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忠民
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傳統社會明顯不同于西方中世紀社會以及很多國家和地區的傳統社會的一個重要表現,就在于中國有著根深蒂固的世俗化傳統。世俗化傳統對于中國傳統社會的方方面面均產生了極為廣泛而深遠的積極影響,促成了中華傳統文明綿延至今。不了解中國的世俗化傳統,就不可能從整體上深入了解中國傳統社會,也不可能從整體上深入了解帶著特定歷史烙印(或歷史基因),從過去一路走來、不斷變化發展的中國現代社會。
世俗化是與宗教化相對應的一個社會現象。所謂世俗化,主要是指社會成員普遍認同現實世界,并接受與之相應的現實性、理性化的基本生活態度和行為取向。世俗化是現代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但并非現代社會獨有的現象。此外,世俗化在中西社會的歷史中出現的時間有明顯差別。西方國家的普遍世俗化現象是伴隨著其現代化進程而形成,逐漸取代了原有的普遍的宗教化現象,對中國來說,世俗化則是在其傳統社會中就已然普遍存在,雖然還不屬于現代意義上的世俗化現象,但對當時的社會產生了極為廣泛而深遠的影響。(1)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中的世俗化現象有著“時代內容”層面的重大區別。世俗化是一個事關社會成員的終極生活目標、基本生活態度以及基本行為方式等多方面內容的重大問題,影響到社會共同體的方方面面,如社會成員的生存及生產方式、社會整合方式、社會的是非評判標準、社會成員具體的期望值及其具體人生規劃和投入,等等。
社會成員的需求是多方面的,因而民眾的生活目標不可能是單一的。正如宗教現象同樣存在于傳統社會和現代社會當中一樣,世俗現象也同樣存在于傳統社會和現代社會當中,任何一種類型的社會共同體中的民眾都不可能無視日常的現實生活。問題在于,在一個社會當中,世俗現象一旦十分普遍并達到“化”的地步,就意味著民眾普遍接受、認同現實人間生活,表現出相應的基本生活態度和基本行為取向,世俗現象在整個社會當中所占的比例和影響“權重”已經占據明顯優勢,人們對于世俗生活目標設定和期盼的“權重”要遠遠高于宗教生活。宗教現象在這個社會當中盡管還會存在,沒有也不可能完全消失,但 “宗教化”已經沒有了可能。
恩格斯指出:“在歷史上出現的一切社會關系和國家關系,一切宗教制度和法律制度,一切理論觀點,只有理解了每一個與之相應的時代的物質生活條件,并且從這些物質條件中被引申出來的時候,才能理解。”(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頁。中國與許多國家和地區一樣,傳統社會都是以自然經濟為基礎,處在農耕生產水準。二者均是自然經濟條件下的土地私有制,均是低度社會分化和低度社會整合的社會,均是專制等級制以及人身依附性的社會,均是社會流動率較低的社會,均是整體上呈現出封閉態勢的社會,等等。但是,中國傳統社會沒有成為宗教化社會,其原因在于:
其一,中國傳統社會是成熟的農耕社會。在有利的自然地理環境以及其他多種因素的交互作用之下,中國傳統的農耕社會得以形成并日益臻于成熟。社會成員普遍敬畏大自然,遵循大自然的規律,按時進行播種、耕作、收獲。通過自身的辛勤努力,而無須借助“超自然”的力量,便可以定期獲得所需的基本生活資料,實現可以預期的、大致確定性的基本生活目標。并且,這種做法還可以持續復制、世代傳遞。如是,人們世俗化的生活態度和行為方式形成的可能性便會增大,相應地,宗教化生活態度和行為方式形成的可能性便會減小。其二,中國傳統社會的經濟社會結構具有一定的彈性空間。與西方中世紀社會不同,中國的傳統社會具有一定的流動性。至少有兩點對社會成員的影響很大:一是土地在一些條件下可以自由買賣;二是科舉制度為不少社會成員,特別是身處相對低“位階”的社會成員提供了上行流動渠道。大多數社會成員因此也更容易認同現實的人間世界,形成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珍惜和“享用”經過自己的辛勤付出所換來的現實生活。進一步看,既然在現實世界當中還能夠過上大致適當的正常生活,便很難普遍產生急切盼望“救世主”來解救自己的宗教期待。其三,中國傳統社會有相對先進的文明形態和相對安全的國防環境。一方面,相對周邊的國家或族群來說,中國傳統文明一直居于領先的位置,具有較大的吸引力和同化力。另一方面,中華民族具有明顯的包容性。中華民族是“多元一體”的共同體,從其最早形成的淵源來看,就是由若干個族群融合而成。在歷史上,強大的包容性更是使得中華民族吸收了多個族群的優勢,有了綿延不絕的生命力。
正是在上述諸多因素催生下,中國傳統社會當中的世俗化傳統得以形成并延續下來。概而言之,中國傳統社會當中世俗化傳統的基本特征在于:從終極關懷、生活目標取向以及基本活動場域角度看,社會成員普遍追求現實生活的改善與延續,而不是“來世天國”;從社會經濟運行的基礎支撐點看,社會成員普遍依靠血緣家族;從自身有效履職和具體付出的角度看,社會成員崇尚勤勞節儉;從確保行動有效性的角度看,社會成員普遍認同務實理性。現實人間、血緣家族、勤勞節儉以及務實理性四者共同構成了中國世俗化傳統的有機整體。具有這樣四個基本特征的世俗化傳統,使得中國傳統社會所具有的內生性達到了自然經濟條件下所可能達到的“極值化”或“最大化”效應。下文將一一展開論述。
以現實人間的日常生活為基本目標取向,以現實人間為基本活動場域,是中國傳統社會世俗化傳統的本質特征,也是其他基本特征得以形成的基本依據或基石。一個社會共同體一旦重視現實人間,便意味著該共同體有信心通過自身的力量,在順應大自然法則的條件下,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左右自己的命運,進而在現實的人間社會當中正常生存和繁衍,而無須借助神的力量。在這樣的情形下,宗教化的社會便難以形成。這與西方中世紀的宗教化社會截然不同。在西方中世紀社會那里,人們普遍認為上帝亦即神才是左右社會共同體命運的力量,人們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從某種意義上講,人的所作所為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彰顯上帝或神的榮光。唯有如此,人方能得救而進入天國,從而實現自己的終極目標。在“以神為本”的情形下,人本身沒有自主地位,只能輕視甚至蔑視自己而皈依上帝,這樣,積極的“人生”態度也就無從談起。
這里所說的“現實人間”有兩層含義。其一,“現實”的人間世界。在中國人看來,過好現實的人間生活,即為“天道”的旨意所在:“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3)《中庸·第十三章》。對于社會成員來說,其人生最為重要的目標只有在“現實”的人間世界中方能實現,不可能是在別的地方如“天上王國”中實現。其二,“現世”的世界。人們生活在其中的現實人間世界是能夠在當下為人們所親身感受、享用到的世界,而且通過一代代人的勤奮勞作,人們對于當下世界的感受和享用是可以復制和延續的。正因為如此,人們沒有必要去追求“來世”的、無法直接體認而只能通過信仰才能夠進入的 “天國”或“彼岸世界”。對于 “現實人間”這一基本特征,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理解:
第一,人們的主要目標指向和基本活動場域都存在或發生在“現實人間”當中。在中國傳統社會,人們念茲在茲,并盡力去過好和改善的是“正常的”現實生活,過好現實生活是民眾基本生活的主軸和立足點。現實人間是人的認知和行為可及的領域,而神的世界則是不可及的領域。對于前者,可以積極介入;而對于后者,則不宜直接介入,或者不妨存而不論。《論語》做如是解釋:“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4)《論語·雍也》。《左傳》也有類似的說法:“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5)《左傳·昭公·昭公十八年》。現實生活盡管并非盡善盡美,但是人們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予以改善。在這樣的情形下,相對來說,人們更容易形成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就此而言,《論語》的相關說法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6)《論語·子路》。相比之下,西方中世紀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將自己視為原罪之人,把進入“天上王國”、獲得永生當成奮斗的主要目標,而將現實世界視為微不足道的俗世或塵世,甚至是一個“苦難世界”。人們只能“暫居”在苦難的世俗社會中,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人們獲得解救的目的地不是在現實人間,而是通過皈依上帝而進入“天國”或“千年王國”。“耶穌基督救人不單要人得解脫,乃是要人歸向上帝,與上帝和睦,要人成圣。”(7)趙紫宸:《神學四講》,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55頁。總之,在 “以神為本”的條件下,人們只能形成一種相對消極的人生態度及行為取向。
第二,人們極為重視現實的而且是行為可及的日常生活。在以成熟的農耕經濟為基礎的中國傳統社會,人們能夠生產出滿足自己基本生活需要的生活消費物品,但這種消費物品的剩余量卻十分有限。況且,在農耕經濟條件下,人們應對自然風險的能力極為有限。從某種意義上講,人是靠天吃飯的。一旦遇到災荒年月,人們的基本生存便會成為一個大問題。所以,民眾所普遍看重的是過上正常的、可及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好高騖遠,追求一些脫離現實生活的理想以及虛幻目標。民眾普遍希望的是遇到風調雨順的好年份,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子孫滿堂一類具體生活目標能夠實現。這些生活目標并非遙不可及,而是十分現實、具體、合理可行的。對此,《南史》如是描述道:“若令家畜五母之雞、一母之豕,床上有百錢布被,甑中有數升麥飯,雖蘇(秦)張(儀)巧說于前,韓(信)白(起)按劍于后,將不使一夫為盜。”(8)李延壽:《南史》第5冊,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69頁。
第三,宗教活動是世俗生活的一種必要補充。在中國傳統社會,總體而言宗教的影響力十分有限,一直沒有能夠成為左右社會的重要力量。從宗教與世俗政權關系的角度看,中國奉行“以政統教”,宗教始終無法同世俗政權相抗衡。這種情形與西方中世紀社會很不相同。西方中世紀社會奉行的是“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政教分離。不過,教會實際上不甘于此,時常試圖過問甚至限制世俗王權,擴大自己的權力。“教會和政府之間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教會拒絕接受國家和教會之間的平等地位,相反,它試圖以教會高于國家的原則來解決爭端”。(9)[美]湯普森:《中世紀經濟社會史》下冊,耿淡如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282-283頁。另外,從宗教與民眾關系的角度看,在中國傳統社會,宗教也沒有能夠成為教化民眾的主要力量。中國主要是以積極入世的儒家學說來教化民眾。而在西方中世紀社會,則是由教會來負責民眾的基本教化事宜。另外,中國傳統社會對待宗教,包括一些從國外輸入的宗教大都保持一種寬容、包容的精神,而在西方中世紀社會當中,宗教具有嚴格的唯一性、獨尊性、排他性。后者帶來的是不同宗教、不同教派之間的矛盾沖突,甚至還會引發帶有濃厚宗教色彩的對外戰爭,如“十字軍東征”。但是中國各種宗教之間較少相互排斥,總體而言各個宗教能夠和諧相處。比如,寺院、道觀和清真寺可以比鄰而居、和諧相處。但有一點需要注意,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無論是哪一種宗教,其勢力都不能做得過大,否則在客觀上就會削弱世俗王權的權威性,對其構成直接威脅。所以,宗教勢力一旦在某個時期過于膨脹,便會遭到世俗政權的殘酷無情打擊,魏晉南北朝以及隋唐時期發生的幾次大規模的“滅佛運動”便是明證。
血緣家族是中國傳統社會當中社會經濟正常運行的基礎支撐點。所謂“家族,又稱宗族。它是同一個男性祖先的子孫,若干世代相聚在一起,按照一定的規范,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結合而成的一種特殊的社會組織形式”。(10)轉引自徐揚杰《宋明以來的封建家族制度述論》,《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4期。普遍的、基礎性的血緣家族的存在,構成了中國傳統社會中堅實的基本單元。通過血緣家族,中國傳統社會深深地扎根在自然大地和現實社會的土壤中,吸收著每一種有利于自身生長的養料。如是,不但強化了中國人對于現實人間的目標認同,確保了共同體的延續,更是通過不斷融合各個族群使得“中華民族”日益壯大。
在以自然經濟為基礎的農耕社會,人們的生產能力、安全防衛能力以及抵御風險能力十分低下。為了生存、生產、安全以及繁衍的需要,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依賴度必然十分強烈。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態,在這種形態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窄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1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0頁。與之相適應,小型的、封閉的、以血緣為紐帶的家族便成為人們生產和生活的基本單元。只要是在農耕經濟為基礎的時代條件下,無論西方還是中國傳統社會這種現象都必然存在,無一例外。不過,受歷史、現實以及自然條件的影響,不同的國家和地區血緣家族的具體表現以及影響力大小有明顯不同。與西方相比,中國傳統社會中的血緣家族,無論就其形態的完整性,還是就其強固性以及對社會的影響力而言,都更為突出。從家族演化基本脈絡看,中國的血緣家族西周時期為王公貴族所擁有,東漢至唐朝是屬于門閥世族所擁有的“小眾”現象,宋朝以后,特別是到了明清時期,才演變成一種為“平民”、“庶民”所普遍擁有“大眾”現象。(12)李文治:《中國封建社會土地關系與宗法宗族制》,《歷史研究》1989年第5期。
中國傳統社會中的血緣家族具有一種“內在黏連性”,也就是說具有一種極為頑強的自我凝聚、生存以及繁衍的能力,以及以此為基點所派生出來的強大的社會整合功效。依靠這種特性,血緣家族將社會的各個層級以及各個領域有機地“黏連”在一起,使之成為一個牢固的整體。從微觀的角度看,血緣家族實際上是農耕社會條件下集生命共同體、生活共同體、生產共同體、利益共同體以及信仰共同體于一身的,高度整合的基礎性社會共同體。這樣一種高度整合的基礎性社會共同體,在大多數國家和地區的傳統社會當中幾乎是不存在的。比如,在西方中世紀宗教化社會,信仰共同體由教會掌管,生產共同體由領主和家族掌管,利益共同體則分別由教會和世俗政權掌管。在中國傳統社會中,血緣家族的功能在微觀層面上主要表現于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有效地為家族成員提供終極關懷。任何一個社會成員都會關心“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的存在有什么意義”一類事關終極關懷的問題。這樣的問題對于大多數社會成員的目標取向、價值觀以及具體的行為方式無疑會產生重要影響。大多數國家和地區的民眾主要是通過宗教來解決這一重大問題,中國傳統社會則不同,社會成員主要是通過血緣家族來解決終極關懷問題:“我是從祖先和父母那里來的。沒有祖先和父母就沒有我。所以,我要感恩我的祖先,孝敬我的父母。”“我的生命將會在我的子孫那里得以代代延續。”正是基于這樣的認知,同一家族血緣的延續、生命的綿延就成為社會成員最為看重的大事情。家族既是每一個成員實現終極關懷的目標,也是其實現終極關懷的基本場所。中國人極度重視“光宗耀祖”、“望子成龍”,其主要根源就在于此。
第二,有效地解決家族成員大量的基本生產和生活需求問題。血緣家族有著不可或缺的現實意義。在農耕社會條件下,土地和勞動力是最為重要的生產資料,勞動力短缺將會嚴重影響農業生產活動的可持續問題。而家族對于血緣關系和生命繁衍極端重視,客觀上看一是有利于強化血緣家族這樣一個基本經濟單元內部的凝聚力,提升其生產效能;二是有利于源源不斷地提供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力,以確保傳統社會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農業生產的可持續性。血緣家族還能夠滿足家族成員一些必不可少的基本生活需求。其一,賑濟。對于生活困難的家族成員,如鰥寡孤獨者、基本食品匱乏者以及遇到天災人禍而陷入生活困境者,家族有責任提供一定的賑濟,予以 “兜底保障”。自宋朝以后特別是明清兩朝,家族普遍置辦族田。“族田的收入,開支著家族活動的各項費用,舉辦族內的各種公共事業,救濟貧困族人,從經濟上把族人深深地吸引著,而不致使家族離散。”(13)徐揚杰:《中國家族制度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02頁。其二,裁決。當族人之間出現經濟或其他糾紛,或者是當族人做出“犯法”之事時,公推的、年尊輩長、德高望重的家族族長擁有一定的權力進行裁決。嚴格地講,這種做法不是“私刑”,在一定程度上屬于“合法”舉動。國家對于血緣家族實際上是讓渡了部分的基層司法權。“法律承認家長、族長為家族的主權,而予以法律上的種種權力。”“家族是最初級的司法機構,家族團體以內的糾紛及沖突應先由族長仲裁,不能調節處理才由國家司法機構處理。”“家長族長除了生殺權以外,實具有最高的裁決權與懲罰權。”(14)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9頁。這種做法,在一定范圍內能夠有效避免家族內部矛盾糾紛的發生或加重,有利于正常秩序的維護。其三,滿足大部分社會成員基礎性教化(或社會化) 的需求。在西方中世紀社會,社會成員基礎性教化的需求主要是通過教會來滿足的。中國的傳統社會則不同,基礎性教化主要是在家族內部來完成。大多數的家族都制定有自己的家規、家訓,明確列出合乎社會要求的日常行為規范,要求家族成員必須遵守。另外,一些經濟條件較好的家族往往會舉辦家族私墅、義學,經濟條件相對較差的家族也會與別的家族聯合起來舉辦社學,聘請塾師,用以支持家族子弟讀書識字,“教育兒童讀書寫字,學習封建政府的法典、詔令,學習儒家的四書五經,向兒童灌輸封建的倫理道德、綱常名教”。(15)徐揚杰:《中國家族制度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37頁。
第三,構成了堅韌、強固的社會基本單元。基于血緣家族而形成的社會基本單元無疑是極為堅韌、強固的。“血緣是穩定的力量。在穩定的社會中,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不分離的。‘生于斯,死于斯’把人和地的因緣固定了。”(16)費孝通:《鄉土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72頁。在中國傳統社會當中,幾乎每一個人生命的整個歷程,都是始于血緣家族,終于血緣家族的。每一個人的生命生活生產、義務和責任都發生在血緣家族這一場域。家族成員之間相互依賴。這種根深蒂固的“內在黏連性”,不但意味著作為一種基本生產單元的血緣家族與小農經濟生產方式之間的高度契合,還意味著血緣家族成員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歸屬性和認同感,進而形成家族內部的高度整合性。如是,便使得血緣家族具有一種強烈的“抓地”效應,無數個血緣家族如同無數個毛細血管,組成一張巨大的細密網絡向下深深扎根,并以種種有效的方式,吸吮各種有利于血緣家族生產生活的養料。血緣家族頑強的、堅韌的生命力構成整個社會賴以存在和延續的堅實基礎。從歷史上看,中國數次遭受異族力量入侵并遭受重創,以至于出現政權更迭、強行改制的情形,如元朝,但中國傳統社會并沒有被異族力量所滅而“披發左衽”,反而過不了多久就會得以重新修復或再生,或者干脆同化了外來侵略者。“中國雖然多次遭到侵略,甚至有時山河破碎、風雨飄搖,但是它從未完全受過異族的統治;成功奪得權力的外族人也確實總是通過文化上的同化和通婚而被吸收入中華文明。”(17)[英]約翰·基根:《戰爭史》,林華譯,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版,第218頁。中國傳統社會之所以具有強大的穩定性、修復能力和再生能力,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文明的相對先進性、體量巨大等等。此外,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不應被忽視,那就是血緣家族的“內在黏連性”為中國傳統社會所確立的堅實的、具有頑強生命力的社會基礎。
從相對宏觀的角度看,在中國傳統社會,血緣家族的這種根深蒂固的“內在黏連性”對于整體社會具有巨大的整合功效。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血緣家族能夠為社會整合提供一種有效的行為邏輯。血緣家族成員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其強烈的、基于同一血緣關系的親密性,以及由此帶來的某種意義上的“無條件性”。“無論種田、做工或做買賣,全靠一家大小共同努力;所謂‘父子兵’,天然地成為相依為命的樣子。其倫理關系,安得不從而益加鞏固密切!”(18)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34頁。同時,血緣家族本身也是一種具有上下尊卑等級制性質的、基礎性的、小型核心共同體。因而,在進行各種社會交往活動時,社會成員便會按照血緣關系遠近親疏,對于不同的人有所差別地對待。這一行為邏輯還可以延伸,比如出門在外就會延伸為地域性的同鄉關系。換言之,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同是血緣家族成員的中國人認同的是一種以己度人、同心同理、符合人之常情、常識性的“自然”的行為邏輯。重要的是,由于血緣家族是中國傳統社會最為基礎的基本單元,所以,基于血緣家族的行為邏輯最容易為同一社會共同體的各個階層成員所認同。由此,這樣的一種基于血緣家族的行為邏輯便從微觀層面順理成章地走向宏觀的層面,成為差序格局、家國同構的整合邏輯。
第二,血緣家族直接成為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一環。血緣家族對于其成員的行為無疑具有一種基礎核心共同體的“深約束”意義,大幅度減少了基層社會的矛盾糾紛。其約束程度,不亞于西方中世紀教會對于教民的約束。重要的是,這種“深約束”的覆蓋面十分廣泛,因而從宏觀上看對于中國整個基層社會的安全運行十分有利。另一方面,從權力運行的角度看,中國傳統社會采取的是“雙軌制”,即由上而下的中央集權體制,和由下而上的、某種意義上的基層社會自治體制相結合。“政治體系是不可能在一根從上而下的單軌上發展起來。……這意味著必須有某種方式的從下而上的平行軌道。一個完善的體系必須保證這樣的‘雙軌’。”(19)費孝通:《中國紳士》,惠海鳴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6頁。中央政府的精力、財力有限,難以直接影響到基層社會的每一個環節,“中央所派遣的官員到知縣為止,不再下去了。自上而下的單軌只筑到縣衙門就停了,并不到每家人家大門前或大門之內的”。(20)費孝通:《費孝通文集》第四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第337-338頁。皇帝實際上是采取了某種“權力讓渡”的做法,對于族長等鄉紳進行“賦權”,使之承擔一部分基層社會治理的職責。“政府主動給予宗族某些自主權利,以利于其政權的穩定。”(21)馮爾康:《清代宗族、村落與自治問題》,《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這種做法,不但確立了家族族長地位的合法性,而且充分調動了其積極性。如是,有利于基層社會正常、有效地運行。
第三,血緣家族能夠為皇帝的最高統治地位提供合法性依據。客觀上講,每一個具體的血緣家族也都需要有一個天下“大家長”“天下大宗”或“天子”來管理自己。“在理學中,真正貫徹始終、滲透一切的范疇是人倫,是三綱五常。”“在三綱五常中,每個人都要各安其位,這就是‘天命’‘天分’‘定分’。”(22)劉澤華:《中國的王權主義——傳統社會與思想特點考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99頁。于是,基于民眾“理應”服從家長和族長的觀念,依次上移,經過幾個環節,民眾最終合乎邏輯地形成服從“受命于天”的“天下大宗”亦即服從皇帝的觀念意識。顯然,這樣一種認知邏輯使得作為“天下大宗”的皇帝具有了君臨天下,進而向下依次管理“小宗”“小小宗”,直至萬民(子民)的責任。皇帝由此獲得統治天下的合法性依據。從某種意義上講,皇帝與民眾實際上形成了一個超大家族型的利益共同體。作為“天下大家長”的皇帝,必須“以德配天”,履行敬祖、孝悌、保民、用賢等一系列職責。“中國制度中卻有一種負責制。皇帝接受教育,深感對人民的責任。他們中的優秀者,盡量回應人民的需求和抱怨。”(23)[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09頁。這不僅反映在皇帝必須定期祭祀天地,為子民萬眾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天下安寧的舉動上,也反映在皇帝為了子民理應具有宵衣旰食、朝乾夕惕、握發吐哺的敬業精神上。再者,從其具體“執政”的層面看,皇帝也理所當然地以適應于血緣家族等級制度的原則,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原則來治理天下。
第四,血緣家族能夠有效地整合社會方方面面的重大事情。血緣宗族對整個社會強大的聚合效應,能夠有效地催生社會各個層面、各個領域之間的某種契合、自洽。從縱向治理的角度看,整個中國傳統社會以血緣家族為行為原點,以忠孝、“修齊治平”一類典型的血緣家族式的行為演進邏輯,使得整個社會從基層到各級政府治理層面,直至皇帝治理層面等全部能夠貫通一致,同時,整個治理體系的各個層面呈現出一種自洽性,整個社會共同體能夠有效聚合。從橫向治理的角度看,血緣家族使得整個中國傳統社會能夠實現經濟、社會、政治、教化等各個領域的貫通和整合。正是在血緣家族的影響之下,就整體而言,中國傳統社會并無明顯的“政經分離”“政教分離”等社會排異、排斥、離散現象,沒有像西方中世紀社會那樣,出現社會基本單元不夠堅實、諸侯國與封建領主林立、教派紛爭對峙等 “社會撕裂”現象。
最后有必要指出的是,具有“內在黏連性”的血緣宗族也極大地強化了中國傳統社會當中整體的世俗化傳統。血緣家族對于終極關懷需求以及多種基本生活需求的滿足,無疑強化了人們對于現實人間世界的認同和依賴。在中國傳統社會的現實生活當中,人們依托血緣家族而共同生產、共同生活、共同抵御各種風險,最終共同實現了“生生不息”。相比之下,缺少這種強固血緣家族基礎的西方中世紀社會則是完全不同的情形:“到處是這種動蕩狀況:建立起來了,又被推翻;聯合起來了,又分裂。它們沒有邊界,沒有政府,沒有分得清楚的人民;只有普遍混亂的情況、原則、事實、種族和語言。這就是野蠻的歐洲。”(24)[法]基佐:《歐洲文明史》,程洪逵等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54頁。
從社會成員的付出和投入具體狀況的角度,亦即社會成員在生產活動中“肯不肯干”、“是否舍得投入”的角度看,中國傳統社會當中的民眾呈現出一種極為勤勞節儉的行為取向。自然,大多數國家和地區傳統農耕社會當中的民眾都是勤勞節儉的。不過,與西方中世紀社會以及其他許多國家和地區的傳統社會相比,中國傳統社會民眾的勤勞節儉更加突出。我們不能低估勤勞節儉行為的重要意義。對于農業生產技術改進潛能有限、土地資源極為匱乏的中國傳統社會來說,勤勞節儉的行為取向直接關系到其內在潛力能否被最大限度地激活、釋放出來,以及其基本生存和延續能否得以支撐。
人地矛盾凸顯所造成的巨大壓力,使得中國傳統社會的民眾不能不勤勞節儉,否則其基本生存就會受到嚴重影響。中國人均可耕土地資源十分匱乏,“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詩句便是對這一現實問題的真實寫照。通過表1的數據我們可以看出,從公元2年到1602年的1600年的時間,中國的耕地面積從5.57億畝增加到10.59億畝,增加了一倍;之后,又有所縮減。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中國的人口數量從公元2年的5900萬增加到1753年的1.8億和1822年的3.7億,分別凈增加了兩倍和五倍之多。相應地,人均耕地面積則從公元2年的9.35畝下降到1753年的3.69畝和1822年的1.87/3.7畝。相比之下,歷史上人口數量與中國大致相仿的歐洲,其“易于農業的平原面積有100億畝”。(25)馮開文等主編:《中國農業經濟史綱要》,中國農業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頁。

表1 中國傳統社會部分朝代的人口耕地及畝產狀況
除了人地矛盾之外,人們的基本生活需求還要面臨其他壓力。其一,農耕生產潛力的“天花板”。在自然經濟條件下,農耕經濟的進化極為有限,發展到一定地步時便會顯現出明顯的生產效率邊際效用遞減,難有新的突破。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形,按照舒爾茨的解釋,那就是:傳統農業“技術狀況保持不變”;“持有和獲得收入來源的偏好和動機狀況保持不變” ;農民幾乎沒有什么儲蓄,由此也就缺乏投資的能力。(26)[美]西奧多·W.舒爾茨:《改造傳統農業》,梁小民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26頁。通過表1我們也可以看出,公元2年中國的糧食畝產132公斤,經過1700多年,到1753年也僅僅增加到184公斤。歐洲也是這樣。“19世紀以前,中世紀歐洲大陸的農業技術幾乎沒有進步。”(27)[美]馬克·B.陶格:《世界歷史上的農業》,劉健等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69頁。這種情形是農耕社會條件下農業經濟生產力發展的一個普遍規律。其二,農民面臨的風險過多。靠天吃飯的農民會面臨大量的自然災害。中國是一個自然災害如旱災、澇災、蝗災偏多的區域。“據統計,自公元前206年至公元1936年間,我國有案可查的災害就達到5150次,平均每半年發生1次。”(28)馮開文等主編:《中國農業經濟史綱要》,中國農業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頁。一旦遇到災荒年月,人們如果沒有必要的糧食儲備,那只有餓死或逃荒。這種情形與歐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歐洲,自然氣候條件要好得多,“有足夠的雨量,……河流在河床上正常流入大海。只有少數地區有嚴重水患或干涸之險。歐洲許多地區的谷物是豐富的,……不需要做大量的蓄水或灌溉工作”。(29)潘吉星主編:《李約瑟文集》,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年版,第91頁。不僅如此,中國的農民還會面臨大量的社會風險。中國傳統社會在很多條件下允許土地的自由買賣,伴隨而來的,則是土地兼并對小地主、自耕農、半自耕農基本生存狀況的威脅。這些人對于土地的經營稍有不慎,或一旦遇到災荒年月,便會全部或部分失去土地。顯然,小農經濟極為脆弱,經不起打擊,農業生產者們必須極為小心謹慎,勤奮勞作方可。
在如此巨大、如此之多的壓力之下,中國民眾還要承載著大量現實、具體的剛性職責。除了必須解決眼下的基本生活需求問題之外,出于對血緣家族“永續存在”的本能化企盼,中國人必須對其后代擔負起無止境、無限的責任,由此就必須投入巨大的精力和物力,以確保后代的繁衍。正如有學者所說,履行這些人生職責的勞作,“是一個‘損己利人’的工作,一個人擔負一個胚胎培養到成人的責任,除了精神上的安慰外,物質上有什么好處呢?”(30)費孝通:《鄉土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67頁。再者,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每一個血緣家族還有一些必需的人情往來、社會交往等方面的支出。即便這些頭緒繁多的剛性需求得以滿足,中國人往往又會考慮購置田地這樣一個世世代代夢寐以求的大問題。另外,還有必要注意的是,中國人更加相信的是現實人間。誠如前面所提及的那樣,現實人間是中國人的基本目標取向和基本活動場域。而注重現實人間所帶來的,一是人們無處躲避各種人生職責,必須依靠親力親為的辛勤勞作;二是看重現世現報,人們希冀在現世亦即當下的現實生活當中就能夠看到血緣家族生活的改善,而不相信來世一說。凡此種種,都增加了中國民眾生活的緊迫性,相應地加重了其勞作的辛苦程度。
在生存壓力巨大、土地資源匱乏的情形下,如何才能獲取必需的生活資料?許多族群習以為常的做法是向外擴張,侵略別的國家和族群。比如,成吉思汗的“目的是攫取財富而不是穩定社會,是為了維持游牧生活而不是改變那種生活”。(31)[英]約翰·基根:《戰爭史》,林華譯,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版,第225頁。但對以農耕為本的中國傳統社會來說,從歷史上看,就整體而言一直沒有這種依靠掠奪其他國家或族群的財富來養活自己的想法,況且中國周邊族群的生存狀況、財富擁有狀況特別是文明程度還遠遠不如自己,中國一直以“天朝上國”自居,很難形成大規模掠奪周邊族群財富的念頭。“雖說只有日本在政治上沒有從屬于中國,但周邊所有國家,也包括日本在內,都在吸取中國文明。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中國是統治著‘天下萬物’。”(32)[英]湯因比、[日]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紀》,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92頁。既然如此,那么,對中國傳統社會來說,就只有一條路可走,這就是向自身,以和平的方式,來尋求出路。就“向內”尋求并開發自身潛能的路徑來看,開墾新的土地,可以說是已基本無空間可言;發展科學技術和增大資金投入則是傳統農業經濟的固有短板;發展商品經濟,雖然有一定余地,但國內市場潛力有限,海外市場遙遠陌生,讓人望而卻步。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明清時期還出臺了愈益嚴格的禁海令,即便少數人有對外貿易的想法,也難以實現。重要的是,以農立國的基本國策以及社會的總體封閉態勢更是將其可能的空間進行了“封頂”。這樣看來,中國人只有“向內”尋求動能,著眼于自身內部的勞動力,去挖掘幾近極限的潛力:一方面,不能不勤奮勞作,對自身潛力進行最大限度的開發,同時還必須挖掘傳統農業生產精耕細作的技術潛力;另一方面,必須在生產生活上最大限度地節省,能省就省,省掉一切不必要的生產及消費的開支。凡此種種,便催生了勤勞節儉的行為取向。
“中國人的勤勉與工作能力一向被認為是無與倫比的。”(33)[德]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洪天富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8頁。對于中國人來說,其自身所擁有的勞動力相對來說是最靠得住、能夠自我說了算的事情,況且中國人持有一種“事在人為”的積極人生態度。而在傳統社會條件下,農業生產潛能的主要來源就是體力,這就需要勤勞,以最大限度地開發體能潛力,最大限度地提高農業生產技能。中國人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簡單道理。雖然勤勞是大部分族群均提倡的美德,但對于中國人來說,勤奮已經不僅僅是一個道德問題,還是一個極為現實的、事關自己的生命和家族血脈能否存在和延續的問題。再者,血緣家族的廣泛存在,又使得社會成員的勞動責任、勞動積極性、勞動意愿以及相伴隨的勞動投入均能夠達到最大化程度。在人均耕地面積匱乏等多方面壓力之下,如果不勤奮,一家人就沒法得以生存,家族就沒法得以延續。幾千年以來,巨大的生存壓力和強烈的家族責任感,使得勤勞成為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本能化行為,幾乎類似于康德所說的絕對命令。
與勤勞意識和行為取向密切相連的則是節儉。如果說勤勞是側重于勞動力資源上的最大限度地“開源”的話,那么,節儉則是側重于在消費支出上最大限度地“節流”。客觀上講,節儉對于應對未來可能的風險、以備不虞之需有著積極的作用:“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34)《論語·述而》。中國人將節儉視為美德,將“敗家子”現象視為家門的不幸。各種家訓、家書幾乎無一例外地倡導省吃儉用的美德,唯恐家人染上崇尚奢侈的惡習。久而久之,節儉以至于成為中國傳統社會當中能夠與勤勞相提并論的觀念和行為取向。“中國的這些家政人員腦中想到的只有減少任何形式的揮霍,或者說,購買東西時,總是不由自主地降低對購買力的判斷。”(35)[美]富蘭克林·H.金:《四千年農夫——中國、朝鮮和日本的永續農業》,程存旺等譯,東方出版社2016年版,第200頁。
正是依靠勤勞節儉的意識和行為取向,向其自身內部最大限度地挖掘潛能(而不是“向外”侵略擴張、掠奪其他族群的生活資源和財富),使得中國農耕社會當中的民眾在極為艱難困苦的情形下,仍然能夠維系基本的現實人間生活,亦即基本的世俗化生活。
需要說明的是,中國的勤勞節儉并非禁欲主義,并非倡導“苦行僧”精神。勤勞節儉是中國整個世俗化傳統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從本質上講,世俗化的目標取向是要過好此岸世界當中的現實人間生活,滿足人們正常的日常生活需求,而不是以克制人的正常欲求的方式換取進入“天上王國”的資格,并非“禁欲”。所以,中國人普遍認可的是:當生存性的基本生活需求得以滿足之后,人們理應量力而行地追求一些快樂的現實生活。中國人不可能認可極端的宗教,如西方中世紀社會的基督教和古印度社會的婆羅門教所倡導的一些極端做法,即:人們為了滿足自己進入天國或轉世投胎的需要,就必須采取“禁欲”“自虐”一類的背離人之本性的生活方式。孔子向往的就是一種協調的身心快樂的生活:“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36)《論語·先進》。民間生活也是如此。在農村,很多節日就具有類似的娛樂休閑功能。“各個節日總是出現在生產活動間歇之際。”“娛樂需要集體活動,于是社會制度發展了這種功能。娛樂中的集體活動加強了參加者之間的社會紐帶,因此它的作用超出了單純的生理休息。”(37)費孝通:《費孝通文集》第二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第91-92頁。
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社會各個群體比較普遍認同的是務實理性的意識和行為方式,普遍看重的是實際效果,而不是遵從來自“彼岸世界”的“神的旨意”,做一些同自身切身利益沒有直接關系,并且是無法予以驗證的事情。唯有如此,方能保障自己的基本生產生活的順利進行和復雜社會的正常運行。
中國傳統社會特有的時代條件,使得社會各個群體的意識和行為趨于務實理性。其一,農業社會的特征使然。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以農耕為根基的農業社會。人們意欲進行正常的農業活動,就必須順應自然界規律,嚴格地按照不同的農時季節進行耕耘、播種、施肥、澆灌,如此方能有所收獲。一旦與特有農時季節稍有不符,農業活動的實際產出便會減小。農民必須基于現實的情形,理性地計算每一次生產活動的成本和收益。“由于生活在接近生存線的邊緣,受制于氣候的變化莫測和別人的盤剝”,所以“農民耕種者力圖避免的是可能毀滅自己的歉收,并不想通過冒險而獲得大成功、發橫財。用決策的語言說,他的行為是不冒風險的;他要盡量縮小最大損失的主觀概率”。(38)[美]詹姆斯·C.斯科特:《農民的道義經濟學:東南亞的反叛與生存》,程立顯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5-6頁。而且,農民還必須進行必要的事前準備,以防范可能的自然災害。“總有歉收的一年,只是時間早晚而已,如果農民不早做準備,絕對也活不久。”(39)[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林俊宏譯,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99頁。其二,復雜的社會利益關系結構使然。中國傳統社會結構與西方中世紀社會結構兩者差別很大。從某種意義上講,如果說西方中世紀社會是一個“人與神”之間“簡單的雙重世界”的話,那么,中國傳統社會就是一個“人與人”之間的“復雜的單一世界”。西方中世紀社會是一個宗教化的社會,區分了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前者依賴、歸屬于后者。“萬物一切都是這兩個世界之間的交流、對話及其結果。人與人之間并不需要投入巨大的精力與熱情。” “人神兩個世界可以通過適當的儀式、行為及信仰得以溝通。總之,這兩個世界的關系及其各自的內部結構是簡潔明了的。”(40)吳忠民:《關于〈論語〉與〈圣經〉的比較研究》,(中國臺灣)《孔孟月刊》1996年第1期。中國傳統社會倒是一個相對單一的世俗化社會,不過,這個世界的內部卻是極為復雜的。等級結構、人倫的差序格局以及各種利益關系等等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每一個等級、每一種人倫關系都有著自己特定的利益訴求和規范要求。于是,看似簡單的單一世界實際上又被具體地分成為數眾多的分支世界。每一個群體、每一個人的行動要受到分支世界的制約或掣肘。在這樣的情形下,中國人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就必須以務實理性的精神,平衡好方方面面的利益關系,最大限度地減少不必要的內部損耗,減小交易成本。中國傳統社會中民眾務實理性的意識及行為方式至少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從生產者的角度看,人們極為重視并持續改進農業生產技能。對農耕社會的社會成員來說,土地是最為重要的生產生活資源。人們取生活資料于地,一切生產生活皆由此生發,但是人均土地面積極為匱乏,人口數量卻是以幾何級數迅速增長。加之,與很多西方社會及游牧族群不同,中國傳統社會沒有對外占領大量土地的可能性和強烈動機。這樣一來,為了解決人地之間的突出矛盾,中國人只能“向內”亦即向自身內部尋求解決問題的路徑。除了充分開發自身的體能潛力之外,人們還特別重視土地的精耕細作,重視農業生產技能的改善。一個歷史事實是,自漢武帝時期開始,中國的“手工集約勞動,大部分耕地像園田那樣進行精耕細作,創造了同時代世界農業中的最高單位面積生產水平而地力維持不衰”。(41)趙松喬:《中國農業(種植業)的歷史發展和地理分布》,《地理研究》1991年第1期。在西漢時期,冬小麥、代田法、耬車等農作物和農業技術開始普及,六輔渠、白渠、龍首渠、成國渠等一些大型水利設施得以興建,從總體上促進了農業的發展。到了元、明、清時期,中國的農業生產技能得到進一步的長足發展,特別是“一歲數收”技術的出現更是明顯提升了農作物的單位面積產量。“人們綜合而又辯證地運用各種生產因素,通過間作、輪作、套作等措施,比較合理地安排生產程序”,“使一年的收獲次數,由一次增加到兩次或三次,乃至更多的次數”。(42)李長年:《中國歷史上的農業技術發展》,《自然科學史研究》1982年第3期。另外,人們還從海外引入玉米、甘蔗、花生等,豐富了農作物種類,提升了農作物產量,使之能夠供養更大數量的人口。
第二,從知識界的導向角度看,人們十分重視經世致用。在中國傳統社會當中,知識分子群體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與西方中世紀社會的知識分子群體明顯不同,深受儒家精神浸潤、有著強烈家國情懷、以天下為己任的中國知識分子十分強調要在現實社會中建功立業,而不是為了“彼岸世界”的“理想”目標去奮斗獻身,更不是為了“為了學術而學術”的人生目標終其一生,當個純粹的書生或“純粹學理型”的研究者。從知識分子群體行為取向的角度看,中國強調的是“知行合一”。中國知識分子群體的最高目標就是要在現實世界當中施展抱負,實現“立德、立言、立功”的“三不朽”。為此,這一群體自然極為強調以現實問題為導向、經世致用的行為取向。應當承認,在重視經世致用行為取向的同時,中國知識分子群體對于“形而上”的“純科學”的探討則明顯不夠重視,以至于“學理”層面科學的進步相對落后于“實用”層面技術的發展。作為一種功利性或現實性相對較弱的學理探討,科學所重視的是某種相對“超功利性”的研究,是一種相對來說只是重視尋求真理,判斷是與非、對與錯,而不管“有用”與否的探討,而且這種探討的范圍很廣,甚至會超出人間世界的范圍。這一點,顯然是以經世致用為基本行為取向的中國知識分子群體所不熱衷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知識分子所熱衷的,是一種如何保證社會共同體當中的各種利益關系達到協調平衡的狀態,確保社會的常態運行和不斷改善的探討,屬于一種“利益權衡理性”,而不是 “科學探討理性”。這樣的一種情形,勢必會造成中國傳統社會當中科學和技術兩者發展的不平衡。一個公認的事實是,在中國傳統社會當中,實用層面的技術發展長期處在世界領先的地位。“中國的這些發明和發現往往遠遠超過同時代的歐洲,特別是在十五世紀之前更是如此。”(43)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袁翰青等譯,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序言。但相比之下,中國的科學發展則存在明顯的局限性。誠如李約瑟所說:“中國有許多技術發現,但這不是近代科學,也不是理論科學,而是經驗科學。”(44)潘吉星主編:《李約瑟文集》,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年版,第90頁。嚴格地講,知識分子群體對于經世致用、實踐活動的相對重視,對于學理層面知識探討的相對不重視,使得他們從總體上已經脫離了“純粹知識分子”的范疇,而轉換成為一個“涉世”程度較深的“士”群體。這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群體不同于西方的一個明顯特色。雖然這種做法本身明顯不利于科學的發展,但從客觀上講,經世致用以及“實踐”的導向對于促成統治者重視和解決當下的現實問題,不斷地改善現實社會,仍然有著不小的積極作用。
第三,從具體處理問題的方式角度看,人們普遍認同執兩用中的中庸之道。中國傳統的社會結構極為復雜。如前面提及的那樣,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 “復雜的單一世界”。建立在血緣家族基礎上的“差序格局”性的社會結構,有著強烈的“人情”成分,每一個人都必須遵循特定的、約定俗成的規矩,唯有如此,方能進行必要的社會互動。同時,與之相關并交織在一起的,但重心又有所差別的等級制社會,則從“治事”“辦事”的角度形成了每一個社會成員都必須遵循的大量的等級性社會規矩。此外,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龐大的社會共同體,其中的構成要素及變數繁多,大量的矛盾糾紛需要解決,整個社會充滿了張力,稍有不慎便會釀成激烈的社會沖突。這樣一來,置身于差序格局和等級制這兩種社會序列當中的每一個群體甚至個人均會面臨如是情形:多種利益訴求交織在一起,多種人情規矩和辦事規矩交織在一起,每一個群體或每一個人所做或所遇到的事情會波及更多的群體或更多的人。換言之,每一個群體、每一個人都有著復合型的利益訴求,都是有著復雜利益訴求的角色叢,每一個問題的處理或應對都會波及更多的人或事,此群體的利益增進或許會同時造成彼群體的利益損失,或者是,此群體此項利益的增進客觀上會造成自己另一項利益的損失。如是情形在現實社會中會進一步推至更為廣泛的人和事,涉及更為廣泛、復雜多樣的利益訴求,形成更多的社會張力。
在這樣的情形下,社會成員在處理具體的人和事的問題時,不是面對別的群體或個人的單方面的利益訴求,采取相應的“就事論事”的方式便可;某一件具體的事情也不是簡單的是非問題,而是多個群體的多種利益之間的平衡問題。“關系越接近,平衡性越重要,平衡標準也越多。互動中的每一個體一般都會自我評估一下他和另一互動者的關系距離,這樣,當他要考慮平衡性的問題時,就可以在同類距離的關系中選擇一種或數種平衡標準。”(45)翟學偉:《中國人的行動邏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第150頁。顯然,如果“就事論事”處理某一個看似十分具體的但實際利益關系涉及面廣泛的問題,其積極效果一般來說十分有限,甚至可能適得其反。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在中國傳統社會人們十分重視交往、互動的技能,以維護復雜多樣的利益均衡狀態。
就利益平衡的方式而言,中國民眾普遍認同的是執兩用中的中庸之道。中庸的精髓在于立足于維護根本性“利益”的基本原則,以恰當、適度以及不走極端、留有余地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論語》曰:“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46)《論語·先進》。孔子主張人們對待具體的事情,都應采取一種不偏不倚、恰當的態度和留有余地的處理之道。值得注意的是,中庸之道并非完全消極之物。真正的中庸之道不是鄉愿、和事佬去“和稀泥”,而是要在事關根本利益的大的問題上遵循,至少是不違背大的基本原則。這是中庸之道的基石。比如,待人友善,包容一些人的不足之處,不要在任何事情上都咄咄逼人,但這并不意味著對不妥當的人或事毫無原則地一味忍讓和遷就。關于這一點,《論語》實際上說得很清楚。“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47)《論語·憲問》。對于一味“和稀泥”、不講原則者,孔子直接抨擊道:“鄉愿,德之賊也。”(48)《論語·陽貨》。
以中庸之道的方式來處理具體、復雜的現實問題,對于維持中國傳統社會的正常運行有著諸多益處。其一,有助于保持社會各個群體利益訴求之間的相對均衡。社會的正常運行有賴于一個必要的前提條件的存在,這就是社會利益結構的相對均衡。中庸之道的一個明顯效能,就在于通過必不可少的妥協,進行必要的利益讓渡,避免贏者利益通吃、輸者利益盡失情形的出現,以實現社會利益結構整體上的相對均衡。即便對一些激烈的反對力量,如果恰當地運用中庸之道予以應對,也會程度不同地減弱其抗爭力度,甚至會消弭其抗爭活動。“廣土眾民,大群相處,而求長治久安則最要在能和。亦貴有一中庸社會。”“秦漢以后之中國,可謂乃以中庸立國,列代名臣皆不失一中庸意態,成其己而和與人,其義深長矣。”(49)錢穆:《晚學盲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6、87頁。中國歷史上不乏這樣的事例:朝廷以“招安”的方式,通過某種程度的利益讓渡,較為成功地將一些原本激烈的社會反抗力量予以“收服”“收編”,使之不僅不成為朝廷的對立者,而且會歸順于朝廷,甚至能夠為朝廷所用。其二,有助于社會各個群體相互間的長時期交往。中國傳統社會畢竟是一個人情社會,在基本生存問題得以保證的條件下,任何一個群體成員的“面子”問題都很重要。“面子”事關當事人的基本尊嚴問題。其“面子”一旦由于介入某種紛爭而盡失,那么,當事者的心理憤懣將會在一個相對較長的時間當中持續存在,甚至會將隱性的糾紛變為顯性的糾紛,進而會影響到相關利益群體之間的長遠交往與有效合作。由此看來,以中庸之道的方式來處理社會糾紛、沖突,客觀上能夠程度不同地為社會各個群體之間未來長遠的、必不可少的交往留有必要的回旋余地。
第四,從社會宏觀運行的角度看,統治者采取較為務實的治理之策。對于像中國傳統社會這樣一個龐大且地域廣袤的社會共同體,統治者也推崇經世致用的做法。其中,這樣幾項治理之策特別重要。其一,較為注重社會基礎群體基本利益的維護,用以保證社會的基本秩序。在中國的傳統社會當中,就整體而言,統治者一直都在實行和維護以農為本的基本國策。這種基本國策,盡管抑制了傳統工商業的發展,但對于保證整個社會的長期安定則具有不小的積極作用。道理很簡單。只要穩住了農業生產,就意味著保住了大多數社會成員的基本生計,進而也就穩定了社會的基本秩序。同時,統治者還注重采取必要措施抑制大規模的土地兼并以及地方豪強勢力的做大。再者,為了防患于未然,政府建立義倉制度,設倉儲糧,進行必要的糧食戰略儲備,以便在災荒年月賑濟災民,幫助其渡過難關。凡此種種,無疑有助于維護社會的基本秩序。其二,為了維護超大規模社會共同體的正常運行,中國建立起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具有科層制性質的、比較完備的官僚體制。這一官僚體制包含明顯的職能分工、層級管理、規制保障的合理成分,還有與之匹配的督查體系和監察體系,用以進行必要的定期考核和監督,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治理不斷地糾錯,防止出現重大偏差。這種做法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治理體制運行的相對有效性、可持續性。正如福山指出:“在某種意義上說,中國人發明了好政府。他們設計的行政機構是理性的,按照功能而組織起來,以非人格化標準進行招聘和晉升,這絕對是世界第一。”“中國的官僚機構樹立了一個模板,幾乎所有現代的官僚機構都是它的復制品。”(50)[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07頁。其三,提供一定的社會流動性。與西方中世紀社會凝固的等級制相比,中國傳統社會當中的中低階層社會成員由于科舉制的存在而具有了一定的上行流動通道。“科舉制多少具有一些大眾化的色彩,它只是以考試成績為準則,來決定一個人能否進入較高的等級,這就為較低等級的社會成員的升遷提供了一條重要途徑。”“由于科舉制的存在,中國的等級制具有了一定的流動性。”(51)吳忠民:《中國社會發展論》,湖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90頁。這就為社會的持續運行提供了某種有益的動能,有利于增強社會的活力。而且,客觀上看,社會由此在一定程度上增大了彈性空間,釋放了一部分社會成員可能的負面能量。其四,對于一些邊遠的少數民族地區以及“藩屬國”,中央政府并沒有采取與內地相同的、整齊劃一的治理政策,而是基于務實理性考慮,采取了一些因地制宜的變通性政策,如土司管理制度、藩屬國朝貢政策以及“和親”政策等等,實現了對特定區域的有效治理。
相比之下,無論是西方中世紀社會,還是印度傳統社會,在宏觀社會治理層面,均無法與中國傳統社會相提并論。在這些國家或地區的傳統社會當中,基本談不上有效的宏觀社會治理。或者是采取政教分離的政策,或者是維持多邦并立的情形,使得西方中世紀社會和印度傳統社會缺少起碼的社會凝聚力和統一性,其社會治理缺乏合理性,其社會結構缺乏有機性,呈現出一種明顯的分離、紛亂的情狀。嚴格地講,如此離散的社會甚至還算不上是一個有機的社會共同體。
具有現實人間、血緣家族、勤勞節儉以及務實理性基本特征的世俗化傳統是中國傳統社會的歷史基因,這種傳統不但保證了中華傳統文明綿延數千年而不絕,就是對于如今的中國現代化進程也有著重要影響。對此,我們不難形成以下幾點理解:
第一,世俗化傳統對于中國傳統社會產生了極為廣泛而深遠的積極影響。
世俗化傳統強調的是以人為本,而不是以神為本。盡管這種行為取向尚且屬于傳統社會范圍內的事情,同現代意義上的以人為本還不是一回事,但畢竟是要把整個社會的關注中心置放到人間現實生活中,而不是引向無法經過驗證的“天上王國”、“彼岸世界”的幻象當中。在這樣的情形下,中國傳統社會自然更為關注民眾基本的現實生活問題。這也就成為中國傳統社會當中的民眾之所以能夠過上“日常的”但卻是“正常的”生活,其生活質量之所以會優于西方中世紀社會的一個重要原因。而且,重視現實人間生活的行為取向還避免了大量的甚至是激烈的宗教糾紛與沖突,相對減少了頻繁發生社會動蕩的可能性。
盡管世俗化傳統的基本行為取向是非宗教化的,但它并非一概地排斥宗教,而是為正常的、非極端化宗教現象的存在留有一定的空間。同時,世俗化傳統在一定程度上所允許的社會流動性為社會各個群體的上行流動提供了一定的空間。再者,世俗化傳統所具有的中央集權與基層自治相結合的雙軌制社會治理體系,為實現社會的有效治理提供了較大的彈性空間。基于世俗化傳統所提供的包容性,中國形成了一個有利于多個群體自身潛能釋放的、較為廣闊的平臺,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來自多個社會群體的多種社會內生動力的形成。
中國傳統社會所具有的強大內生動力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學術界內外有不少人時常糾結于某種社會共同體起源時間的早晚問題,似乎起源的時間越早越好,越早就越能說明該共同體具有某種優越性。實際上,對于一個社會共同體而言,其起源時間的早晚問題固然具有一定的意義,但并非最為重要者。相對來說,最為重要的是其內生動力的強弱以及可持續狀況如何。如果某個社會共同體的內生動力較弱,即便起源時間早,也無法保證其自身能夠得到必需的、賴以維系和前行的動能。比如,美索不達米亞、古埃及、古印度等社會共同體之所以沒有能夠延續至今,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缺少足夠的內生動力,無法支撐其長時期的存在和發展,無法有效應對外族甚至是文明程度較低的異族入侵,最終歸于湮滅。與很多游牧族群不同,根深蒂固的世俗化傳統使得中國傳統社會具有超強的內生動力和堅韌性。就整體而言,中國傳統社會從來就不依靠向外擴張,不依靠掠奪別人來支撐自己的發展,而是“向內”亦即向自身尋求動力,即:以現實人間為基本生活目標取向和場域,以血緣家族為基本社會單元深深地扎根于自然與社會的土壤當中,以勤勞節儉的精神和行為取向辛勤耕耘,以務實理性的精神來協調各種復雜的利益關系、規避種種自然和社會的風險。正是依靠如是做法,中國傳統社會形成了持續不斷的內生動力,成功地維系了一個超大規模的共同體的存在和發展。依靠這種強大的內生動力,中國民眾能夠長時期在一個相對安定的社會環境當中正常生產生活,阻止了游牧族群多次可能的毀滅性打擊,阻止了宗教化社會的形成,進而阻止了中華傳統文明滅亡、中斷的可能性。“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從一定意義上講,中國傳統文明能夠生生不息,綿延千年,成為世界四大“同源”文明古國中唯一延續至今者,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這種根深蒂固的世俗化傳統。
第二,中國傳統社會當中的世俗化傳統還不是現代意義上的世俗化現象。
盡管世俗化傳統對于中國傳統社會有著巨大的、不可替代的積極作用,以至于如果離開世俗化傳統,中華傳統文明便不可能得以綿延至今,但是,我們必須清醒地看到,世俗化傳統畢竟是在中國自然經濟基礎上的產物,具有明顯的傳統農業社會的時代性特征。而毋庸置疑的是,現實的社會是隨著物質生產的發展而不斷發展變化的。誠如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說:“感性世界絕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所達到的基礎上,繼續發展前一代的工業和交往,并隨著需要的改變而改變它的社會制度。”(5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頁。同理,世俗化本身也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用時代發展變遷的標準來衡量,中國傳統社會的世俗化現象與現代意義上的世俗化現象并不是一回事,兩者是“一前一后”的,前者落后于后者,后者當逐漸揚棄前者。這是一個必然的歷史趨勢。前者基于生產邊際效應遞減的傳統農耕經濟基礎,當農耕經濟達到一定水準時,就會出現 “天花板”效應,生產力的發展必然會長期停滯不前,只能借助于現代生產力方能予以有效突破。誠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這一問題“至少在20世紀化學和機器使種植業能夠進行更為徹底的改革之前無法放棄。”“也只有在技術變革、制度進步……共同作用下才可以解決。”(53)[美]彭慕蘭:《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史建云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94頁。從時代發展變遷的角度看,對于中國的世俗化傳統,我們不能脫離時代條件而予以過度美化和理想化,以至于將之視為永恒不變的、超越時代的事物。“雖然每種文化都有代表性的信仰、規范和價值,但會不斷流動改變。”(54)[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林俊宏譯,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60頁。
現代意義上的世俗化現象是產生于大工業和市場經濟的物質基礎之上的;現代社會當中的每一個社會成員都是獨立的自然人,其理念依據是自由、平等、公正,而不是世俗化傳統的等級制當中具有強烈人身依附性的社會成員。用時代的標準來看,世俗化傳統當中的許多具體內容與現代意義上的世俗化現象之間是相互抵觸的。盡管與西方中世紀社會凝固不變的等級制不同,中國傳統社會在一定程度上允許社會成員的上行流動,因而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從時代屬性的角度看,世俗化傳統當中的血緣家族畢竟是專制國體(少數人對當事人命運的獨斷)和傳統等級制的社會基礎,進一步看,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社會治理邏輯是其中的應有之義。在這樣的情形下,個人的獨立性、自主性便蕩然無存。“事實上,低級社會并沒有給個人的人格留下任何余地,當然也談不上人為地限制和壓制它們,原因很簡單,那時候根本不存在這些人格。”“對個人的支配完全是集體專制所帶來的結果,統治社會成員的只能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權力。”(55)[法]埃米爾·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敬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第154頁。比如,在血緣家族條件下,“不但家財是屬于父或家長的,便是他的子孫也被認為財產。嚴格地說,父親實是子女之所有者,他可以將他們典質或出賣于人”。(56)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8頁。“家庭生活中以父子關系為軸心,有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理想,家族中的個人利益必須服從于家族的利益。那種獨立、自立、自主的個人在傳統中國社會也幾乎不可能存在。”(57)王媛:《“香火堂”:血緣的依附與獨立》,《史林》2011年第5期。特別是,男尊女卑,女性必須遵守“三從四德”的規矩,長時期處于被壓迫的悲慘境地。所以,在現代社會和市場經濟條件下,對于世俗化傳統如果不從整體上予以合理的揚棄,將不利于現代化進程的順利推進。又如,過于看重實用技術的傳統,雖然有其合理之處,但推到另一個極端,便是其對于基礎科學的不重視。問題在于,在現代社會條件下,科學技術對于社會經濟的發展的推動作用越來越凸顯,甚至是“第一生產力”。而就科學和技術兩者的關系而言,基礎科學是技術的支撐。從一定意義上講,一個國家的科學技術能夠走多遠,取決于其基礎科學發展狀況如何。可見,要有效地推動中國的現代化建設,就必須改變以往相對重視實用技術而輕視基礎科學的“傳統”。
應當看到,人類由傳統社會走入現代社會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在現代生產力的基礎之上,市場經濟、高度的社會分化與整合、現代意義上的世俗化、城市化、高度的開放性、普及化的教育以及高度發達的科學技術成為現代社會的基本特征。即便是西方中世紀社會也會逐漸由宗教化社會發展到現代意義上的世俗化社會。“用世俗制度取代基督教是工業革命的最高峰和最關鍵的結果。”(58)[美]威爾·杜蘭特、阿里爾·杜蘭特:《歷史的教訓》,馮克利等譯,中國方正出版社2015年版,第77頁。從時代發展脈絡看,現代社會取代傳統社會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如果將世俗化傳統的具體內容原封不動地植入現代社會當中,將會嚴重阻礙現代社會的發展。比如,受世俗化傳統因素的影響,中國現在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沒有擺脫人情社會的影響。以血緣親情的遠近親疏為基礎的差序結構的逐漸推演和擴散,使得原本具有某種合理性的“親親相隱”現象的效應逐漸放大,以至于越過合理邊界,形成一種重私德、輕公德的行為邏輯。不少社會成員仍然習慣于按照有利于“自己人”特定圈子的人情規則或潛規則“理直氣壯”地做事情,憑借小群體內部的情感支撐損害公眾的利益,損害“一視同仁”的法治平等精神。凡此種種,只考慮自己的小圈子而不考慮他人(或公眾)、只顧及眼下利益而不顧及長遠利益的過度短期化行為,勢必會損害現代社會必不可少的社會信用和法治精神,損害現代化進程推進的整體性和可持續性。又如,作為中國傳統社會當中的社會基本單元的血緣家族必然會催生一種安土重遷意識。而對于現代化進程所必然出現的城市化現象以及社會流動率迅速提高來說,安土重遷無疑會起阻礙作用。
第三,應當合理、有效地繼承世俗化傳統內容當中的有價值者。
對于中國傳統社會當中的世俗化傳統,固然不應脫離時代條件地予以美化,但同樣也不能簡單地將之全然視為舊時代的糟粕內容而予以苛責并試圖徹底拋棄。必須看到,在現代化進程中,作為民族共同體差異化存在形式的民族傳統等歷史遺產不可能完全消失。人們有必要對其中的有價值者進行合理吸收,使之成為現代社會共同體當中的有機組成部分。
從一定意義上講,任何一種文明形態都是由以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為基石的時代內容和以民族傳統為基石的民族性內容共同構成的一個有機整體,兩者缺一不可。前者的主要功能在于,為該共同體提供最為基本的物質、制度以及文化的基礎和發展能力;而后者的主要功能則在于為該共同體提供差異化的某種存在樣式、某種發展路徑、某種共同體情感(包括某種民族認同感和向心力)以及必要的參照借鑒等。一個共同體的歷史是不能被割斷的。在共同體連續性的歷史過程中,具有某種意義的“相對恒定存在”(“相對獨立性”)的民族傳統以及有價值的歷史遺產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說人是歷史的存在物,就是說生活在任何一個時間的個人的能力的實現要利用一長段時間中許多代人(乃至許多社會)的合作。這也意味著這種合作在任何時候都受歷史知識的指導,而歷史則由社會傳統來解釋。”(59)[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11頁。
在中國的世俗化傳統當中,存在著不少有助于現代化推進的成分。比如,以現實人間為目標的行為取向能夠為中國現代化建設的人本定向提供有益的參照,防止極端化的精神因素,如極端化宗教意識;血緣家族的親情及基層社會的強固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提醒人們,社會成員的歸屬感以及牢固的社會單元至關重要,即便是在現代社會,仍然必須依據現實情形,建立起與現代社會和市場經濟相適應的社會成員的歸屬感,以及社會共同體賴以安身立命的基層社會,這有助于防止或矯正現代大工業社會由于過度“原子化”而產生的個體人的“漂泊感”,以及社會離散等可能的弊端;勤勞節儉的精神有助于在現代社會和市場經濟條件下,形成有效的人力資本動能,形成節約意識,這對于現代化建設的持續推進以及減少現代化建設的成本至關重要;而務實理性的精神則有助于中國形成現代化建設漸進、可行的路徑,有助于制定合理的發展規劃,形成防范各種社會經濟風險和自然風險的意識。
問題的復雜性在于,在漫長的歷史演化過程中,世俗化傳統的具體內容是同落后的農耕社會的時代內容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二者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如,強烈的民族凝聚力便是建立在家國同構、集權專制以及高度人身依附性基礎之上的,而人情聚合則又是建立在嚴格的、以血緣家族為現實依據的等級制社會的基礎之上的。這種情形,客觀上增大了人們對世俗化傳統當中哪些內容是有價值者,哪些內容是落后消極者進行判斷的難度。所以,我們在繼承世俗化傳統時,一是必須對有價值者做出明確判斷,二是必須嚴格剔除其中的有害成分。否則,便會事與愿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