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阿瑟·克拉克
即使是對極少閱讀科幻小說的讀者來說,打開《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以下簡稱《短篇集》)的過程,都是一種無比嚴肅的時刻。這就像一個來自未來世界、充滿前沿科技的盲盒,無論翻開哪一頁,都會令人肅然起敬、有醍醐灌頂般的頓悟。此時,我們或許應該像阿瑟·克拉克那樣驚呼:天啊,這里怎么會有那么多星星,又有那么多引人入勝的故事。這恰恰就是克拉克的文學世界,每一個字、每一段話都實實在在地流露出科幻的氣質。那么,我們應該如何定義科幻小說呢?在克拉克看來,科幻不是奇幻。因為科幻是可能發生的事,奇幻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既然注定在未來的某個時期,他寫下的一切都有可能變成現實,那么他就必須秉持科學的嚴謹,認真對待他寫下的每一行字。
于是,在《我們是怎么去火星的》開篇,就有了這樣一則警示:“注意,這個故事中的所有人物都是虛構的,只存在于作者的潛意識中。心理分析師請到后庭申請。”這里的“虛構”并不代表天馬行空的想象,或者毫無根據的杜撰。相反,《短篇集》里的104個故事,都建立在對現有科技成果的遵從,以及對未來技術發展的合理推測上。這種嚴謹,來自克拉克一貫的高標準、嚴要求。在作家身份之外,他是一位科學家,從不把道聽途說當成他創作的原則。久而久之,嚴謹成了貼在他作品上的極具辨識度的標簽。他自己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太空時代的預言家”。
這是不是意味著,只要翻開《短篇集》,認真讀下去,我們就能輕松地解鎖科技新知?但事實上,盡管充滿了嚴肅的氣質,克拉克寫下的既不是學術報告,也不是科普讀物,更與流行的現實主義讀本無關。因此,誰也不要指望能夠從書中找到類似“這是貝克街(倫敦市區的一條街道)的一個大霧之夜”的句子。因為克拉克之所以寫作,不是為了博取聲名,而是為了盡可能多地記錄下他腦中不斷涌出的科學構想。為了抵達他心中的星辰大海,他選擇了短篇小說。在他看來,短篇小說雖然不具備長篇小說的容量,卻是小且美的,“就像十四行詩之于史詩一樣”。即便只有寥寥的幾句,仍然能夠“在盡可能小的空間里創造完美的作品”。
書名:《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作者:阿瑟·克拉克﹝英﹞譯者:秦鵬、鄒運旗、張蕓慎、丁將等出版社:文匯出版社
《短篇集》即是如此。我們完全可以把它當作克拉克的“宇宙百科全書”。他窮盡一生時間,只為了用平實精準的語言、白描的筆法還原他想象中的太空。比如《隔離》。全篇只用了180個單詞。它如此短小,按照克拉克的說法,可以完好無損地“裝進一張明信片”。然而,它又如此精致,仿佛一首用摩斯密碼寫成的情詩,獻給他一生摯愛的宇宙。換句話說,既然他可以用一支特小號的筆,去展現這些發生在“盡可能小的空間里”的故事,那又何必非要用冗長的篇幅去考驗讀者的耐心?于是,《短篇集》就成了克拉克在創作皇皇巨著之前的一次練筆。他把他對文本的試煉,以及他獨到的科學觀,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
以《崗哨》為例,這是《2001:太空漫游》的短篇原型。敘述者“我”是一位月球地質學家。當“我”站在月球表面舉目四望,發現“月球是個很小的世界,從我站立的地方到那邊的地平線,恐怕只有兩英里遠”。緊接著,“我”和同伴開始在月球表面漫步。這樣的情節總是讓人想起1969年人類首次登月。然而,《崗哨》卻誕生于1951年。不知道宇航員尼爾·阿姆斯特朗是否讀過這個故事,或者在讀過之后又會不會有一點熟悉的感覺。但無論如何,克拉克預言了這一切。阿姆斯特朗似乎也可以像克拉克的人物一樣說,“或許我來晚了,沒能看到(發生在月球上的)一億年前的文明盛況,可我并不沮喪;我終究還是來了,這就足夠了”。
同樣對克拉克來說,沒有看到宇宙的“文明盛況”并非憾事,因為想象就是一切,寫下就是永恒。這里不難看出他對未來科技的信心。但他很清楚,科技從來不是萬能的。濫用科技,常常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會將這個他深愛的世界推入毀滅的邊緣。《蘇醒》中,正值盛年的大師得知自己身患重病,命不久矣。于是寄希望于未來,希望通過人體冷凍技術,在一百年后重新醒來。只是,克拉克并沒有滿足他的愿望。100多年后,大師出人意料地被世界遺忘了。當他醒來,他的眼前出現了一些“似乎有些奇怪的樣子”,昭示著彼時人類的集體潰敗——他們沒有占據未來生物鏈的頂端,反而敗給了昆蟲,只留下了一句嘆息——“人類不是勝利者”。
這句話一語道破了克拉克的隱憂。畢竟,如果我們不善待自然,諸如此類的場景就會成為現實。那時,大約也不會需要動用作家的想象了。即便如此,克拉克沒有忘記向他身邊這顆藍色星球投去他贊美的一瞥。對他來說,這個世界從來不是“悲傷和幻滅之源”。如果可以,他寧愿將它看成是催生科技的永動機——只要地球還在,人類還在,對太空的探索就不會停止。因此,盡管經歷了太多磨難,地球仍然是他心頭的白月光,是他的詩和遠方。比如在《遙遠的地球之歌》中,人類已經離開地球,在行星“塔拉薩”開始自己的新生活。然而,他們的后代仍然執拗地做著“地球夢”,不僅沿用祖先的習慣為生物命名,還時時透過茫茫星空遙望那顆漂流在無垠太空中的藍色星球。
終于在沉寂了三百年之后,流浪在塔拉薩的人類后代第一次收到了來自地球的消息。“他們本能地抓住了對方的手,盯著天空中那條雪白的溝壑,聽著來自空間邊界的細微尖叫。下降的飛船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之外,他們才轉過身來,幾乎是帶著崇敬的心情,呼吸之間吐出同一個神奇的字眼‘地球!”或許,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樣的呼喊并不算陌生。就像游子,就算走到了天涯海角,還是忘不了孕育自己的故鄉。而克拉克呢,他的寫作就是“想象無法想象的事物”,就是在追逐一顆流浪的星球。在閱讀的過程中,似乎只要靜下心來,我們就能聽到他的歡呼,“愛這個宇宙吧”,愛它的無限,愛它的廣博。因為他知道,“人的生命,以及他們所有的希望和恐懼,在他們敢于挑戰的難以想象的無垠宇宙面前,是那么渺小”。哪怕他是無所不能的阿瑟·克拉克。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