部將劉欽道:“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走,難道坐以待斃么?”

無為子道:“元帥何不將計就計?”

劉淵道:“恭聆教誨。”

無為子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劉元帥亦是因有逐鹿中原之意,才追趕這梅花鹿,這梅花鹿將元帥帶進這葫蘆谷,還得讓它們送元帥出去。”

眾人大惑不解,劉雄更是認定,就算驅鹿沖亂晉兵,也不能突出如此重圍。

無為子道:“劉元帥自命漢高祖后人,然則漢高祖當年被困白登七天,如何得脫?”

劉淵喜道:“謀士陳平用‘金蟬脫殼之計脫險。”

他自幼喜讀兵書,又喜以那漢高祖后人自居,自然知曉“白登之圍”一事。當年漢高祖劉邦遠襲匈奴,被冒頓單于派出四十萬精兵圍困于白登山七天,后得謀士陳平用“金蟬脫殼”之計方脫險。

劉曜大喜:“司馬狗賊必定重兵把守谷口,驅鹿沖亂晉兵腳陣,然后乘機掩殺,此計大妙。”

劉淵道:“曜兒,晉兵數萬,一千來頭麋鹿如何沖得散大軍?”

無為子搖搖頭,用密音之法將計策說與劉淵。劉淵聽了,嘖嘖稱奇,連呼大妙,轉而對劉曜說道:“此計看來要委屈曜兒走一趟了。”

劉曜立馬想到是要自己去搬救兵,當即斬釘截鐵地說道:“大丈夫當戰死沙場,決不茍且偷生。”

劉淵道:“曜兒,此時并非逞血氣之勇的時候,咱們之所以起兵反晉,為的是天下水深火熱的百姓。今得前輩高人指點,男兒欲成就一番大事,須得先保留有為之身。曜兒,你要牢牢緊記,日后若得以在中原放羊牧馬,決不可剛愎自用,要善于納諫,更要善用人才。天下武學之士為己所用,何懼天下不太平?”

他語重心長,像是囑咐后事一般,執意要讓劉曜去搬救兵,其實完全是出自私心。因為劉曜是他和呼延玉難的私生子,如今兩軍交鋒,敵我懸殊,勝敗難料,若是讓劉曜逃出去,也算是盡了對呼延玉難的一份情義。

劉曜無奈,只得隨無為子去搬救兵。

眼見無為子攜劉曜遠去,劉淵立馬下令,依照無為子之計,伐木殺鹿造鼓。那些虛張聲勢的鼓,就是用鹿皮打造而成。

晉兵首度進擊時,此時五百鹿皮大鼓完工,劉淵即下令擂鼓,讓張隆等不知虛實,敗下崗去。晉兵二度進擊,此時已趕造好千余鹿皮大鼓,千鼓齊發,聲勢倍增。晉兵三度進擊時,兩千軍士藏身于鹿皮大鼓內,兩人一鼓,晉兵四下搜查時,無法尋得劉軍蹤跡。

無為子帶劉曜回大營搬救兵,以三日為限。三日之限將屆,趕來支援的大軍已到,上下夾擊晉軍。

劉淵如此故布疑陣,嚇退了自認必勝的晉兵。待到第三日時,聶玄親率大軍,傾巢而出,尋不著匈奴人所在,便即下令搗毀崗上一切,以泄心中之恨。

劉淵眼見無所憑依,估算劉曜大軍必不誤時,當即命令預先埋伏在兩側的劉和與劉聰,各自帶領五百輕騎,分作兩路從左右兩邊戳擊聶玄,他自己親率一千騎兵猛烈掩殺。兵馬雖只有兩千,但自布下疑陣后,晉軍從未探出虛實,此時再把馬尾綁上樹枝,塵頭大起,讓敵人更猜不出。

匈奴將士素來受朝廷官兵欺壓,此刻得以交戰,所有仇恨潮水般發泄,兩千來人無不以一當十,個個秋風掃落葉一般,直卷晉兵。

晉軍見此等聲勢,頓時潰不成軍。

聶玄心中泄氣,臭罵道:“那老婆子誤我大事,令我全軍覆沒。”但為了激發眾軍士拼死反抗,仍是喊道,“倘若胡狗得勝,這中原錦繡河山,從此落入胡狗手中,天下百姓如何過日子?”

于是晉兵奮起抵抗,人數遠在匈奴兵之上,劉淵自知兩千人馬自是毫無勝算,不由得焦躁不已。

此時,一赤面青袍人一陣風似的從崗上殺出,正是胡一刀。他素來欽佩關羽風采,自命關武圣再世,但因只得青龍偃月刀而無赤兔馬,心有不甘,此時沙場上獨來獨往,在晉軍中尋找赤兔馬。

他一見到赤色馬匹,便忙不迭地上前查看是否是赤兔馬,幾番來往,始終尋不著,便手起刀落,將晉軍將領的坐騎立斬于地。

如此一來,胡一刀所過之處,便兵敗如山倒,雖未曾催動青龍偃月刀的靈力,但刀法神妙,刀法中的種種妙招,劈砍磨撩、削裁展挑、拍掛拘割等,無不運用得爐火純青,擋者立斃。

由于將領被斬殺,晉兵無心戀戰,不少人馬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

聶玄見大勢已去,撇下大軍,拍馬便逃。晉兵見主將落荒而逃,跟著一哄而散,頓時潰不成軍。張隆和郭陽念聶玄不殺之恩,拼死護住聶玄殺出重圍。

眼見聶玄逃去,劉淵部下無不紛紛請戰,欲將晉兵殺個片甲不留。劉淵自知兵微將寡,勒令不得追擊,更何況他深知窮寇莫追。眾將看著崗下的晉兵就此溜走,心有不甘,苦于劉曜援軍未到,不敢妄動。

便在此時,平地里突冒出數千人馬,一字橫開,勢若奔雷般沖殺而來。當先十九騎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飛猛進,每人手中三箭并用,箭無虛發,射得沖在最前的晉兵應聲而倒。

劉淵見為首之人神威若斯,助己殺敵,心生愛才之意,贊道:“天下竟有這般英雄好漢。”

晉兵見數千人突如天降,紛紛抱頭喊道:“大胡子!大胡子!”那突然冒出來的騎兵,正是以石勒為首的十九騎所率的人馬,正自四下包抄而來。

晉永興二年,成都王司馬穎的舊將公師藩聚眾反晉,石勒親率“十八騎”與汲桑等一同投效。石勒因勇猛無敵,屢立奇功。后公師藩和汲桑相繼戰死,石勒因仰慕劉淵威名,率部來投,正好趕上與晉兵鏖戰。其間汲桑和石勒曾攻破鄴城,殺死司馬騰,火燒鄴城。

此時石勒帶十八騎奇兵突襲,與劉淵合兵一處,大敗晉兵。十九騎馬橫沖直撞,殺得聶玄一行人丟盔棄甲。石勒一馬當先,將聶玄砍于馬下。

晉兵見主將被殺,紛紛拋下手中兵器投降。張隆和郭陽見聶玄被砍,石勒又如此神勇,還是昔日的死仇,自知無活命之望,只有奮起還擊,因為昔日販賣石勒等為奴的正是他們二人。

石勒心中起了愛才之意,喝道:“二位將軍英勇,晉庭無道,何不順應天命?”

兩人為石勒的豪氣所感,突然下馬,跪倒在地,直拜下去,齊聲道:“將軍英武無敵,小人往日有眼無珠,得罪將軍。”

石勒連忙下馬,挽起那兩人,說道:“兩位何罪之有?人生在世,當縱橫天下,豈因一時的魯莽記罪于人?”

張隆、郭陽兩人的部屬中不乏參與當年販賣羯人作奴之事,均知他們與大胡子石勒的恩怨。眾人見石勒本可殺死二人,以報昔日之仇,怎料石勒不計前嫌,饒了二人性命,當即紛紛請降,歸入石勒麾下。

劉淵見援軍到來,雖然不是劉曜,仍是大喜,當即揮軍與崗下人馬上應下合,將四下流竄的晉軍圍在當中。

此時,劉曜所率大軍趕到,見陣上石勒英勇,二人便暗中較量,并肩殺敵。晉軍兵敗如山倒,劉淵即揮軍追殺敗兵三十余里,后歸師而回。

此時劉曜清點馬上所掛的人頭,大校將領的人頭共計十三顆,石勒亦有十二顆。匈奴人有獵頭的習俗,往往在戰場上砍下敵將首級,以夸耀自己勇猛無敵。

眾將見晉兵大敗,推舉劉淵為撐犁孤涂單于,意為“像天子一樣廣大的首領”。

劉淵見石勒神勇,豪氣洋溢,威風凜凜,竟然下馬,上前握住石勒的手,連聲說:“久聞將軍威名,無緣識荊,今日一睹風采,幸之如何?”

石勒道:“劉元帥盛名威著,遠播四海,天下英雄無不望風而歸。”

劉淵道:“將軍手刃司馬騰狗賊,火燒鄴城,嚇得司馬家心驚膽戰,真是大快人心之舉。”石勒謙遜了幾句。

劉淵立馬給石勒賜酒,連連呼喝。匈奴人作戰,斬敵首級的賜一卮酒。石勒為劉淵這份豪氣感染,亦是酒到杯干。

石勒說道:“司馬家的傳國玉璽為瑯琊王司馬睿所得,末將此番追蹤,正是為此而來,欲將此玉璽進奉吾王。”

劉雄大喜,問道:“真有此事?”石勒點頭。

劉雄即拜見劉淵,說道:“恭請大單于派遣大軍搜捕司馬睿,傳國玉璽唾手可得矣!”

劉淵不從,說道:“昔日孫文臺私藏玉璽,招致殺身之禍,死于刀箭之下。如此不詳之物,據之何益?”

劉雄道:“此一時,彼一時。大單于威震四海,傳檄天下,一統中原指日可待,非偏安一隅的江東之主可比。大單于吊民伐罪,清剿無道,若是能得此玉璽,更是名正言順。”

劉淵心想不錯,當即派遣精銳之師,四下尋找瑯琊王司馬睿的下落,并特別囑咐劉和,務必將那關羽一樣的神人尋到。

劉和領命,引軍遠去。

劉淵當即下令大犒三軍,說道:“石勒兄弟勇猛無敵,日前一戰,全賴使君爾。”當即封石勒為平晉王,輔漢將軍。

劉曜握住石勒的手道:“恭喜將軍!”兩人回想起昔日太行塢堡外那一番情狀,相視一笑,此時再度重逢,更是喜不自禁。

劉淵見兩人是舊識,又見石勒儀表非凡,心道:若可將此勇將據為己有,司馬家的天下唾手可得。便說道:“曜兒,你素來視天下英雄有如無物,卻對石勒兄弟敬重有加,你們就結為兄弟,如何?”

劉曜大喜,一拍石勒的肩頭,說道:“石勒兄弟,伯父此議如何?”

石勒笑道:“恭敬不如從命,石勒正是求之不得。”

劉淵當即命人殺一匹白馬取血,讓他們二人飲后互相立誓,此乃匈奴人盟誓時必歃血的風俗。

禮畢,劉曜贈石勒一副神臂硬弓,讓他助劉淵殺敵;石勒回贈劉曜一把馬刀,此刀曾殺過不少晉兵,以示同仇敵愾、一心殺敵之意。

劉淵喜道:“曜兒,勒兒,我盼你們兄弟二人日后和睦相處,為天下百姓共興大業,決不可似司馬家骨肉相殘,給人可乘之機。”石勒與劉曜一起稱是。

此時,各路大軍陸續回營,另有烏桓部落兩千人馬歸順,上都四部鮮卑陸逐延、氏酋大單于微、東萊王彌等也都陸續來投奔。劉淵大喜,自此以后,組建了一支由匈奴、鮮卑、氏、羌等各族組成的反晉大軍,頻繁侵略中原大地,史稱“永嘉之亂”。

第五回:義絕霄漢生死同

0045章 儒門仙劍俠

翌日入夜,劉淵仍是大擺筵席,宴請各路云集而來的人馬。席間大肉奶酪,胡笳箜篌,載歌載舞,盡興狂歡。

劉淵命人將敵將頭顱做酒具,賜給劉曜和石勒等人。兩人回想那一番殺敵比拼,心中豪氣頓生,將所賜之酒一飲而盡。

酒至半酣,黑夜中傳來一陣驚呼,撼人心魂。劉淵笑道:“諸將但飲無妨。帳中醉酒士卒鬧事,多有所在。”隨后不動聲色地向劉雄使眼色。

劉雄會意,片刻后說道:“上了年紀,身老體衰,不勝酒力,暫且醒醒酒,再與諸位痛飲。”

諸將素來嘆服劉淵之能,仍是開懷痛飲。劉雄出帳已久,帳外仍是躁動不安,諸將以為有人前來劫營,紛紛請戰。

劉淵道:“不忙!諸位先干了這一杯,再行不遲。”諸將無一不嘆服,向劉淵敬了酒,然后隨其出帳來看,聽得半空中殺豬般的叫喊刺破蒼穹。

循聲望去,只見高山之上一陣紅光漫天,半空中一柄殺豬刀疾飛,通體赤紅。

眾人大覺奇異,聽得刀柄后一人失聲喊道:“停!停!停!”似是羊恭。

劉曜說道:“恭子的殺豬刀,他何時學會了御劍?”

此時,大如涼席的殺豬刀從眾人頭頂掠過,刀后一人緊握刀柄,神色慌張地叫道:“快救命吶!”

劉雄唯恐司馬大軍復仇而來,早已指揮軍馬嚴陣以待,眼見紅光飛來,當即下令放箭。

劉曜看得分明,那人正是羊恭,如此情形,想必并非御劍,而是大刀失控,胡亂而飛,無論羊恭如何叫喊,大刀始終不聽使喚。

劉曜立馬喝道:“不可放箭!”但形勢危急,眾弓弩手重責在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眼巴巴地看著劉雄。

此時,殺豬刀去如閃電,竟將右營中大半邊樹林削發剃眉般鏟去大半。殺豬刀如此來回飛舞,稍有不慎,定會將眾軍士攔腰砍斷。大樹尚且被削,何況血肉之軀?

劉曜眉頭一皺,忽地心生一計,命人去取安營扎寨的長索。劉雄恐生不測,當即向劉淵請示。劉淵細看一番,示意劉雄退下。

片刻后,長索就緒,劉曜從侍衛手中搶過一根長槍,槍桿綁上長索,長槍當箭,箭去如流行追月。眾人尚未明白此舉何解,火光照射之下,只見長槍早已從殺豬刀的窟窿上穿透而過。

石勒當即命支雄等九騎拉帳救人,又下令桃豹等九騎打馬拖拽長索。但殺豬刀的力道何止九牛二虎?桃豹九騎縱馬齊拖,竟是無法止得住殺豬刀的去勢。

無奈之下,劉曜只得請劉雄發兵相助。劉雄見是羊恭,心中甚是快意,巴不得羊恭就此摔死,以免日后夜長夢多,是以行動極是遲緩。

劉淵大喊道:“趕緊救人!”諸將當即縱馬上前。此時數百匹健馬一齊發力,才勉強將殺豬刀拉住。刀柄后一人回過頭來,正是羊恭。

原來,胡一刀因忽然悟起要在大軍中尋覓那赤兔馬,便有了砍殺晉軍兵將的那一幕。

羊恭見他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以為自己尚在迷陣之中,暗罵胡一刀糊涂。忽聽得山下喊殺聲大起,欲循聲而去,一聲音說道:“帝尊留步!”正是月華的聲音。

羊恭四下張望,除了長空悠悠、空山寂寂之外,不見任何影魅之類的異象,心中奇怪,發足又走。

月華仍是說道:“帝尊不可快步。”羊恭覺得聲音不似從四周傳來,而是從心中傳來,心中生疑:老胡說,江湖兒女,一見鐘情的多有所在。難道這月華姐姐是真的鉆進我心里,而我茫然不知?若非如此,我怎么會聽到她的聲音?哎呀!不好,我這是妖迷心竅了。說道:“華姐姐,是你嗎?”

月華不答,四下一片寂然。

羊恭又問道:“我知道你是好妖,從不傷人,我小羊兒也是好人,從不傷妖。”心中暗道:你這邪魔歪道若是膽敢加害我,必定叫老胡給你好看。”

月華說道:“口是心非,偽君子。你心里明明是想害我,嘴巴上卻是滿口仁義。”

羊恭嚇了一跳,問道:“不會吧?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月華淡淡地說道:“你這邪魔歪道若是膽敢加害我,必定叫老胡給你好看。”

羊恭被唬得全身直冒冷汗,顫聲問道:“我心里想什么,你居然能知道?難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

月華道:“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卻在你的靈竅之中。儒門的修真之法,都是些裝君子的東西,一本正經,沽名釣譽。”

羊恭自練了殺豬刀法后,除了認穴有幾分本事之外,于修仙之道一竅不通,自然也不知這法道靈竅所指,聽得月華又再辱及儒門,說道:“咱們儒門可是仁愛天下,以天下萬民為本。本門圣人有云,這個民什么,什么又次之,我記得不太清楚。”

月華道:“你是想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吧?正是因為孟子說過這樣的話,他才被尊為亞圣。不過,所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陳詞濫調,在我們妖族看來,一文不值。數百年來,儒門諸子整天躲在中影兩周之外的世外桃源,埋頭修仙,縱然能修成上仙,那也只是個人的修身養性,如何造福百姓?

“你偏偏舍本逐末,要做儒門的恭子,非但不倫不類,還諸多掣肘,哪里及得上咱們妖族逍遙快活,行事任之所至?”

羊恭亦是頗為向往那份逍遙快活,行事任之所至,但聽得她口口聲聲辱沒儒門,心中不滿,說道:“人間的帝王都推崇儒門,難道他們都是傻子嗎?”

月華道:“那些條條框框的,多半是用來鼓吹尊王忠君的那一套,投人族帝王所好。儒門圣人,亦是鼓吹‘君權天授,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儒門這一套,虛偽得令人發指。身為一族之尊,若是不能為本族的臣民謀福利,如何配得上帝尊之位?”

羊恭心道:“你繞來繞去,念念不忘,就是想罵那個帝尊焚空。”

月華道:“不是那個焚空,而是你這個焚空。”

羊恭見她仍是咬定自己就是焚空,急得又是一跳,喊道:“華姐姐,你在哪里?”他不知道,月華與焚姑在鏡花水月幻陣中爭斗時,兩人的外力觸動了他體內的怪力,從而打開了靈竅。這靈竅便是法道行藏的雛形,鏡花水月幻陣的法力也因此而解。兩人因相爭而鬧得兩敗俱傷,只能暫且依附在他的靈竅中。

羊恭對此事茫然不知,見月華又在自己心中說話,不由得臉色慘變,暗道:看來,我真的是鬼魂附體啦!不對,月華姐姐是妖,不是鬼,我是妖魂附體。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儒門恭子,如何能與這些妖邪為伍?

月華道:“你為自己化成人形而背叛妖族,是為不忠;罔殺出身之邦的同族,是為不孝;趨利逼勢,違背本性,是為不仁;拋棄夫妻情義,是為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虧你還有臉面坐這儒門掌教恭子之位。”

羊恭說道:“華姐姐,你到底在哪里?”又是發足而走。

月華喊道:“且住!你暫且呆在此處,不可走動,亦無須大呼小叫的,此刻我需要靜養療傷。”

羊恭不解地問道:“你要靜養療傷,為何要我既不可走動,又不可大呼小叫?”忽地只覺全身一寒,似是一下子爬滿冰雪,立時動彈不得。

只聽得月華又道:“你大可放心,三個時辰后,你自會活動自如。”

羊恭心中暗暗叫苦,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當中一人喝道:“司馬家的狗賊,哪里逃?”緊接著就是幾聲慘叫之聲。

羊恭雖在冰封當中,卻看得清清楚楚,被追殺的那人頭戴方巾,衣飾華貴;另外幾個追殺的,服飾同樣華麗,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打扮,顯然隸屬兩個不同門派。

當中一人說道:“姓王的,你身出名門,何必蹚司馬家這渾水?”

前面那儒生道:“鄙人只與司馬睿交好,與你何干?”

后面一人身影一躍,重劍一揮,攔住那儒生去路。月色下看得分明,他手中的重劍正是“工布”。

那儒生見無路可走,回過頭來,叫道:“工布神劍,閣下是神兵門的工布?”

那人說道:“不錯,在下工布。你與司馬睿早有異志,司馬睿尚在洛陽時,你便苦口婆心地勸導他回歸封地。你如今私藏這……這東西。你們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工布原是一柄名劍,乃歐冶子師徒為楚王所鑄。神兵門乃中原打造神兵利器的一大門派,門中上下均以歷代兵器為號。

此時,工布身后一人飛身而出,叫道:“跟這等人啰唆些什么?一刀殺了算了。”

工布重劍一橫,凜然道:“你們一個小小神農幫,也敢與咱們神兵門相爭嗎?”

神農幫弟子說道:“司馬睿手中的家伙會落入誰的手中,此刻尚無定論。如今神兵門一家獨大,但風水輪流轉,未必就是東風壓倒西風。”

工布說道:“中原各派中,除了墨門以外,便數神兵門為大,若論做買賣,自然是第一大門派。”

那神農幫弟子“嘿”的一聲冷笑道:“天下何人不知,你們神兵門討好墨門的聶……”突然“啊”的一聲,軟軟地跪倒在地。其余的兩名神農幫幫眾欲抵抗,也被工布的同門干凈利索地解決了。原來,追殺這儒生的這撥人分屬神兵門和神農幫兩個門派。

工布說道:“你是神農幫幫主妙回春的關門弟子,殺了你,就讓你們神農幫自此關門大吉了。”當即與同門七手八腳,在那儒生身上搜索。

便在此時,身后傳來一陣咳嗽聲。工布回過頭來,不見有人,暗罵道:“天光白日的,弄什么鬼?”

這一切沒有逃過羊恭的眼睛,只見那人長劍白衣,身形瀟灑,正是智子,從林中緩緩而出。

工布等見他如此打扮,顯然并非中原各大門派中人,喝道:“小子,你是哪一門派的?若非中原各大門派中人,這里沒你的事。”

智子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天下之事,天下人管。”

工布笑道:“原來是多管閑事、不知死活的臭小子。中原各派的事,不是你這等小子惹得起的,你還是趕緊滾蛋吧!”

一聲咳嗽后,智子幾個起落,已欺身上前。不知如何,工布等人早已雙腿發軟,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那儒生說道:“在下謝過少俠救命之恩。請問少俠高姓大名?”

智子道:“行俠仗義,乃儒門劍仙應為之事,閣下不必言謝。”

那儒生說道:“江湖上都傳,儒道兩門修仙劍派重現江湖。今日得睹少俠風采,足慰平生,江湖傳言果然不假。”欲站起來,竟是不能。

智子伸手去扶,那儒生忙不迭地縮手,突然怒瞪智子,怫然道:“你裝什么好人?就算你將我殺了,我身上也沒有你想要的東西?”言下之意是說江湖中人心險惡,說不定你是與他們合謀來害我。

智子不解地問道:“我為何要殺你?我想要的又是什么?”

那儒生說道:“我逃走只不過是為了引開眾人的耳目,你想要的東西仍在瑯琊王司馬公的手中,他此刻早已過江了。”

智子道:“原來你是司馬家的幫兇,早知如此,實不該援手。”

那儒生心覺奇怪,問道:“你當真不是為了那東西而來?”

智子說道:“司馬家雖能一統天下,卻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帝王之家。在下乃儒門修仙諸子中人,難道要貪圖司馬家之物?”

那儒生說道:“膽敢公然辱罵司馬家,這可是殺頭大罪!”

智子說道:“司馬家不仁,驕奢淫逸,貪暴成性,置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此乃自取滅亡之道。如此的帝王之家,豈不該罵?”

那儒生站了起來,說道:“禍亂天下的是內遷各族,不是司馬家。”

智子說道:“司馬家若不是有八王之亂,相互攻伐后元氣大傷,內遷各族又如何有可乘之機?如今百姓流離失所,被逼南遷,其罪魁禍首乃司馬家。八王之亂,推究緣由,罪魁仍是司馬家本身。司馬家篡魏自立,為了自上而下地鞏固自家的天下,便分封司馬各宗室為王。別人不惦記這司馬家的天下,自家關起門來內斗。門前失火,又禍及天下百姓。”

那儒生臉上頓現愧色,說道:“少俠所言極是,但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他們苦苦追殺在下,無非是想得到這玉璽。以少俠之能,定能將它送到建業。”說完,從身旁一名被殺的隨從胯下取出衣囊,打了開來,正是一塊四方玉,缺角上鑲金,正是玉璽。

他口中所說的建業就是建康,后司馬睿稱帝,定都于此。

智子完全沒想到他和盤托出,又將藏得如此隱秘的玉璽拿了出來。

那儒生說道:“司馬公曾有言,這玉璽乃不祥之物,若私下據為己有,必定招致殺身之禍。但在下苦苦相勸,這玉璽乃傳國之寶,沒有它無法號令各路諸侯。因此由在下親自攜帶,沒想到仍是走漏了風聲,果然引火焚身,非但讓各路人馬緊追不舍,就連玄道中的門派亦是覬覦。”

這儒生便是瑯玡臨沂人王導,后擁立司馬睿稱帝,相助他建立東晉,與其從兄王敦把持朝政,形成“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

王導又道:“少俠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我見少俠俠骨仁風,身手不凡,何不一起鼎力相助瑯琊王,成就一番帝業?”

儒道兩門修仙劍派一直隱居世外,為的就是儒道之爭。智子身出儒門,恪守義律,自然不為所動。王導又說道:“你我萍水相逢,機緣不淺。王某有幾句心里話,不知該不該講?”智子伸手示意,作了個請狀。

王導說道:“少俠乃修仙之人,又身出儒門,但只是一味修仙,未必能為天下人做得了什么。以少俠之能,司馬公若是不能以天下百姓為本,少俠亦可取而代之,豈非天下之幸?”

智子怒道:“胡鬧!儒門仙劍……”突然,“啊”的一聲慘叫,背脊被長劍砍傷,撲倒在地。

出劍之人正是神兵門的工布。王導大急,只恨手無縛雞之力。

羊恭身在寒冰之中,眼見智子被偷襲,心道:儒門修仙之人竟喪命于爾等宵小之手!明知刀法拙劣,也恨不得立馬破冰而出,上前相助。

工布以長劍指著王導,說道:“你這老狐貍當真狡猾得很,竟然將這傳國之物藏于隨從的胯下衣囊。”另一醒來的同門聞言,立馬轉過身去取智子手中的玉璽,那人正是太阿。

太阿將玉璽和靈智慧劍恭敬地奉上,喊道:“這人名叫智子,江湖上有傳,失傳的儒門仙劍派,一子一劍,一劍一仙,這劍上刻著‘智子二字,想必名號就叫智子吧!”

工布一手接過玉璽,一手接過靈智慧劍,上下掂量,說道:“傳說千里取人首級,如今看來未免夸大其詞。這也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柄鐵劍,比之貴門的神兵利器,差的不是一個檔次。如此毫不起眼之物,如何有此神通?”

突然,工布手中白光大盛,長劍竟是拿捏不住。只見一道白色閃電從中飛出,打向各人門面,正是靈智慧劍。

此時,其余暈去的同門相繼被驚醒,紛紛抓起地上的兵刃,與智子對敵。但智子一時大意,被工布偷襲砍了背脊一刀,越是催動靈力,鮮血越是迸流。

羊恭眼見智子抵擋不住,心中自責不已。他與智子被鐵伐浩圖等人追殺時,曾雙掌推出,擊向智子,擊傷其肺部。

眼見智子因被自己誤打一掌而受傷,盡管情知自己沒有打傷智子的能力,但畢竟與自己那一掌脫不了干系,心中自責不已:若不是我傷了智子兄,此刻定能躲過這些家伙的毒手。

那時,智子察覺到羊恭體內并無內力,認定是妖孽所為,而羊恭對那一股天生的怪力,亦是一無所知。

羊恭決意去幫助智子,苦于無法驅動殺豬刀,但不知為何,心念一起,聽得“嚓啦”一聲,殺豬刀已將他四周的冰塊切斷。

這一切又出乎意料,羊恭來不及多想,立馬乘勢驅動殺豬刀,忽聽得兩女子一聲驚叫,似是月華和焚姑所發。

殺豬刀驟然發威,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不受馴化,巨大的靈力震天撼地,將智子等人震倒在地。

羊恭叫道:“臭家伙,造反嗎?”殺豬刀倏然轉了過來,直劈羊恭門面。羊恭嚇得兩腿發軟,孰料那殺豬刀猛然停住,似在打量羊恭,然后紅光一閃,沖天而去。

眼見殺豬刀離去,羊恭大急,沒有恭子慧劍的恭子,哪里還叫恭子?當即拼盡全力,縱身向那殺豬刀撲去。

殺豬刀抖動,欲擺脫羊恭,但羊恭此時牢牢地抓住殺豬刀,體內怪力源源不斷地流出,殺豬刀似乎抵擋不住,欲掙脫又不可得,只得帶著羊恭半空飛舞。

0046章 今生無來世

羊恭因不讓殺豬刀就此離去,縱身一躍,牢牢拿住殺豬刀柄,得意地叫道:“我看你還是穩穩當當的為好。”得意之下,見四周景象不住倒退,才回過神來,此時整個人早已被殺豬刀帶離地面。

殺豬刀瞬間著了魔一般,不住地膨脹,盡管它神威盡顯,但要將羊恭摔下,又是不能。

羊恭曾被智子帶著御劍而飛,然而智子玄術已有相當造詣,操控自如,與之同行,自有一股凌駕萬物之感。此時,羊恭因舍不得殺豬刀而被帶上半空,且學藝不精,一時之間竟是無計可施,唯有束手待斃,失聲喊道:“修仙修仙!修什么狗屁不通的仙!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江湖上無知之輩,動不動就自以為能毀天滅地,此時老天若是讓小羊兒逃過此難,我小羊兒日后打死也不修仙。”

羊恭正在驚惶之中,絲毫未覺體內的力道正源源不絕而出,他控制不了殺豬刀,殺豬刀也擺脫不了他。

如此在半空中折騰了一天,羊恭被殺豬刀帶得四處狂飛亂撞,竟飛向劉淵的軍營。

此時,殺豬刀既受匈奴數百騎合力牽扯,又被羊恭一番掙扎的力道所逼,逐漸抵受不住,片刻后恢復了原狀。羊恭突覺身子一輕,整個人從半空中掉下來,眼見非要摔得粉身碎骨,命殞當場不可,忽一人說道:“意聚浮絡行奇靈,漫天飄飛輕如雪。”

茫然無緒之際,羊恭陡然聽得這兩句御劍口訣,也不理會是否管用,依法而為,突覺身子輕了不少。他隨胡一刀學藝多年,雖然只是勉強學會了一套權作入門的殺豬刀法,但對脈絡穴道、行功運氣的法門知之甚詳。此時陡然聽得月華出言相助,當即依法而為,奇效立顯。

他意念一起,立馬覺得體內奇經八脈之中真氣流轉自如,竟是以往從未達到之境。可是,他哪里想到,這正是月華與焚姑為了全其性命,暗中運力相助的緣故。

劉曜眼見羊恭從半空中疾墜而下,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羊恭即將化為一團肉泥,卻沒想到羊恭竟是安然無恙地著陸,真是有驚無險,當即打馬過去,一把抱住羊恭,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羊恭收起殺豬刀,喊道:“謝謝華姐姐!”眼見劉曜如此掛念自己的安危,心中亦是激動不已。

劉淵與石勒見其父子情深,亦是為之一喜。

羊恭餓了多時,見大帳內外擺滿酒肉,便老大不客氣地飽餐一頓。席間,劉曜將與石勒結為義兄弟之事與羊恭說了,并且說道:“恭子,日后他就是你的伯父。”

石勒初見羊恭的模樣,心覺驚奇,兩眼不曾游離,見了殺豬刀上“恭子”二子,又早已心有所動,直到此時才驚異地問道:“你叫恭子?”

當年羊劍容為了逃避吳皰等人的毒手,謊稱已有身孕。而儒子確認為男孩后,機緣巧合之下,將儒門靈力最強的恭子慧劍賜給羊劍容。羊劍容懷了恭子足足十八個月,待產時,只有石勒在旁,無奈之下喊道:“接生,恭子。”

石勒當年不知前因后果,誤將“恭子”當作“公子”,并且歡喜地說道:“果然是位公子,果然是位公子。”自離別羊劍容后,他對桃源儒門大亂之事偶有所聞,也知道羊劍容與桃源儒門的一番瓜葛,此時又見殺豬刀上極為熟眼的“恭子”二字,前后一加對照,也就知道當年羊劍容所講的“公子”實乃“恭子”。

他本來識字不多,但當年羊劍容曾以此劍相刺,因此對“恭子”二字記憶尤為深刻,此時再次看到,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感。

羊恭看了一眼大胡子石勒,見他絡腮胡濃密,問道:“爹爹,這人是誰?滿臉的大胡子。”

劉曜一扯羊恭,說道:“恭子,不得對我義兄無禮!”

石勒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大胡子,我就是大胡子。”

石勒本是羯人,無名無姓,后隨風萬里去見汲桑。汲桑見石勒的祖先曾經是中亞的石國人,便給他取石為姓,以勒為名。但在他尚未有正式名字時,常被人稱作“大胡子”。

羊恭說道:“你當真是大胡子?”

石勒因被拐賣為奴,與母親和石虎失聯,見昔日親自接生的恭子長大成人,自有說不出的歡喜,說道:“不錯!我就是大胡子。你是恭子,你娘是羊劍容。”

羊恭“咦”的一聲叫道:“你當真是大胡子,大胡子不是好人。”當即掄起殺豬刀,向石勒劈去。

羊劍容今生如此遭遇,推究根源,全因石勒,因此對他非常痛恨。她將恭子慧劍交給羊恭后曾囑咐他,日后若是遇見自稱大胡子之人,不問情由,一殺了之。

石勒略覺不妥,也不以為異,因為昔日羊劍容亦是如此對待自己。待羊恭的殺豬刀劈來,他斜地里伸手拿住,問道:“恭子?誰跟你說大胡子不是好人?”

羊恭見殺豬刀被捏住,跺著腳喊道:“我娘說的。我娘是這么說,我娘的師父也是這么說。”

劉曜見石勒對羊恭情狀,心道:此人就是恭子生父?心中不悅,卻強裝歡顏,對石勒道:“好兄弟,來,我給你引薦其他兄弟。”隨即拉著石勒出去。

此時有人來報,發現司馬家瑯琊王的下落。石勒飽受欺凌,對司馬家王公貴族尤其痛恨,立馬請命,追殺司馬余孽而去。

劉雄道:“曜兒,請你帶人馬相助輔漢將軍。”

石勒立馬謝了,隨后發覺不妥,心想:我非匈奴族中人,人家始終提防于我,怕我獨吞了司馬家的傳國玉璽。我若是真有此心,又何必率部來投?當下不動聲色。

劉曜欣然領命,與石勒同去。

羊恭見劉曜與石勒甚是親熱,情逾兄弟,此時按轡徐行,心中羨慕不已,說道:“爹爹見到了自己的兄弟,我也要去找我的兄弟。”因記掛智子,向劉淵討了一匹馬,趁著夜色,向著原來崗頂上絕塵而去。

直到天色微明,羊恭才趕到崗上,四下尋找智子所在,又哪里尋得著?自責嘆道:“都怪我,若不是我打了智子兄一掌,他遭人暗算時自可躲避。”

此時一個聲音冷笑道:“昔日你為了與獸王恣睢結義而罔顧夫妻情義,今日為了結義兄弟智子,亦是這般拼命。”正是月華。

羊恭驚喊道:“華姐姐,是你嗎?你到底在哪里?”但良久不見回音,心道:看來我真是的著魔啦!耳邊老是響起她的聲音。智兄也是修仙求道之人,說不定能解開這疑團。又尋智子而去。

尋了一天,仍是不知所終,當即返回旃帳,非但見不著母親羊劍容,就連阿風亦是不見蹤影。次日備足干糧后再尋,但外出連尋三日,仍是不見他們的蹤影。

這一晚羊恭回到旃帳中,剛要踏進旃帳,一人從中閃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正是智子。

兩人打了個照面,眼神中皆是驚異無比。

智子問道:“恭子,你為何會在此處?”

羊恭說道:“這本就是我的家啊!”

智子心道: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想不到此處竟是你的家。

羊恭忽地聞得一陣濃烈的藥味,問道:“你背脊上中了一劍,傷得不要緊吧?”智子兩眼發光,問道“你如何得知我中劍受傷?”羊恭便將當日所見的情景說了。

智子說道:“原來如此。不過是我的一位朋友身受重傷,在此調理。”

羊恭問道:“這里有病人?咱們儒門中有一位神醫,號稱宋扁鵲,何不請他前來?”

智子說道:“宋叔叔在此……給病人調理。”

羊恭也不詳問,迫不及待又覺難為情地說道:“智兄,我認了一個義父啦!按照江湖慣例,但凡俠士都須認一個義父什么的,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俗套?”

智子說道:“不俗!不俗!我也認了一個義父!”

羊恭本覺得難為情,聽得智子說不俗,當即心花怒放,對智子后面的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而是喜上眉梢地說道:“這是拼爹的年頭,有個義父做靠山,其實也挺不錯的。你我同屬儒門,又是結義的兄弟,因此我的義父就是你的義父,你的義父也就是我的義父……你說你也認了一個義父?你的義父是誰?”忘形之下,連說了一大串才想起智子先前所說。

智子臉上閃過一絲難為情,反過來問道:“你的義父又是誰?”

羊恭沒有錯過智子臉上那絲一閃過即逝的神色,心道:原來智子兄也覺得認個義父什么的,是一件很俗的事,他口說不俗,原是為了安慰我。得意地說道:“我義父是威震天下的建武將軍,人稱‘神射手劉曜。”

智子道:“劉曜,可是匈奴人劉淵的族子?”羊恭點頭,智子厲聲道,“恭子,你怎么可以認賊作父?如今匈奴人入主中原,蹂躪天下,令天下百姓流離失所,白骨蔽野。而你……”

羊恭自幼便飽受不胡不漢之苦,好不容易才弄清自己是身出儒門,此時被智子如此一說,心中頗覺難為情。

正欲向智子解釋劉淵的仁義,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當中一人喝道:“司馬家的狗賊,一個也不可放過。”正是十八騎中的桃豹。

智子說道:“我與他們有些誤會,此刻身上有傷,不便與之正面為敵。”

羊恭道:“領隊之人名叫桃豹,是大胡子手下十八騎中人,他們無一不對我恭恭敬敬,我來支開他們。”

智子挽起羊恭的雙手,輕輕地拍了拍,示意感激,然后轉身入內。羊恭站在當道上,見桃豹等驟馬前來,不避開,反而迎了上去。

桃豹喝道:“哪里鉆出來的臭小子,不要命啦!”舉起馬鞭便抽打。羊恭轉過臉來,桃豹大吃一驚,急收不住,馬鞭已到半空,只得馬頭一偏,整個人跌倒下來。

羊恭說道:“豹子叔叔,何故行如此大禮,小羊兒受之有愧。”

桃豹心中氣怒,也不敢發作,站起身來,如實地說道:“我等奉命來追殺瑯琊王司馬睿,據探子回報,這司馬狗賊被一仙俠少年所救,藏身附近。”

羊恭在崗上見智子救的只是王導,并非他們口中所說的瑯琊王司馬睿,便道:“這是我的家,難道你們也要強行搜查?”

桃豹連聲說道:“不敢!不敢!小人無知,誤撞公子爺,這里向你致歉。”心知羊恭愛胡鬧,若是不經意地迸出兩句較真的話來,當真是左右為難,轉而對身后的軍士道,“大伙快隨我去追捕司馬狗賊。”遂率眾遠去。

當年羊恭降生時,十八騎見石勒護衛羊劍容,早已先入為主,認定羊恭乃石勒所生,自然聽信羊恭所言。

羊恭心中大喜,趕入屋中,喊道:“智兄,我替你支開他們啦!”但屋內空空,哪里還有智子等人的身影?隨即又想:智兄當真是算無遺策,讓我拖住豹子叔叔,然后伺機逃走。唯恐智子撞上桃豹等眾,轉身外出,探個究竟,卻見帳外站著三人,正是燕屠、晉卦和魯釀。

羊恭說道:“三位可曾遇上智子兄弟?”

三人向羊恭行了禮,燕屠上下打量羊恭,不住地搖頭,喝道:“誰是你的兄弟?”

羊恭道:“智子啊!”于是將他和智子結拜的事和先前桃豹等人追殺之事說了一遍。

眾人見智子將宋扁鵲請去,說是要醫治一位受傷的朋友,久出未歸,一直放心不下,便出外尋訪。此時得知智子安然無恙,心頭大石方始放下。

燕屠突然問道:“你當真是你娘的兒子?”

羊恭覺得好笑,反問道:“難道你不是你娘的兒子?”燕屠連忙搖頭。

羊恭心覺奇怪,心道:難道他真的不是他娘的兒子?

燕屠說道:“儒公是漢人,羊女俠亦是漢人,為何你這小子竟是不胡不漢?羊劍容若是你母親,那么你必定非儒公所出。”

晉卦不悅,沖著燕屠說道:“儒公當日曾斷言,這如何有錯?且智子有言,恭子當日出生時感染了妖氣,才有今日的模樣。你對恭子不敬,就是對儒門不敬。”

羊恭因生得不胡不漢的模樣,自幼便被周圍伙伴視為異類,此時聽得燕屠直斥自己不胡不漢,當真是惱怒不已。

燕屠仍是叫囂道:“世上的妖難道是胡人模樣嗎?感染了妖氣就有胡人的模樣,這是哪一門子的歪理?我倒要親自問問羊劍容這賤……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突然一人說道:“諸位遠道而來,小女子未能盡地主之誼,還請見諒。”正是羊劍容。

羊恭得見羊劍容,喊了一聲:“娘!”羊劍容聽而不見。

當日劉曜率神箭隊力護羊劍容,羊劍容絲毫不為所動,唯恐劉曜上門打擾,這些時日一直在外躲避,此時回歸,竟然又再遇上燕屠等人。

燕屠當即單刀直入地說道:“你來得正好。羊女俠,當年你謊稱有身孕,咱們不殺你。今日,你當著咱們的面將事情說清楚,這小子到底是否是你親生?”

羊劍容毫不客氣地說道:“你們是儒門的下人,這些事并不是你們管得了的。”

燕屠心想不錯,又道:“不錯,儒門大事,咱們這些奴才確實不便過問,但殺兄之仇,不得不報。不過,在殺你之前,先得給你捎個口信。那日慕容寒被咱們追擊,咱們本事不濟,幸得兩位高人相助才幸免于難。慕容寒臨去前要我等轉告于你,不日她定要來取你性命。”

羊劍容道:“有勞諸位辛勞,小女子感激不盡。”

燕屠道:“好說!好說!咱們已將話帶到。羊劍容,如今你已把這小子生了下來,咱們的血海深仇是時候清算了,你這就受死吧!”伸手往腰間一摸,卻抓了個空。

他原本是想摸殺豬刀,一時沒有想起殺豬刀早已是羊恭之物。

羊恭攔在燕屠身前,滿臉怒氣地說道:“誰敢傷我娘一根汗毛,必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燕屠絲毫不忍讓,說道:“小子,你用殺豬刀剁了我,此仇不報也罷,無足掛懷;但殺兄弟的血海深仇,不得不報。”搶過魯釀隨身攜帶的利刃,繞過羊恭,上前便刺。

晉卦與魯釀急忙阻攔,但一人拼命,十人難擋。晉卦與魯釀均非修真習武之人,無法攔住被仇恨之火遮眼的燕屠。魯釀只得苦苦哀求道:“請看在儒公視我等為兄弟的情分上,暫且擱下仇怨。”而羊恭早已抽出殺豬刀,隨時劈向燕屠。

燕屠仍是執意說道:“姓燕的當日立誓,非要替吳兄弟報此大仇不可。你們顧念儒公之情,不忍痛下殺手,那所有的罪孽便讓我燕某一人來承擔,我一命抵一命。羊劍容,我殺了你,然后再自刎,這總算對得住儒公了吧!”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欲言又止。

燕屠又道:“男子漢大丈夫,有話便講,有屁就放,又何必吞吞吐吐?”

羊恭看著燕屠一副認真的樣子,忍不住一笑,說道:“這位燕老兄,你別這么較真好不好?如今都啥年頭啦?還流行報什么仇?那位吳皰是你老子嗎?”

燕屠臉色醬紫,不知羊恭言語中所指,怒道:“吳兄弟姓吳,我姓燕。他如何是我老子了?”

羊恭說道:“按照江湖慣例,但凡江湖中人各有各的恩怨情仇,糾纏不清,好像不整個殺父深仇之類的出來,就沒法在這江湖上混下去似的。放眼天下,像你這種仇,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聽得耳朵都膩啦!你還好意思整日掛在嘴邊,叨念不停?”

燕屠道:“胡鬧!咱們雖非親生兄弟,卻情逾骨肉。為兄弟兩肋插刀,在所不辭。我這是真真切切的殺兄之仇,與你這江湖慣例毫不相干。”

羊恭說道:“你若是當真要報仇,當日為何不讓慕容寒下手?你既然是前來報訊,為何又要動手報仇?”

燕屠道:“一碼歸一碼,大丈夫恩怨分明。”

羊恭見燕屠如此重情義,心中不由得肅然起敬。但燕屠此時勢若瘋虎,絲毫不理會魯釀和晉卦的勸阻,箭步如風,撲向羊劍容。

羊恭喝道:“找死!”揮動殺豬刀向燕屠腰間劈去。只是羊恭這殺豬刀法實在稀松平常,又無法激發其中靈力,如何劈得著?眼見燕屠手中的利刃便要刺向羊劍容,羊劍容一動不動,突然,不知為何,燕屠整個身子竟被推了開來。

0047章 胡笳十八拍

羊恭的殺豬刀法練得一般,但因曾練過驅刀砍蒼蠅,眼力倒是不錯。此時,他看得分明,將燕屠的利刃推開的,正是一道突如其來的豪光。

燕屠正待出言痛罵,突見半空中出現一道光幕。羊劍容連忙上前叩謝,說道:“謝師伯救命之恩。”

此時,光幕中出現一人形,正是呼延玉難。只聽得她道:“劍容,如此大禮,萬萬不敢當,此番我是奉掌門之命來尋你。”

羊劍容心中一沉,惶恐不安:看來師父終究是不肯放過我,現在派人來清理門戶來了。

她遠離諸胡,一來是不愿與眾胡人為伍;二來是怕師父胡玉尋上門來。因為當年呼延玉難曾勸她回歸玉女門,她自覺無顏面對師尊胡玉,這才拒絕。又無所依歸,才屈身于呼延玉難庇托之下,留在匈奴之地。

燕屠突然指著光幕,叫道:“是你!是你!”

羊恭覺得奇怪,問道:“老屠,你腦袋沒有撞傷吧?”

晉卦說道:“小主公,咱們去追殺慕容寒那妖女時,幸得兩高手相助,這就是其中一位。”眾人一同拜謝了呼延玉難的救命之恩。

原來那兩位高人不是別人,正是玉女門的兩大護法呼延玉難和白玉劫。

燕屠等人曾見識過儒門的觀天水鏡,心道:儒門乃天下修仙之法的正宗,想不到桃源之外竟有如此了得的高手……心中雖覺不妥,卻不愿往下想,因為他們根本不愿說半句儒門的不是。

羊劍容心中一片狂亂,心想:師父收留我,無非是看中我修仙的慧根,將來可以傳我衣缽。但這玉女修仙之法非但要摒除男女之思,更是要恨透天下男子。想到這里,心中又是一陣難過,師恩深重,豈可違逆,但仍是一咬牙說道:“我不想修什么仙,我只想做平凡的人……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若是不能與心愛之人在一起,成仙何用?無非是多活幾年,徒在世間受苦受難罷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之間仍是有著掩飾不住的羞怯。

呼延玉難與劉淵亦是有過一段辛酸的往事,見羊劍容如此堅毅,說道:“可如今你心愛的人呢?他為了自己的大業,何曾將你放在心中?若是他對你真有情義,為何拋下你這么多年,一直不來尋你?”這一番話似是在點醒羊劍容,又何嘗不是在點醒自己?

羊劍容頓時啞口無言,心中想替儒子置辯,但面對著殘酷的現實,突覺所有的語言竟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呼延玉難說道:“掌門師尊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若是她老人家當真要問罪于你,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最終也是逃不過的。”

羊劍容默然不語,突然跪倒在地,對著半空連磕了三個響頭,凄然道:“師父,劍容不肖,無法侍奉在你老人家身旁,更是無能接管你的衣缽。”

呼延玉難無奈地說道:“劍容,你好自為之吧!”然后長嘆了一聲,光幕便消失于半空之中。

羊劍容呆立當地,神情癡呆。愣了一陣,忽有所悟,轉身入氈房,取出一件貂皮大衣,披在羊恭身上,和顏悅色地說道:“恭子,這是我特地為你縫制的,想不到竟是如此合適。”

羊恭聽得熱淚盈眶,自打識事以來,母親羊劍容何曾如此待他?只見她又從廚中忙了一陣,然后端出奶酪,說道:“恭子,自你出生以來,娘從未喂你吃過一口。今日就讓娘喂你,好不好?”話語之中,極盡母親的慈祥。

羊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神激動,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良久,竟是無法下咽。

燕屠看在眼里,心中笑道:如此做派,無非是想做給咱們看!但無論你待恭子如何,咱們與你的血海深仇終究是抹不掉的。他不知道,自羊恭出生以來,照料羊恭的全是阿風。這等添衣喂食的尋常事,實在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羊劍容又抓起羊恭腰間的殺豬刀,細細地凝視,在她眼里,慧劍靈力即便灌注在庸俗不堪的殺豬刀之內,仍是神圣無比。她端視良久才道:“恭子,你可認得刀上的兩字?”

羊恭道:“這是我的名字啊!”忽地覺得這正是解開心中疑團的良機,問道,“天下人都隨父姓,而我隨你姓羊,難道我爹爹也是姓羊嗎?”

燕屠聽了這話,勃然大怒,搶先道:“你是雜種,咱們儒公姓……”話未說完,突然被魯釀重重一掌打落,這一掌似乎要將他嘴巴打歪。

羊劍容吃不準羊恭是否真的是儒子所出,就算儒子真的是他父親,她也不知道儒子姓什么。一直以來,她無法確定羊恭的身世,便將他冷落。此時被問及儒子姓什么,如何回答得了?他們與胡人雜居,偶有來往交好胡族婦人問及恭子,羊劍容只以自己的姓來應答,但每每念及“恭子”二字,心神仍覺不安。

她本以為腹中之人會是儒子骨肉,沒想到恭子竟有胡人模樣,而儒子并非胡人,那羊恭自然是胡人大胡子所出。她受這些煩惱困擾已久,心中曾思慮千百回,只是一直不敢面對現實,便以當日恭子出生時感染妖氣來自我安慰罷了。此時被呼延玉難奉師父之命來請,已知不妙,又見羊恭當眾質問,不得不面對事實,說道:“這慧劍本就不屬你所有!”

羊恭不解地問道:“娘,你不是說,這一柄恭子慧劍原本就應該屬于我嗎?我的名字就是來自慧劍……來自殺豬刀上的‘恭子二字。恭子就是我,我就是恭子。”

羊劍容心中暗問:你真的是恭子嗎?此時,就連她自己也無法肯定,又是一陣發呆,暗自傷神之際,手指觸到桌上的粗弦,正是當年崖頂退敵救儒子之調。

她心中一酸,索性席地而坐,一面彈,一面唱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燕屠是個粗人,不懂曲中之意,見羊劍容彈得如此情迷,心中嘆道:原來羊姑娘與儒公當真是天設地造的一雙,他們都愛好這些玩意兒,實是平生難得的知己。

羊劍容彈完了一曲,然后問道:“恭子,你可知道此曲的名字?”

羊恭說道:“《在水伊人》啊!娘終日彈的不正是這一曲子嗎?”

羊劍容說道:“不錯,這曲子叫《在水伊人》,是你……是一位世外高人所作。”她原本想說“是你父親儒子所作”,但內心中實在是吃不準,羊恭到底是不是儒子親生。

羊恭雖然對曲子一竅不通,但見母親彈得如此沉醉癡迷,母子連心,也能感知她心中的溫馨歡喜。

羊劍容又道:“恭子,你素來不喜音律,沒有遺傳到……但今日你還得用心聽我彈完這一曲。”

羊恭見母親又是給自己添衣,又是喂食,心中一陣激動,此時對音律也不是如何的反感,當即點頭。

只聽得羊劍容一面彈奏,一面唱道:“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干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煙塵蔽野兮胡虜盛,志意乖兮節義虧。對殊俗兮非我宜,遭忍辱兮當告誰?笳一會兮琴一拍,心憤怨兮無人知。”

羊恭聽不懂其中的意思,也能感知曲中的悲憤無奈。

羊劍容彈唱完這一段,說道:“這是《胡笳十八拍》中的第一拍,乃東漢蔡文姬所作。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內有宦官外戚把持朝政,外有各方軍閥諸侯混戰。”她與儒子一樣,天生精擅曲藝,這原本是用胡笳來彈奏的十八拍,此時經長琴演繹,融入自己的心境,同樣催人淚下。

羊恭笑道:“原來娘與老胡一樣,給我講江湖往事來啦!老胡只是比手畫腳,而娘又彈又唱,不知比老胡好出多少倍!”偷看了羊劍容一眼,見她眼角似有淚痕,別樣凄美,心想:原來娘真的很美!

羊劍容絲毫不理會羊恭所言,頗有感觸地繼續說道:“蔡文姬就是在這兵荒馬亂之中被胡人擄去的。她是漢人的女兒,卻要在胡族中茍存性命,個中恥辱,當真是無法哭訴。”

蔡文姬是東漢大文學家蔡邕的女兒。她擅長文學書法,又精于音律,在戰亂中為胡騎所獲,《胡笳十八拍》寫盡了她自身的屈辱與痛苦,仿似讓人看到了她的幽怨嘆息。

羊劍容的心境亦是與她有幾分相似,她感懷身世遭遇,與蔡文姬似乎沒有兩樣,因此這一拍彈得極為令人動容。

羊劍容本是胡玉的唯一愛徒,所在的玉女門,是中原女子第一大門派。自她拜師以來,胡玉便諄諄教導,胡人乃天下之禍害根源,尤其是胡人男子,切勿不可與之有半點糾纏。為此玉女門還有一條不成文的門規,門中弟子不得與胡人來往,尤其是男子,極為胡玉所不喜。

玉女門中的各種女子,形形色色,或孤苦無依、或自怨自艾、或大徹大悟,但無一例外都是被男人所傷、被男人所棄的。

她因奉師命去保護南宮塢堡,不幸反遭南宮劍郎的萬里追蹤,后誤入桃源,結識儒子,本就犯了門規。生下羊恭后更怕師父胡玉責難,始終不敢回玉女門,帶著羊恭與匈奴等族雜居,忍受著衣食住行上種種與漢人格格不入的習俗。

羊恭聽月華夫人唱詩經中的詩詞時,雖覺別有風情,卻聽得厭煩不已。此時聽母親彈奏《胡笳十八拍》,雖不反感,但一聽得這只是十八拍中的一拍,后面還有十七拍,幾乎要暈死過去。

若是此曲讓月華來唱,他心中必定會道:后面還有十七拍,又臭又長,何時才能聽完?

羊劍容又彈唱道:“戎羯逼我兮為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云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里兮揚塵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為驕奢。兩拍張弦兮弦欲絕,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她自與儒子結下不解之緣,但見儒子乃儒門修仙諸子中人,而師父胡玉頗為推崇儒雅,本以為就算被她責罵,亦是要向她稟明心志。奈何卻與《胡笳十八拍》中的蔡文姬一樣,遭受了胡人的凌辱。

蔡文姬一生的不幸,皆因被胡騎擄掠,被逼嫁給胡人,其間十二年,生下兩子。

身為漢人,偏與胡人雜居;身為女人,卻遭受胡人的污辱,羊劍容與蔡文姬的遭遇如出一轍。其中蔡文姬所期盼的,是回歸故土。她在第五拍中寫道:“雁南征兮欲寄邊心,雁北歸兮為得漢音。雁飛高兮邈難尋,空腸斷兮思愔愔。攢眉向月兮撫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彌深。”

如此思歸故土,肝腸寸斷,以雁寄情,卻愁怨更深。

羊劍容心中所盼望的是,有朝一日能見到自己心愛之人,此生再也無憾。但自桃源一別后,身不由己淪落異族,欲尋儒子又自覺辜負了他一番心意。

這番心情,只能是“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云煙,九拍懷情兮誰與傳?”

羊劍容彈完最后一拍,悲憤之下,竟崩斷了琴弦。她望著案上長琴,愣愣出神,淺聲低嘆道:“焦美琴,本就不完美,卻能彈奏出世間最美妙的樂章。我也不再完美,但我終究是我,不是冰冷無情的焦美琴。”高舉長琴,狠狠地重摔在地,然后抓起案上的馬鞭,指著羊恭說道,“都是你……”心神激動,話到嘴邊,竟是再也說不下去。

羊恭喊道:“娘!我是恭子啊!”

羊劍容怒說道:“正因為你是恭子!你不應該是恭子!倘若你不是恭子,我早就去找……可你這恭子,叫我如何有面目去見他?”突然一鞭朝羊恭臉面打落,喝道,“我不是你的娘!你娘早就死啦!”

燕屠等人見羊劍容揮鞭抽打羊恭,大出意料之外,欲上前阻攔,羊恭喝道:“且住,此事與你們有何相干?”他自幼便遭母親毒打,除了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之外,倒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晉卦等人心想不錯,這是母親教訓兒子,與我等有何相干?

羊劍容見羊恭滿臉淚水,非但不心軟,反而更怒,喝道:“沒出息的家伙,你不是我的兒子!你這兔崽子,不配做我羊劍容的兒子!”揮鞭又打。

羊恭不躲不閃,任由羊劍容抽打。羊劍容毫不手軟,一邊抽打,一邊喝道:“活該!打死你!叫你哭!”見羊恭一動不動,更是心怒難消,說道,“胡人就是胡狗,木頭一個。”頓時將羊恭的背脊打得皮開肉綻。

魯釀心有不忍,又不便上前。

羊恭忍痛說道:“娘!我是你的兒子!我不是胡狗!”

羊劍容突然發出凄厲慘叫,棄鞭在地,雙手捂住耳朵,雙眼盡是恐懼,喊道:“你不是我兒子!我的兒子是恭子!不是胡狗!不是胡狗!”旋即飛身上馬。

羊恭搶先攔在馬前,喊道:“娘!我就是恭子!”一把抓住羊劍容的小腿。羊劍容正憤恨交加,一跺腳,欲將羊恭摔開,無奈羊恭抱得太牢,竟沒有被甩掉。羊劍容索性將他提上馬背,高舉在上。

晉卦和魯釀唯恐羊恭性命不保,急忙阻攔。

此時,羊恭背脊盡是鮮血,一滴滴地落在羊劍容的臉上。羊劍容絲毫不以為意,嘆道:“今日這一切,都是因為犟山這鬼東西。若不是別人栽贓嫁禍,我也不會被南宮少主追蹤;若無這番追蹤,我也不會誤入桃源;若不是誤入桃源,也就……”一時哽咽,說不下去,將羊恭臥在馬背上,從法道行藏中取出一珠,然后又道,“緣起緣滅,是時候了結了。這東西就交由你,和你一起自生自滅。”拼盡最后一絲靈力,將珠子往羊恭背脊一彈。

珠子陡遇外力,里面密密麻麻的圖形竟然不住地四下擴張,往羊恭背脊上游移,如同樹根一樣扎在其上。

晉卦等不明所以,見她并未進一步傷及羊恭,也就不再阻攔。

羊劍容見此情境,將他往地上一推,拍馬而去。魯釀與晉卦立馬上前,雙雙擁住羊恭。

羊恭也顧不得背脊上的痛,掙扎束縛,站起身來,發足便追,又哪里尋得著羊劍容的身影?

燕屠走了上來,得意地說道:“小子,你可聽清楚了嗎?你不是恭子,而是……”突然聽得“呼”的一聲,一道黑影直劈而來,正是羊恭揮動殺豬刀。

晉卦知燕屠口沒遮攔,見其上前,自知不妥,待得羊恭殺豬刀劈出時早已防備,將燕屠拖在一旁。

羊恭怒瞪燕屠,不再理會,發足去追羊劍容,但四下遍尋,早已不見她的身影,只得向著絕塵處急追直去。

追出數里,忽見塵頭滾滾,一人喊道:“小子劉淵,快給我滾出來!”似是老婦人所發。

羊恭循聲望去,直覺眼前一花,只見那老婦人如龍盤鳳翔,莫知所蹤,只留下一陣漫天飛揚的塵暴,忍不住嘆道:“這老太婆有點門道,與老胡有得一拼。”心中一時經不住好奇心的驅動,將被母親拋棄的失落暫擱一旁,尾隨不住飛揚的塵土而去。

那老婦人直奔劉淵大營,待羊恭趕到大營時,營中早已大亂,捉拿刺客的喊聲此起彼落,響成一片。

此時軍營大亂,也無人理會羊恭。

羊恭四下亂闖,忽然聽得身后有人道:“那老婆子實在太可惡啦!又來搗亂!抓不住她,劉元帥降罪下來,那可是要殺頭的。”正是護營的軍士。劉淵本就五部之首,此時又被推舉為大單于,如此辱罵之聲響徹軍中,護營軍士自是暗暗心驚。

突然,軍營中傳來一陣嘯聲,震得羊恭兩耳幾欲發聾,身旁的軍帳如被狂風刮過一般。一陣清嘯過后,半空中一個聲音說道:“劉淵小子,快滾出來!”聲音不見得如何洪亮,但每一個角落均是清晰可聞。

緊接著,大營中號角四響,劉雄早已催動大軍四下困殺那老婆子。然而,那老婆子如過無人之境,來去自如。

羊恭正在四下尋找那老婆子所在,苦于本事不濟,無法循聲而去。忽聽得軍帳中一聲悶響,似有三人倒下,另一士兵喝道:“哪里來的野老婆子?”

羊恭大喜,抹抹淚痕,快步走過去。

只聽得那老婆子道:“快說!劉淵那小子在哪里?不說的話,這就是你們的下場。”那士兵急欲大呼,卻被那老婆子不經意地斜斜一指點出,立時悶聲不響。那老婆子見那士兵又倒下去,罵道,“不中用的家伙!這么輕輕的一指都受不了。”

羊恭生怕此來歷不明的老婆子對義父劉曜不利,見她來勢兇猛,即躡手躡腳地向劉曜營帳跑去。

那老婆子尋遍軍營,里里外外不見劉淵的蹤影,見大營前大纛迎風招展,罵道:“尋不得那小子出氣,折辱一番這王旗也是好的。”當即縱身上前,伸出一根長長的竹竿,點向旗桿。

此時,部將劉和率大軍趕來,縱聲道:“休動漢王大纛!”那老婆子充耳不聞,長竹竿仍是點出。便在此時,一陣箭發如雨,向那老婆子身后飛去。

那老婆子頭也不回,手中長竹竿一揮,竹去如風,將箭雨盡數掃落在地,喝道:“本門大義,仁者愛人,殺身以成仁;濫殺你們這些無辜,老婆子只有愧對圣人。你們上有老、下有小的,老婆子也不愿殺,諸位這就請吧!”

部將劉和曾隨劉淵逐鹿,誤上崗頂,見識過無為子的神技。那時眾軍士亦是千箭齊發,卻被無為子以真氣封堵在外。此時見這老婆子亦是輕描淡寫便將箭雨掃落,自知傷不了她分毫,仍不肯墜了威風,說道:“你折了大王的大纛,咱們一樣是死罪。與其被賜死,倒不如殉職而死。如此一來,家中老小尚可有撫恤。”

那老婆子道:“如此甚好,老婆子這就成全爾等。”當即長竹竿一揮,聲勢奪人,只聽得“咔嚓”一聲,旗桿從中折斷。

0048章 有教則無類

羊恭正欲前往劉曜大營,知會劉曜,突見劉熙等帶著一班人馬前來,自是鐵伐浩圖等少年。

劉熙一聲呼嘯,眾少年揮拳便上。

他們曾將眾巫師的法器偷來與羊恭較量,沒想到敵不過一柄毫不起眼的殺豬刀,此時撞見羊恭這個仇敵,自是分外眼紅。

羊恭不愿與眾人糾纏,轉身便走。眾人哪里肯放過?蜂擁而上,圍著羊恭便打。如此近身肉搏,羊恭所謂的殺豬刀法無從耍起。

眾人扭作一團之際,那老婆子正好扛著大旗從旁掠過,一縷煙似的閃過數十丈后才回過頭來。她見眾人正在廝打,忽地靈機一動,說道:“老頭子,你不跟老婆子布陣斗法,老婆子自有法子贏你。”當即大喝一聲。

眾少年嚇得立馬住手,回過頭來,見長竹竿挑來,腰間穴道登時被制住,身子凌空而起,早已人事不省。

那老婆子道:“本門圣人有云:有教無類,就算是天下蠢驢笨騾,老婆子也能將其調教成天下一等一的好手。”又在大營中游走一番,始終不見劉淵,將眾人當作青蛙一般,穿成一串,疾奔遠去。

也不知過了多時,羊恭醒來,突覺腰酸背痛,耳際生風,睜眼一看,禁不住大吃一驚。只見身前身后均是人影,全是平日嬉鬧戲打的伙伴。眾人似乎被什么挑著,無絲無線,身子能活動自如,自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牢牢困住。

驚惶之中,一片呼天搶地之聲不絕于耳。

羊恭見身旁之人,正是鐵伐浩圖,欲撞過去,苦于腰懸旗桿,穴道被制,手腳不靈,心道:不好啦!這山妖老怪專抓小孩吃。又見那老婆子扛著六七名少年仍是飛奔自如,不禁暗道:這老怪與老胡有得一拼。

那老婆子只顧一味飛奔,沒有向眾人多看一眼。

羊恭一時想不明白,突然心念一動:按照江湖慣例,逆運內力即可沖開穴道。胡一刀傳授他功夫時,他總是喜歡反其道而行之。此時依法而為,體內頓生一股真氣,真氣不受控制,四下游走,引得四肢抽搐,竟將穴道沖開一半。

羊恭想不到竟能一舉奏效,心中大喜,眼見鐵伐浩圖絲毫不能動彈,正是報仇良機,忍不住一巴掌打出,喊道:“胖子!快醒醒啦!你這肥牛要被拿去烤啦!”

那老婆子“咦”的一聲,將旗桿一橫,瞥了一眼羊恭,說道:“你這小子倒有兩下,能自解穴道?”

羊恭道:“不是我這小子有兩下,是你老太婆的功夫太差勁。”那老婆子臉色驟變,雙目黯云浮動,直逼羊恭。

羊恭心生驚懼,暗道:不好啦!瘋老婆子要發難啦!轉念又突然一喜,因為他立馬想到:依照江湖慣例,這等絕世高人往往不可以常理度之,你越是罵她不濟,她越是要顯示自己的不凡。如此人物,又豈會與人計較一言一語?

果然,那老婆子哈哈大笑道:“天下間還沒人敢這般和我老婆子說話,你小子倒有些膽色,很對老婆子的胃口,老婆子定要你心服口服。”

這位老婆子正是儒門的孟君婆婆。眾少年所在之處,正是她的法道行藏。當年她將儒子擄走,用的也是這長竹竿。

她本是儒門中人,自被儒門驅逐后,對儒門有諸多不滿。儒門修仙諸子中人,無一不是千挑萬選,靈根聰慧,仙資極佳。孟君婆婆認為此舉有違圣人之言,因此她與無為子較量,偏不依照儒道相爭之法去專門挑選良質美玉的少年子弟。她反其道而行,隨意挑選,自信憑著一己之能,定能調教出一等一的絕世高手。

她一身道行,超越群論,自出桃源以來,未逢敵手,何曾有人敢對她說半個“不”字?此時羊恭口出狂言,自是令她驚詫不已。

羊恭聽她所說的與自己所想的相差無幾,心道:所謂的高人,都是千篇一律。懼意全消地說道:“胖子!你聽到了嗎?這老婆子是吃人的山妖,咱們很合她的胃口。”

鐵伐浩圖剛好聽得“很對老婆子的胃口”那句,又聽得羊恭這么一說,頓時嚇得魂不附體,哭道:“快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我要回去找娘!”

羊恭罵道:“沒出息的家伙,你們平日欺負我不是挺神氣的嗎?今日為何要哭爹喊娘?”話未說完,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因為他想到自己被母親遺棄的那一幕。

羊恭實在猜不透母親的心思,也不知道該按照哪一條江湖慣例來解釋她的偏執。此時觸景生情,見鐵伐浩圖哭著要見娘,自己更是加倍難過,心道:娘,我也要回去找娘!一時忍不住,變本加厲哭了起來。哭聲四起,稀里嘩啦,似乎心中有吐之不盡的苦水。

孟君婆婆被吵得煩躁大盛,喝道:“小崽子,都閉嘴!”突然一聲清嘯,聲音不見得如何嘹亮,地上霎時沙塵翻滾,狂風大作,撞得道旁樹葉颯颯而響。

嘯聲一起,震耳欲聾,哭聲頓歇。

鐵伐浩圖等更是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羊恭更覺驚異,心道:這老婆子恐怕不在老胡之下。此時,孟君婆婆回過頭來問道:“小子,我的功夫怎么樣?”

羊恭心道:原來老婆子是有意賣弄本事!因早已捉摸透了高人的心思,當即絲毫不懼地說道:“我不叫小子,我叫羊恭。”

孟君婆婆舌頭卷舔嘴唇,呵呵笑道:“原來你這小子是羊,一瘦一肥,一羊一牛,誰哭就吃誰。”

眾人聽得此話,不敢出聲。

孟君婆婆見稍加恫嚇眾少年便哭聲立止,心道:如此乖巧,渾金璞玉,可造之材。老婆子我定要好好地將他們調教一番,勝過儒門那老頭子。她出身儒門,不自覺地以儒門禮法戒律約束門徒。此時心意既定,欲覓一清凈所在,而眼下一路所見,盡是鏖兵過后之境。孟君婆婆數年來在桃源外行走,對天下各門派、各處地形知之甚少,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只得一路狂奔。

羊恭心想:這老婆子修為了得,卻瘋瘋癲癲的,想必是少在江湖上走動的緣故,于俗務一竅不通,與胡一刀正好是一對活寶。

忽然又想:這老婆子為何要抓我?若要逃出她的毒手,并非易事。何不先將她弄得筋疲力盡,然后再伺機逃走?當即以激將之法說道:“你這老婆子功夫稀松平常,有本事就挑著咱們疾行五百里。”內心實則十分嘆服她這驚世駭俗的修為。

那老婆子道:“好!這就讓你見識一下。”心道:五百余里終不能挑著去。

這一路狂奔,疾若奔馬,也不知過了多久,羊恭等人早已覺得口干舌燥,全身軟綿無力,實在無法支撐得住。

那老婆子道:“小子,你服了嗎?”

羊恭雖覺痛楚難當,心想:按照江湖慣例,我此時若是貿然屈服,定被她看矮了三分。但凡有點本事的人都心高氣傲,自命不凡,我就偏不喊服。說道:“不服!不服!”

那老婆子得意地說道:“小子果真有幾分骨氣,好得很。”心中忽地起了愛才之心,不忍過分折磨眾人。她口中雖說“有教無類”,但若是能傳授幾名資質上佳的弟子,心中自是喜不可抑,見羊恭是骨頭硬朗之人,正好傳授他儒門一招一式的硬功夫。

這一晚,孟君婆婆與眾人便在荒山野嶺上歇息,她心中將眾人當作自己的弟子,倒也沒有再為難眾人。

次日醒來,孟君婆婆仍是狂奔不已,雖幾經兜轉,但因內力深厚,仍是向北漸行,道上非止一日,不意間已到墨山境內。

眼見群山連綿巍峨,山風清涼撲面,孟君婆婆心道:此處靈力充足,實乃修仙的好去處,又何須定要到墨山?

儒道兩門所在的桃源,實乃仙山福地,靈氣充足,這因犟山而名動玄道的墨門與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以孟君婆婆的道行,自然能知曉此處乃極佳的修仙之所,當即覓路上山。孰料繞了大半日,左沖右突,縱高躥低,仍是找不著上山的路。

她本就霹靂火性,正欲發作,忽地又想:何不借此良機,讓眾小子甘心情愿地投入門下?主意既定,當即運起靈力,騰身而起,長竹竿猛然揮動,正是一副開山劈道之勢。

這一番用功,當真是打得山崩地裂,天翻地覆,直令人看得心馳神搖。鐵伐浩圖等見她大展神威,神技若此,心中既是驚嘆,又是折服。

孟君婆婆心中暗暗得意,收起長竹竿說道:“小子們,儒門仙劍派的無上真法,天下正宗,你們想不想學?”

胡人與中原雜居已久,各族貴族無不仰慕儒學。鐵伐浩圖等不是匈奴王公大臣子嗣,就是貴族子弟,漢化程度極深,此時聽得可以修習儒門仙劍派的無上真法,自是喜不自勝。他們原本以為被孟君婆婆擄來,絕無好事,此時居然聽得竟能拜入儒門仙劍派門下,豈能不心花怒放,眉開眼笑?立馬紛紛跪倒在地。

孟君婆婆呵呵而笑,喜形于色,忽地正色道:“如今的中原各派,無不收取拜師費,入門費之類的,老婆子看了就慪火,但這拜師儀式決不可草率,當另擇良辰吉日。因此,你們一日未正式拜師,仍不是我門下弟子。”

羊恭直挺挺地站著,負手冷笑。

孟君婆婆問道:“小子,你不跪拜行禮倒也罷了,何故發笑?”

羊恭仍是冷笑道:“老前輩有所不知,我忽地想起了一番言論來,大有空前絕后之勢,便忍不住發笑。”

孟君婆婆自然不信這些鬼話,說道:“早不笑,晚不笑,偏在此時冷笑,是何道理?”

羊恭一摸肚子,學著肥腸滿肚的模樣,緩緩說道:“天下文章一大抄,為武之道,亦是如此。你抄襲一下我的,我抄襲一下你的,抄完東家的,然后又抄西家。”

孟君婆婆道:“無恥至極,何出此言?”

羊恭道:“要出!要出!非出不可!”

孟君婆婆心覺奇怪,問道:“何以見得?”

羊恭道:“小羊兒曾聽聞,如今的玄道中人,都熱衷于做買賣。那神兵門的霸王槍更是有言,為了做好買賣,先得混一個玄道大家、武學宗匠之類的招牌,這樣行起事來,左右逢源。但這些響亮的名頭都不是打拼出來的,而是花大錢保薦出來的。只要花得起錢,撈一個響亮的名頭,最是容易不過的事。

“霸王槍又道,如今的仙劍門派,說到原汁原味,天下正宗,那自然是儒門仙劍派。因此,霸王槍揚言,若要哄人,冒充儒門乃不二之選。”

其實,羊恭所言,有些確實是霸王槍所講。當年胡一刀憑一己之力驅散錙銖門,實乃平生得意之作,在傳授恭子玄術的過程中,難免時不時提及。

羊恭向來覺得,身為掌教之人,自當是個人物,卻沒想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此時提及霸王槍的名頭,便不失時機地加油添醋,杜撰一番。但無論是從胡一刀那里聽來,還是他自己杜撰,全都套在霸王槍的頭上,為的就是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因為他說這話的目的,最終是為了數落孟君婆婆冒充儒門之事。如此當面指責,若是她一個不高興,盛怒之下追究起來,自己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凈。

孟君婆婆也曾折辱過霸王槍,先是眉頭一皺,然后恍然大悟,冷笑道:“小子,你言下之意,老婆子招收弟子,也是冒充儒門的名頭了?”

羊恭與禮、恕、智三子幾度接觸,從他們的口中得知,當今儒門之中,除了四大長老和十四子中的忠孝仁義、禮恕悌智和溫良二子以外,并無其他的修仙之人。而孟君婆婆曾被儒門驅逐,智子等人自然也不會提及。

此時,孟君婆婆自稱儒門中人,揚言要將鐵伐浩圖等收入門下,羊恭自是認為她是冒充儒門。

他素來因不知身世而倍感茫然,自蒙母親羊劍容賜予恭子慧劍后,才知道自己原是儒門中人,且胡一刀和阿風對儒門都是推崇備至,因此心中常常以此自負。后來遇上焚姑和月華,兩人都認定他并非儒門的恭子,而是幻化冒充的,羊恭心中自然是極為不忿。因此,孟君婆婆冒充儒門,他自然是要挖苦一番。

羊恭一時說得興奮,便口無遮攔,又道:“是啊!人家霸王槍吹噓‘劍動江湖,而你偏要冒充儒門中人。如今的中原各派全是不學無術之輩,老前輩你不愿意去冒充他們,本是情有可原。可你別的門派不冒充,偏偏要在真人面前冒充儒門,當真是天大的笑話。”

孟君婆婆一時亦是無可辯駁,她被儒門驅逐出外,自然不算是真正的儒門中人。此時想不到竟會有人懷疑自己并非真正儒門中人,自是驚詫不已,且懷疑之人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孟君婆婆不由得極為好奇,問道:“何以見得?”

羊恭道:“你自稱儒門,總得讓人覺得你有儒門的模樣吧!”話雖如此,他自己又何曾有儒門的模樣?

孟君婆婆素來自負,她明明是要將眾人收入門下,卻不肯透露只言片語,而是一路上大顯神通,讓眾人心服口服,聽得仍是被羊恭懷疑,問道:“小子,你待如何?”

羊恭道:“除非你能來一段儒門修仙之法。”

孟君婆婆說道:“這有何難?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當即將儒門的入門劍法九思仙劍訣,滔滔不絕地念了出來。

羊恭曾得智子傳授這一入門劍法,雖無法分辨其中差別,卻分辨不出眼前的老婆子是否是儒門中的修仙之人。心想:既然她是儒門修仙之人,為何智子等人只字未提?如果她不是,為何又會這九思仙劍訣?

正自不解,孟君婆婆戛然而止,轉聲喝道:“小子,你是何人?又想來打我儒門心法的主意嗎?”一面說,一面瞪著羊恭,見他不胡不漢的模樣,實在是古怪至極。

當年,陰陽門派遣風花雪月潛藏在她身旁,為的就是偷竊儒門心法。孟君婆婆雖早已看破其中隱情,并從未點破,但一想到陰陽門竟是如此工于心計,不肯死心,仍是要將羊恭等安插在自己身旁,不由得暗暗心驚,一下子警覺起來,說道:“老婆子雖然有心收你為徒,但儒門心法決不能落入他人手中。”臉色鐵青,青竹長竿驟然飄動,點向羊恭。

便在此時,山下塵頭滾滾,蹄聲如雷,一小隊人馬打著匈奴旗號,疾奔而來。

0049章 青竹影驚魂

來者人數不多,三前三后,一共六騎,卻掀得塵土漫天飛。

孟君婆婆倏然收住長竹竿,心想:這些狗賊終究不肯死心,吊腳鬼似的跟著。老婆子不識道路,他們來得正合時宜。如若直言相詢,必不得真相,倒不如先來個下馬威,揪住慢慢逼問。當即將眾小子趕在一旁,然后站在大道之上。

那六騎來得極快,突見路中有人,當中一人揮鞭,粗聲粗氣地喝道:“哪里來的老村婦,不要命啦,快閃開!”

孟君婆婆本就不打算客氣相詢,待前三騎近身,忽地里長竹竿橫出,牢牢粘住馬腹,順勢向后一揮,大喝一聲:“停!”

三匹高頭大馬受驚,硬生生地被勒住停下,前蹄狂抓,嘶聲不斷,馬上之人被掀翻在地。后三騎見勢不妙,欲驟然立馬。

孟君婆婆“嘿”的一聲冷笑,雙足一點,又是長竹倏然伸出,左右晃動,裹住三條馬尾。三馬受驚,奔行更速,孟君婆婆被倒拖而行,絲毫不以為意,喝道:“停下吧!”雙腳如同千斤鐵柱,緊釘入地,三騎又被拉住。

馬上之人有了前“馬”之鑒,千鈞一發之際,躍身下馬,穩穩站落在一旁。當中一人摸摸前額,站了起來,問候了一下別人的母親,然后又罵道:“見鬼啦!幸虧沒撞爛這些寶貝兒。”從衣兜里抖出一串串酒杯,正是醉不死,不知此時是劉一斛抑或劉一觚。

又一人道:“這等排山倒海的力道,世間罕見,令人想不通。”正是向三通。

另一人是嵇冷鐵,突然見了孟君婆婆車上的旗桿,立馬抽出長鐵板條,喝罵道:“快還劉元帥的大旗。”

劉熙等人從石后探出頭來,見孟君婆婆又再大展神威,將青竹六俠折磨得狼狽不堪,心道:青竹六俠亦是少有的高手,在師父面前,竟是不堪一擊。他因心中敬慕孟君婆婆,早已將她當作師父了。

此時前三騎王不留行等亦圍攏過來,他們本就欺軟怕硬之輩,見孟君婆婆如此身手,只得恭敬站在一旁。

孟君婆婆目光如刀,上下打量了一番青竹六俠,說道:“我道是誰,膽敢肆無忌憚地沖撞老婆子,原來是幾個無名小卒。劉淵那小子手下也算無能,竟網羅這等貨色。”突然松了手,三匹馬一溜煙地跑了開去。

青竹六俠仍是驚得咋舌。

孟君婆婆又道:“六位是想來找老婆子的麻煩么?男子漢大丈夫,做事當爽快點,這就動手吧!”

青竹六俠早就被瞧得心中發毛,哪里還敢出聲?

劉一斛斟了一杯,滿身酒氣,醉醺醺地說道:“前輩乃世外高人,威名遠播天下,我等乃末學后進,不知天高地厚,豈敢冒犯前輩?”

孟君婆婆道:“是么?老婆子之前未踏出過桃源半步,又如何來威名遠播天下?”

青竹六俠聽得孟君婆婆自稱出自桃源,當真驚得非同小可。

那日,六人跟隨劉淵逐鹿,曾有一老道來獻計,后來得知那老道是為了與其內子斗陣法而來,而眼前之人自稱身出桃源,不是無為子口中的內子,還會是誰?撞上如此人物,六俠自忖無法逃身,當即見風使舵,吹捧儒門玄術如何通神,修仙之法如何天下正宗,同時又將道門大大地貶損一番。

他們以為此舉極是得體,能討好孟君婆婆,沒想到孟君婆婆臉色一沉,說道:“無知狂徒,儒道兩門乃天下兩大仙劍派,豈能由你們這些奸佞小人評說?”

青竹六俠這一番馬屁,當真是拍到了馬腿上去了,不知孟君婆婆心意如何,一時不敢稍動。

孟君婆婆說道:“老婆子偶有所聞,青竹六俠義絕霄漢,今日一見,竟是膽小如鼠之輩。嘿嘿!諸位大俠不來冒犯老婆子,老婆子可要冒犯一下諸位大俠啦!”長竹竿橫出,向青竹六俠掃去。

嵇冷鐵騎虎難下,知出言相求,必不討好,索性將手中的長鐵往地上一拋,硬著頭皮說道:“青竹六俠也算是有點薄技,士可殺不可辱,決不容你這般折辱。要殺要剮,青竹六俠不皺一下眉頭。”

此時,山無天竟是一下子精明了不少,大聲道:“不錯!山某人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難道還怕你這老婆子不成?”也與余人一同拋下手中法器。

孟君婆婆甚覺安慰,說道:“不錯!這有點像人話。你們這些粗魯漢子倒有點骨氣,江湖中總算還有俠義之人。”她自行走江湖以來,所見的玄道中人,多半是些見利忘義之徒,此時見青竹六俠一同欣然受死,心中好生敬仰。

此時,羊恭再也看不下去,走了出來,說道:“青竹六俠,別來無恙?”六俠一看,心中不快。羊恭又道,“青竹六俠素有俠義,本就一體,共同進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老前輩何不成人之美,讓他們死在一起,同年同月同日的,正好成全他們千古流芳的俠義名頭?”

青竹六俠恨不得上前將他撕成八塊,心中雖怒,卻不敢流諸于外,仍是假裝淡定。

羊恭笑道:“老前輩,這六只老鼠便交由我處置吧!你不是想收我為徒嗎?我出手就是你出手。”他有意讓青竹六俠露出本來的面目,又自恃有孟君婆婆在旁掠陣,便拿出殺豬刀,在半空中晃了幾下。

王不留行的手掌便是被這殺豬刀所剁,此時見羊恭又欲下手,心中憤恨不已,心道:小子,咱們正是為上犟山而來,此刻你落入我等手中,最是適合不過。

羊恭見王不留行神色不善,說道:“青竹六俠,義薄云天,一人有難,余人相救。天靈靈,地靈靈,殺豬刀一出,天地鬼神,盡皆顯靈。”突然,一刀劈向王不留行。

王不留行閃身避過,出其不意地拿住羊恭,喊道:“拿住這小子,叫這老婆子不敢輕舉妄動。”但苦于法器丟棄在地,一手掌被羊恭剁了,一時之間竟是無法拿住羊恭。

其余五俠心覺有理,卻無人上前相助。他們素來不和睦,無論何時何地總是趨利避害,心思亦能想到同一點去。此時,王不留行欲以羊恭為挾,讓孟君婆婆不敢輕舉妄動,原是有利可圖之舉,但其余五俠為謀求自保,也顧不得這所謂的“利”,一齊轉身便逃。

羊恭哈哈大笑,說道:“青竹六俠果真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其余五俠早已騰身而起,但不知為何,無論如何騰挪,身子竟是動彈不得。放眼一看,只見孟君婆婆長竹竿不住的攪動,靈力如潮,將五俠裹住在半空。五人身陷泥潭一般,不敢破口大罵,手腳慢慢地軟了下來,無法動彈。

嵇冷鐵尖聲叫道:“恃強凌弱,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

孟君婆婆道:“老婆子只是一老村婦,不是什么英雄好漢。俠者重義輕生死,義薄云天,但如今玄道中人不遵儒法,人心不古。你們青竹六俠更是徒有虛名,殺了你們這等豬狗不如的東西,怕是要弄臟了老婆子的手。這樣吧!只要你們幫老婆子一個忙,老婆子便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五人大喜,忙不迭地點頭。

孟君婆婆手一松,將五人放了下來,問道:“此處諸峰連綿,是何處?”

向三通道:“前輩當真桃源高人,不問江湖俗事,此乃名震天下的墨山啊!”

孟君婆婆抬頭一看,但見白舍依山而建,巨石橫空,渾然烏黑,與墨綠蒼林相映成趣,屋頂后山飛瀑直下,氣勢如虹,心道:原來已到墨山,老婆子生平未曾涉足江湖,如今偶爾出來見見世面,游玩山水,無意中聽得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好事之徒,胡吹“北墨南玄”之類的,這墨山看來就是墨門所在了。秦始皇一統天下后,迫害玄道中人,儒道兩門這才避其鋒芒,入遷桃源。想不到留在桃源之外的墨門,非但沒有覆滅,反而占了中原玄道半壁。這些家伙,胃口不小,但手腳上的把式不知如何,老婆子今日正好見識見識,也好開開眼界。

她正欲尋一個清靜所在,然后將鐵伐浩圖等收入門下,問道:“不知上山是走哪一條路?”

六俠心中猛地一震,互使眼色,均想:憑此人的功夫,讓她在墨山上大鬧一番,必定能引得天下大亂。江湖盛傳,能上犟山者,獲益無窮;但犟山四周非但機關重重,處處設陷,且布下不少結界禁制,這十多年來,葬身犟山的人不計其數。饒是如此,謀求上犟山的仍是前赴后繼,就連老婆子這等儒門高人也打了這主意,何愁大事不成?各人的心思又立馬往一處想,心懷鬼胎。

嵇冷鐵說道:“有石刻處,便是上山之路。”向左首一指。六俠曾暗中數度強闖墨山,知有石刻乃上山之路,只可惜本事不濟,均以失敗告終,是以欲得《犟山圖形》而后快。此時所指,正是上山之路。

孟君婆婆見六人神色古怪,知其不懷好意,突然長竹竿伸出,點向六俠。六俠做賊心虛,急忙閃身一旁,孰料那長竹竿只是虛晃而過,嚇得六俠一場虛驚。孟君婆婆心中竊喜,不按嵇冷鐵所指向左,反而向右,挑起羊恭等人,早已去遠。

山無天憤憤地道:“殺人放火的勾當作得多,什么大風浪都見過了,可一碰上這硬手,總不免鬧得灰頭土臉。只因咱們亦是犯了當今玄道中人的通病,身為玄道中人,卻武功不濟。”

嵇冷鐵扶正帽子,然后說道:“就算再練二十年又如何?仍是抵不上這老妖婆的半根手指頭。她一番亂闖,定能將墨山搞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咱們六俠也不辱使命。”

向三通道:“大伙留在匈奴軍中,無事可做,受這白眉家伙不少鳥氣,白白耗費數載光陰。此番既來,倒不如再碰碰運氣,如何?”

余人稱是,向左首山道而去。

羊恭等人又被挑入法道行藏中,似青蛙一般穿成一串,吊在長竹竿上。

羊恭心中笑道:按照江湖慣例,這老婆子上了青竹六俠的惡當啦!

孟君婆婆本行正急,無意間瞥見羊恭一臉冷笑,問道:“小子,又有何高見?”

羊恭笑道:“高見倒不見得,‘矮見都是有一些。不過老前輩將我等吊得高高在上,說出來的‘矮見也成了高見。”

孟君婆婆道:“且說來聽聽!”

羊恭笑道:“青竹六鼠不是什么好東西,終日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他們有心讓你上山搗亂,決不會胡亂指路。”

孟君婆婆道:“六人徒有虛名,必無好心。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老婆子教訓了他們一番,此時哪里還會好心好氣地指路?必定是糊弄老婆子。”不信羊恭之言,堅持己見,向右奔去。

行出大半個時辰后,一路上不見六俠所說的石刻,不覺已入絕路,一聲喝道:“好大的狗膽,果真是糊弄老婆子來啦!下次再讓老婆子撞見,定要讓你們每人喝一碗孟婆湯。”猛地飛腳橫踢,將跟前一塊大石踢飛出去,大石撞在山道上,頓時碎屑紛飛。此舉明明是孟君婆婆疑心過重,卻推卸于六人,又轉了回來,回到三岔路的山道上,向著另一山道而去。

她脾性暴躁,卻非橫蠻之人,見羊恭人小鬼大,心中不由得暗暗贊許。

不到半個時辰工夫,果見山道旁有一石刻,順石刻直上,便是數排簡陋的石屋,全是大石壘成,那大石少說也有千斤之重。孟君婆婆道:“老婆子也有幾分力道,但要搬動如此大石,萬萬不能。這幫臭家伙又如何能夠?實是讓人琢磨不透。”

正轉過一處山坳,突然,四道黑影飄然而出。

(未完待續)

下期預告

孟君婆婆以為羊恭也是意圖竊取儒門武功的不軌之徒,暴風驟雨般攻來。羊恭能逃過一劫嗎?在前方等著他的究竟是吉是兇?精彩盡在下期《儒門仙俠傳·忠義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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