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鵬飛
(海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海南 海口 570100)
近代以來,面對西方船堅炮利,救亡圖存的時代主題呼吁國人思考如何變革。甲午戰后,單純強調實用型人才已不敷用。伴隨外患日亟,教育救國逐漸進入大眾視野。這一時期大量西方著作的譯介與留學歸國士子對新式教育理念的傳播,成為教育變革的理論基礎。從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引入到認識到非國民強無以國強,政府逐步將注意力轉向基礎教育。這一時期教育救國成為救亡圖存的時代強音。愛國愛群作為興辦教育的直接訴求,在當時的社會中被不斷強調。
鴉片戰爭后,中國被迫打開國門,但對危機的認識并非一蹴而就。面對這一“數千年來未有之大變局”,19 世紀60年代,洋務派官員為應對西方事物,通過創辦軍事學堂、語言學堂、技術學堂以及派遣留學生,大量培養實用型人才。但由于并沒有把教育推向全國民眾,因此不可能改變中國教育的落后面貌。加之頑固派站在“衛道”的立場上,拋出不能“用夷變夏”的觀點,對開明官員多加阻撓,其教育成果可想而知。
甲午戰敗,極大地刺激著中國人尋找失敗根源。梁啟超指出:“亡而存之,廢而舉之,愚而智之,弱而強之,條理萬端,皆歸本于學校”。而“欲興學校,養人才,以強中國,惟變科舉為第一義”。梁啟超并非提出開學校變科舉的第一人,但其言論無疑在當時極具影響力與代表性。梁啟超從救亡的角度出發,批評教育不能沒有宗旨,明確提出教育的職能在于“養成一種特色的國民”;梁啟超將中國積貧積弱的原因歸結為愛國心的薄弱,而愛國心薄弱主要源于“不知國家與天下、朝廷、國民之間的差別與聯系”。因此對教育宗旨的擬定與普及教育變得尤為重要。
維新變法之際清政府提出:“省將省府州縣之大小書院,一律改建高等、中等與小學堂”,對小學教育進行一定程度的改良。但其所興之學,并未推向全國民眾,仍是封建教育與精英教育;張元濟也指出小學只是舉貢生監等所謂士人子弟的專有物,由于其跟普通國民根本沒什么關系,因此不能算作國民教育。更何況隨著戊戌變法失敗,教育變革戛然而止。
甲午失敗直至辛亥革命爆發,這一時期維新人士的革新思想對社會產生重要影響。戊戌變法雖然失敗了,但改良與立憲思想得以在社會中廣泛傳播。梁啟超承擔著這一時期教育改革引領者的角色,在興辦教育、改造國民性、構建民族國家等方面影響著中國知識分子的思路。因此其對國民的闡述,對新民的追求,既反映著時代的呼聲,也影響著清政府教育政策變遷。此外,留學日本的學生,看到國將不國的場景,在深刻反思日本強大的根源中逐步形成了興教育、育人才、尚武等思想。其通過譯介與發表文章的方式,將新的風尚注入國內,如蔡鍔的《軍國民篇》、蔣百里等人提出的軍國主義。以愛國與救國為核心的教育思想逐漸在社會上形成強大輿論引導。
當“教育救國”思潮在維新變法前后持續發酵時,維新派對教育的認識與對輿論的引導作用重大。在論及如何喚醒民眾,挽救國貧民弱的頹勢時,維新派對“新民”的呼喚,以及尚武的渴望,不僅在民間形成共識,更是直接影響著清末“新政”的教育改革。
1904年清政府頒布《奏定初等小學堂章程》,這一章程的實行,為全國教育的發展制定了標準,對國民教育普及產生重大影響。這一章程規定七歲以上的國民能夠入學,并界定其宗旨為啟發國民學到相應的知識,使其可以“明倫理、愛國家”。清政府為推動新式教育普及,不斷要求各地方官員應當盡最大努力來勸誡當地民眾入學,以增加入學人數,達到改化民俗之意。所謂“國民之智愚賢否,關國家之強弱盛衰”,可見這一時期從國家層面指明基礎教育對于喚醒國民的重要性,并從中央落實到地方興學的環節當中。但這一時期教育宗旨(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實)的擬定,仍不是為了民眾的個性發展,而是蘊含著挽救統治的根本因素,即“務期推行無弊,造就通才,俾朝廷收得人之效,是為至要。”此外,清政府通過對必讀課本的統一,加強思想引導。一方面控制人心,使其民不受蠱惑,另一方面使“鄉曲愚氓,皆明于忠君報國之義。”盡管如此培養民眾國家觀念亦于此得以體現,“今朝廷銳意武備,以練兵為第一要務,然普海之民……性命之慮重,而國家之念輕。欲救其弊,必以教育為挽回風氣之具。”
盡管此后對于學制偶有變通,但都未能徹底改變忠君的藩籬。因此這一時期在教育政策的變革中雖有著對于國民的重視,但其本質仍將人民視作臣子,忠君愛國仍是這一時期教育的根本目的。但尚公、尚武、尚實的規定儼然對于教育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民國以后,對忠君等糟粕思想的廢除與對于自由平等的追求并非是空中樓閣,正是在教育理念不斷地改進中對于教育認識逐步深化的結果。中華民國成立后,伴隨民主共和觀念傳播,培養擁有共和精神的國民成為政府當務之急。就整個教育體系而言,國民教育的重要性也日益凸顯。如時人所言:“教育為國家之根本,而國民教育又根本之根本,不待言也”“初等小學為義務教育,所以養成普通國民也。”1915年在教育部推動下頒布《國民學校令》將初等小學校改為國民學校,施行國民教育,至此國民教育成為義務教育的等意詞。國民教育在民國成立后重要性日益凸顯,盡管地方大員雖有因辦學困難申請停辦者,但“小學為國民教育,尤為國家對于人民必不可免除之義務,早為世界不刊定論”,因此國民教育在民國初年得到延續。
清末,政府為應對龐雜的財政開支與錯綜復雜的國內外形勢,被迫啟動清末新政以圖自救,其中對義務教育的重視實為國民教育的肇端。那么為何此時國民教育會受到政府重視,并在社會上形成持續的討論?在社會持續關注下,國民學校最終替代初等小學校成為施行國民教育的場所絕非偶然,究其原因分述如下:
晚清以來社會動蕩,社會有識之士將目光投向教育,大量介紹國外教育的論著與留學歸國士子共同推動著清末教育改革。1903年,萬聲揚指出國民應有獨立精神、合群性質、自主品格、進取能力、協圖功利思想、不受外界抑制的氣魄。而培養此種國民,必先自教育始。其在《中國當重國民教育》一文中分析世界上作為國民教育之先導的德意志、日本、以及英吉利、美利堅等國,論證出國之轉敗為勝、移弱為強的關鍵正是國民教育。而中國學制先仿行日本,后又依據德國做出調試。在這一過程中對國民教育的重視亦日漸提高。1906年發表于《新聞報》的《論國民教育》一文,指出國民教育普及使人人有愛國心,然后國方能強。“夫所謂國民教育者何也,蓋一國之人民,必有一國之特質,肈端于圖騰,膨脹于國族,出乎天天而入乎人人,即所謂愛國心是也。善教育者,利用此愛國心,發展此愛國心,于是而成為一種精神之教育,即所謂國民教育是也。”并以普之勝法,日之勝俄為例,指出教育“必國民教育能普及于全般社會,而其普及乃為有效。”在專制王朝下成長起來的民眾,知有其家而不知有國,囿于小農經濟,自給自足的思想使其不知愛群眾與愛國,因此將教育普及作為救國之道,整合個體力量,進而應對世界競爭大勢,可見倡導國民教育、培育新國民在加強國家實力方面的作用。
清末立憲時期,有感于人民程度不足,而緩行立憲。民國成立后,亦面對因體制變革而民眾程度實有不足的困境,因此自清末新政以來,政府便開始呼吁提高國民知識水平,以應對國體變更。1908年《并州官報》中輒有“現值預備立憲時代,各省人民程度不齊,殊為立憲阻礙,擬即通飭各省提學使于國民教育切實研究,務期使全國人民具有國民資格,庶可早日實行立憲。”盡管這一時期,清政府推行新政以自救為旨歸,但國民程度不足實為當時社會面對的一個主要問題。民國成立后,這一問題并沒有因為清末新政的推行而得到解決。1911年高風謙在《敬告教育部》中指出“我中華民國,自專制一躍而進于共和,誠可沾沾自喜,然內顧我國民,果能應用此共和政體否。”可見隨后對國民教育的重視以及頻繁調整正是為解決這一問題,以期速收教育普及之效。
晚清以來,受教育救國思潮的影響,重視教育,自不待言。然義務教育雖有其名無有其實,使社會上對國民教育的強調愈發頻繁。國民教育承擔著輸送基礎人才的任務,沒有這一步,遑論教育發展,所謂“必先有小學而后有中學,有中學而后有大學。” 然長期以來培養中傾向時效型人才教育,國民教育力度明顯不足。無怪乎有人指出“今之研究教育者,往往于小學而忽之,不知小學為國民教育之母”又有言“中國學校林立,教育日漸發達。然推究其導源之所自始,當先注重于小學校”。但縱觀教育發展,國民教育的重要性日益凸顯,并成為政府的主要關注對象,“注重國民教育之聲,舉國風靡,至近五六年而極矣。” 正是基于從對人才的認識到擁有普通知識國民認識的轉變,使得承擔義務教育場所的小學不斷調整,后國民學校取代初等小學校,以符義務教育之名。
當“教育救國”思潮在維新變法前后持續發酵時,尚武精神的培育也成為改造國民的重點,不僅在民間形成共識,更是直接影響著清末“新政”的教育改革。1904年頒布的《奏定學堂章程》中對教育宗旨規定即包含尚武理念。此外,社會中對此亦十分重視,試圖在培育國民始就將尚武精神加以貫徹,如旡悶說“今之所宜造成者,重道德而明國恥之國民也,體魄強而富武健精神之國民也。”那么應如何培養?“當以確定國民教育制度為基礎。”中華民國成立后,對尚武的宗旨進一步發揚,蔡元培指出“我國則強鄰交逼,亟圖自衛,而歷年喪失之國權,非憑借武力,勢難恢復。”尚武理念的貫徹與內憂外患的時代背景緊密相連。社會中對于此節的探討也不斷發酵,周震勛有言“今日之國家,乃國民全體之國家,……今日之戰爭,乃國民全體之戰爭,……全體之國家,當以全體之國民經營之,全體之戰爭,當以全體之國民捍衛之。”由此指出實行軍國民教育的必要性。面對世界大勢,非國民強無以國強,因此強調軍國主義則當以國民教育為基礎,分析此二者之間的關系,馮國璋指出“國民教育者即教導養育全國人民能同棲息于一土地,能同受國權直接之支配,而又能各盡其應盡之天職,以發達國家者也。軍國民教育者,即養育教導全國之人民,具有尚武之精神,直接受國權之支配,而又能補充軍人為國家捍患御辱者也。”可見對于尚武精神的呼喚與對于國民教育的強調一以貫之,也正是二者的交互聯系,使得國民教育成為應對危機必須加以強調的重中之重。
民國建立后經過一系列教育改革,國民教育終成為教育制度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山西作為一個內陸省份對這一變化有著充分體現。
清政府在經濟、軍事等方面都處于頹勢的情況下,無力將發展重心移至教育。在預備立憲日益緊迫的環境下,盡管學部在《學部咨行各省強迫教育章程》中對強迫教育的執行加以催促,“現在預備立憲,非教育普及不足以養成國民之資格”,但若地方不能認真辦理,則查實議處。但在當時督撫權力日益增強、清政府控制力日頹的狀況下,這無疑是一句空話。即便如此,仍對山西產生了一定影響
中國的新式教育雖始于洋務運動時期,但山西近代教育的確立實際上是在20 世紀初清末新政時期,如徐溝士紳劉文炳所說:“中國之教育制度在十九世紀之后半為轉型時期。”盡管其對新式教育的起點判斷有誤,但其感受,也可以說明山西風氣晚開。這自然與山西的地理環境不無關系,此外地域性學術強弱、商業的發展、當地政府對教育執行力度、經濟水平等諸多因素都影響著一地教育的興盛。而根據調查“山西省小學之設,遠在前清光緒二十八年,當時由書院改為高等小學,由義塾改為初等小學,不惟經費不足,設備簡陋,且無粗通普近科學之教師,亦無相當之課本,加以一般腐儒守舊觀念太重,每立以一小學輒有用夷變夏之非難,以致年復一年,殊鮮進境,此種情形直至宣統末年,仍未稍改。”封建教育扎根越深,新式教育進入就越困難,但不管怎么說清末新政的推行,“使清末山西舊有的書院、縣學和私塾中,出現了近代教育的內容,促進了清末山西舊教育向新教育的演變。”教育政策的推行盡管未能在山西推廣開來,但整體上教育方針與政策的制定為山西教育發展注入了活力,對于新式教育懷有抵觸之情的守舊知識分子也逐步受到影響。這一時期山西學堂的改建為民國初年山西國民教育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很多新式人才正是在這一時期成長起來的。如下表所示學堂與學生的增多,對山西而言產生了有益影響。

1907-1909年山西省小學堂統計表
民國以后,政府對國民教育的重視推動著山西新式教育進一步發展,1912年山西都督閻錫山提倡興辦學校。雖袁世凱稱帝時期倡興“尊孔”“讀經”等復古教育,但作為歷史潮流的共和觀念已不可逆。山西全省小學教育仍得以發展。“到民國六年(1917),全省各級各類小學發展到12582所,在校學生336464 人,教職員26945 人。”其時坊間流傳著,“初三十三二十三,河邊出了個閻錫山。閻錫山,灰拾翻,剪了辮子留了洋,搬了神像立學堂。”但事實上,這一時期,興學之風只是從五臺、定襄一帶刮起,逐步向其他地方推廣,其影響范圍有限。民國六年(1917)閻錫山主政山西后,對教育進一步改革,山西國民教育的發展亦走上正軌,國民學校數量激增,就學人數大幅提升,學齡兒童就學率為全國之冠,一時被贊譽為教育“模范省”。
國民教育根源于社會亟須解決的問題。不論是愛國思想還是民權意識,都需要以教育為基礎。而社會生產的發展、民智的開通、綜合國力的上升更以普及國民知識為前提。因此興辦國民教育不僅有渴望民眾以國為本,舍身為國的目的,也是國民教育的價值所在。由此,提倡愛國愛群的國民教育被不斷呼吁,并最終走向歷史前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