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喬
她安靜地坐在那里,一襲寬袍大袖的粗麻長裙曳地,腰背挺得筆直,長裙上一塊塊橙色的扎染配上她特意梳出的發髻,使瘦瘦的她像一條扁平的比目魚,脊柱那兒像有一根竹片硬撐起了身體,顯得有些僵硬。面部是化過淡妝的,精心的,因為不太看得出來,卻自有一種光采熠熠。她曾經說過一句至理名言:最高明的化妝就是讓人看不出來化過妝。她說這話時,我們都還在上高中,當時是上體育課,那時的體育課多半都是用來玩兒的。記得我們討論美女,討論穿衣風格和化妝,她站在操場上的柳樹下,仰著臉,正午的陽光照過來,她的臉金燦燦的,像鍍了一層鉻。微風撩起她的額發,使她的臉龐顯得格外成熟,這令智力與身體都發育相對遲緩的我們異常羨慕和崇拜。在所有女生中,僅長我們兩歲的她的認知是最高明的,超出了我們的年齡認知水平。
當時我從常務副總編“劉大腦袋”的門前經過,劉大腦袋是我們采編部門的直接頂頭上司,分管選題策劃和編審工作。無論什么樣的選題和稿件都得經他法眼和圣手,才有可能得見天日。我們愛他,也恨他。因為他腦袋長得特別大,就被我們私底下稱為劉大腦袋了。這一天我拿著大樣吹著口哨,準備下三樓排版室做版面。常務副總編的辦公室位于樓梯口,無論上樓下樓,都是繞不過的所在。
頭晚上趕私活,一個民樂培訓班的文案,熬到凌晨1點,所以腦回路有點慢,當我反應過來他的門開著,想要縮回腳時,已經不可能了。
小喬,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位美女作者。劉大腦袋難得如此平易近人,他從皮沙發上艱難地站起來,整個大肚腩理直氣壯地往外張揚著,舉起胖手和藹地對我招著。后來我想,他理直氣壯是因為身份到那個份上了,如果他只是一個最底層的“打工人”,估計他會顧忌自己的肚腩比領導的大,那是不道德的。我不情愿地走了進去,臉上卻是受寵若驚的表情。
我驚奇地看著此時已從沙發上欠身而起的美女作者,喔喔著伸手與她握,一時卻有些語塞。開始的驚奇是假的,凡是領導介紹的美女作者我都會驚為天人,我認為這是對領導的眼光和審美表示出的極大尊重。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當我近距離面對她時,我真的驚奇了。這倒不是她真的是個大美女,而是我認識她,其實豈止是認識,我們根本就是老相識。她叫傅春紅,是我高中三年的同學。
此時我看到的她就是文章開頭那個樣子,與菜場賣菜的樣子判若兩人。傅春紅上學時成績并不好,高考落榜后一直做些小營生淘生活。
她看我的眼神兒……怎么說呢?不好說。
畢業了二十年,我和傅春紅并不是頭一次碰見,都在一個三線小城市待著,早碰不到晚碰不到,中午也會碰到的。更何況她就在我租屋附近的菜市場賣蔬菜,我還和她買過幾回菜呢。
當然我倆的交集并不止于俗世的買賣上,我倆還嘗試過精神上的交集,只是沒有成功。大約半年前,我去和傅春紅買把小白菜,我來到傅春紅攤前,看到她正坐在小馬扎上讀一本書,居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她系了條廉價的暗紅色圍裙,裙邊掛滿了拉絲的線頭??次疫^去,忙從小馬扎起身,殷勤地和我打招呼。知道我要買小白菜,就返身從籮筐拿出更加新鮮的給我,我問多少錢?她說老同學多年不見了,算我請你吃。我說這怎么行,你也是做小本生意。她說怎么不行了,不就一把菜,我還請得起。便不由分說地把菜裝進塑料袋。在做這些時,她一直不忘環顧四周,低聲對我擠眉弄眼:不準用塑料袋,城管在查,我們都是藏著用。這句話自然一下子拉近了我倆之間的距離,仿佛我已成為她的同謀。我也學著她像游擊隊員的樣子掃了下四周,趕緊把菜裝進了隨身環保袋。我對她的熱情表示感謝,這樣走了總覺人情做不到家,便和她搭訕你還是喜歡看書?記得上學時她就喜歡看閑書,那時她在圖書館辦了借書證,那些《茶花女》《霧都孤兒》《紅與黑》《巴黎圣母院》等等的世界名著,我都是從她那兒知道的。記得一次她偷偷在數學課上看這本《卡拉馬佐夫兄弟》,被數學老師沒收了,并揚言得請家長才能還書。傅春紅家境不是太好,父親常年在外打工,母親一個人種菜賣負擔她們姐弟的學雜費等開銷。后來我們問她哭什么,是不是害怕請家長?沒想到她幽怨地說:我是心疼那本書……
她指的是數學老師抓她現行后,狠狠摔書的行為。聽她這樣說,我們幾個女生都面面相覷。她的言行舉止,確實讓懵懂的我們理解不了。
是的,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這本《卡拉馬佐夫兄弟》是本人性之書,值得一讀再讀……傅春紅回答我這句話時,顯得有點羞澀。她只匆匆瞥我一眼,就低下頭扯她暗紅圍裙上的線頭,線頭被她一根根扯出來,纏到手指上。這讓我想起來上高中時她喜歡纏頭發,她的發量驚人,而且烏溜溜的黑,不像現在夾雜著一大層花白的頭發。那時候她扎一束高馬尾,一開口說話就習慣性拉一縷頭發纏到手上,即便課堂上回答問題也改不了。
我愣了愣,再次抬頭打量著這位中年賣菜女人,她是有些不同的,當然不止從青春時代就保留到現在的發型。她仍高束著一大蓬頭發,即便已不再烏黑。有時我還看見她梳著兩條天真的小辮,這與她鼻翼兩側淡淡的黃褐斑形成鮮明的對比,同時也增加了一些說不清楚的特別氣質。也是因為這句話,讓我對她高看了一眼?;蛟S就是在頭腦發熱的一瞬間,我犯了一個致命錯誤,我從包里掏出名片給她。沒想到當她看到印有某市日報專副刊編輯的名片時,眼神突然爆發出異樣的光彩。對,是爆發,像是火山爆發一樣的熱烈。
哇!太好了太好了,平時我也喜歡寫一點小隨筆小散文之類的,可不可以請老同學幫我看看啊……傅春紅顯得格外羞澀又格外渴望,那瞬間讓我覺得這女人挺可愛的。
那一天,我倆互加了微信,還沒等我走到家,微信提示音就響個不停。傅春紅一口氣給我發了四篇散文,每篇都累贅而冗長,那時候我就發現或許我犯了一個致命錯誤。
的確很致命。那之后我就沒有清凈過,不但微信里不得清凈,現實生活中也不得清凈了。那以后,只要我進菜場買菜,總感覺掉進了一雙視線的陷阱里,這種擔心并非沒來由,傅春紅會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夠上頭來,將兩根黃瓜或兩個西紅柿懸到我的眼前,熱情地喊一聲“老同學”,有幾次差不多快被她嚇死。傅春紅送的蔬菜根本就拒絕不了,她會熱情地一直說一直說,圍追堵截,直到你接受為止。幾次后,我開始害怕,我怕我拿人的手軟,吃人的嘴短,害怕我對她稿子的態度回報不了她的殷殷期待。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換了菜市場,反正是眼不見為凈,但躲得了菜市場,卻躲不過微信,傅春紅的創作熱情總是那么的高漲,隔三差五地就有新作發過來,好在她從未直接問過自己的稿子能不能用,每次都只是客氣地請求“批評指正”,開始我也耐著性子敷衍幾句,后來便懶得搭理了,其實我將她刪除了一段時間,不知她發現沒有。這樣清靜了一陣,一個隆冬的清晨,為采訪專輯,我出門有點早,在公交站臺附近,看到傅春紅從蔬菜批發市場進貨回來,她吃力地推著三輪車,走在被連夜的雨水濡濕的小巷上,她被冷風凍紅的臉上洋溢著勞動人民真誠的歡笑,她快樂地和相熟的商鋪打著招呼,那是自足的笑。
她沒看到為抵御寒冷全副武裝的我,不知道我的震顫與羞慚,坐上公交車,我掏出手機重新添加了她,暗暗希望她沒刪除我,果然。我又不動聲色地將她添加成好友,或許,傅春紅才真正是那個不動聲色的高人。
傅春紅
文學是什么?
說真的我還真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把一捆捆還散發著泥土清新的蔬菜拋上三輪車;當我收攤后用賣菜錢換得一斤肉,疲憊地拎回家的時候;當老軍大巴掌毫不憐惜地朝我揮下來的時候……我就有寫點兒什么的沖動。那種沖動像咬噬五臟六腑的小蟲子,癢癢的酥酥的,抓撓不到卻又鉆心的難受,只有當我在手機上敲出一段段的文字后,這種不適才會慢慢得到緩解。或者文學就是我的藥,是我在這個可愛的世界中毒后的解藥。最初我只在手機上寫寫,權當一種記錄,一種排解的出口,也因為機緣巧合發布過幾個自媒體文學平臺,多少賺得一點人氣。人總是社會的動物,總會希圖在人群中獲得關注,以緩解必然的孤獨屬性,甜言蜜語聽得多了,就會無限膨脹。所以當有一天,有人半真半假地喊我“傅作家”時,我竟未將它當作玩笑或調侃,我覺得或者應該更進一步,做實這個高雅的身份。有句俗語說:瞌睡遇著枕頭。我還真應了這話,遇到了我的“枕頭”,這人就是本市主流報紙某市日報的常務副總編劉備,他也是某微信公眾文學平臺的主編,所有作者都必須加他微信投稿,我自然也加了,給他投作品后,我像所有謙卑的作者,說了很多客氣的話,發送了很多討好的表情,但沒得到他只言片語的回應,我也不敢過多打擾。在這期間,有個別文友跟我很隱晦地暗示過:劉大主編審稿可是有“條件”的。我問什么條件?對方諱莫如深地嘿嘿一笑,陰陽怪氣地說自己去體會……
我只是個賣菜的,很多時候,不是正在賣菜,就是正在賣菜的路上,柴米油鹽是必然,陽春白雪是或然,在未解決好前者的前提下,后者于我是奢侈的,我想自己肯定是想多了點……然而一個月后的一個正午,當我正在賣菜時,收到了劉備的信息,他說看了我的作品,覺得還不錯,問我方不方便,可不可以視頻聊天?我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別看我是個賣菜的,也是跟得上時代節拍的,我們這些賣菜大媽,據我所知很多都注冊了抖音號,每天拍拍日常,配段音樂,自得其樂,玩得好的粉絲都好幾千了呢。天長日久的耳濡目染,我也偶爾拍段日常放上去,看著在美顏相機下比現實中美上無數倍的自己,總覺得異常神奇。即便這是個騙局,又怎么樣呢,在這世間,不是需要美麗的謊言以慰平生嗎?
劉備的醉翁之意當然不僅僅在視頻聊天,這從我走進他的辦公室,他立馬關上門那一刻我就清楚了。當他“砰”一聲關上棕色木門那一瞬,悶燥的熱風迎面撲來,這才是陽春三月乍暖還寒的季節,可我感覺異常的悶燥,臨街印花的亞麻色厚窗簾擋住了我的視線和光線,呼吸里滿是灰塵的味道。半明半暗中,一個滿溢著新鮮荷爾蒙氣息的頭顱湊了上來,我被逼向墻角,劉副主編像牯子牛一樣噴著鼻息,而我快要窒息……
曾經一度,我對自己鄙視得要死,也惶惑得要死,我不懂我靠寫東西獲得心靈的平靜,如今卻更不平靜了。因為什么呢?因為我在攀爬向殿堂的路上,腳上沾上了屎……
李小喬
老同學我們又見面了。眼前的傅春紅伸出手,臉上是包裝過的微笑。我伸手去和她握,她的手心長有老繭,卻又滑膩滑膩的,一大股化學香精的氣味,顯然是擦多了護手霜。我是不擦護手霜的,原因在于不方便做事情,比如用電腦和手機。這種習慣應該是源于初參加工作時的記者生涯,那時隨時需要使用相機。
呀呀呀,原來你倆是老同學,那不更好了,以后一定要加強聯系啊。劉大腦袋嘴一咧,哈哈哈大笑,看得出很開心,也很意外。他大方地揉著大肚皮,瞇笑著從茶幾上拿起一份打印稿遞給我:你這位大編,好好看看……啊,我敢說這是本報專副刊這兩年來最優美的散文。
周五上午,我故意磨磨蹭蹭進報社很晚,卻改變不了傅春紅的文章作為副刊“黑眼睛”的頭條被登上報的事實。收發室杜大姐進門送樣報的時候,我正彎腰捂著肚子。熱心的大姐問小喬你肚子不舒服???是不是吃壞了肚子啊?
我說呵呵沒有啊。
杜大姐就說喔差點忘了,劉副讓你去一趟呢。
什么事?。课倚念^一緊。
不太清楚……還召集了其他副總編和部室主任,好像是評選本月好作品好版面的事吧。
哎喲,大姐我肚子真疼了,你有藥嗎?我捂緊肚子,一副痛苦的樣子。
陽光底下無新事。那天的副刊是本月最后一期,傅春紅的頭題散文毫無懸念地被評為了本月好作品,而我的版面也極難得地被評為好版面。從劉大腦袋辦公室出來,我腦海里就一直重復著這句至理名言:陽光底下無新事。毫無疑問,我并不懷疑自己的審美出了問題,我只懷疑當事人的品行出了問題。可是,劉大腦袋又怎會看上傅春紅的?那樣一個女人……當然我這樣說并非鄙薄傅春紅,而是因為斷定她并不是劉大腦袋喜歡的那類女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懷疑并非空穴來風,和劉大腦袋共事十幾年,我太了解他的為人了。他是那種喜歡追求感官刺激的人,看上的美女不是長得很漂亮就是很“有料”。他也是那種無利不起早的人,以往類似的事也發生過。當然他為人特別小心謹慎,從來沒有實質性的把柄讓人抓住。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在打擦邊球??杉幢氵@樣想想,也令我挺惡心。工作二十年,我當然并非還是眼里容不了沙子的天真小女孩,我知道這世界就是一個蛛絲密結的關系網,沒有誰敢說自己絕對清白。我只為自己感嘆,也為傅春紅感嘆。高中時候,傅春紅家境不好,品行卻很正。一次一個家境不錯的同學丟了五十塊零花錢,那錢在那個年代算是重金了,我們每天的零花錢也才一元錢,而且是當天才給。那同學因為父母都是做生意的,所以一個星期就有五十塊零花錢,且是一次性預支。錢正巧被值日的傅春紅撿到了,想都沒想就跑去辦公室上交老師。我之所以記得那么真切,并且敢斷定她是“想都沒想”,是因為當時我也是值日生。
傅春紅似乎就此走上了文學創作之路,這之后,經我手發出來的還有另外兩篇散文,第二次是倒頭題,也是詞藻華麗言之無物的堆砌垃圾,冗長得差不多占去我的半個版面,為了避免患上憂郁癥,二十年來只請過兩次公休假的我,奢侈地請了一個星期,相較于編輯傅春紅的稿子,我更樂得被扣錢。怎么說呢,重新添加她為好友,只因為我被那一瞬間的真實與美打動,但并不代表我能夠接納傅春紅的寫作了。
與此同時,傅春紅也換了崗位, 原本去菜場都心有余悸,隨時準備躲著走的我,發現再也沒有這個必要了。她的攤位空了兩天,之后就被另一個攤主占用了,忍了幾天沒忍住,我向旁邊賣涼粉的大娘打聽傅春紅的下落。大娘繡著鞋墊,瞟了我一眼,只說那女人有出息了,聽說當上了什么“家”,看不上賣菜這臟活累活了。我來了興趣,還想再問,來生意了,大娘顧不上再搭理我,我說來一碗涼粉,大娘將涼粉遞給我,擠著眼睛告訴我:當上花姑娘了。
傅春紅的花店開在文化路,文化路,的確是一個挺有文化的地方,所有琴棋書畫的培訓班都集中在那里。傅春紅穿著那條標志文藝的橙黃色扎染裙,有時盤著精致的發髻、有時梳著兩條小辮,有時打理花做生意,更多的時候,坐在花店門口的涼棚下,抱一本書看。我從未跟她買過花,只隔一條街看著她,我有時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怎么會對一個矯情的女人感上了興趣。
第三次劉大腦袋讓傅春紅的文章放在了側面一個不重要的位置,這已經是半年以后,我預感,與之前每一次他極力熱捧的美女作者一樣,傅春紅的文學生涯也差不多走到盡頭了。這是劉大腦袋的“法律”,也幾乎是所有“美女作者”的自然法則,記得一次全國報業編輯培訓會上,一位請來講課的作家老師別有深意地對我們說:所謂“美女作家”,大多是才華不夠時的調侃,誰當真誰傻。
因為第二天世界讀書日的文學專版,我中午只草草點了個外賣。坐在窗前吃東西,眼睛隨意朝街道瞟,正是下班時間,人流車流熙熙攘攘,居高臨下,人和車都渺小同塵……正默默感慨,忽見一抹熟悉的橙黃色彩從馬路對面走了過來,雖然從六樓看下去看不清形貌,但那身形、那走路姿勢仍讓我心跳加速。
我跳了起來,沖過去關上門。屏住呼吸等在門背后一會兒,樓道里并沒有傳來腳步聲。這才想起來一樓在上周安裝了門禁,她沒卡是上不來的。
在我小心地拉開門時,收到了傅春紅的兩條語音信息,我將音量調小,偷偷摸摸聽了,大概意思是說她新寫了個小散文,想當面請我批評指正。說實話,剛聽到這話我是異常厭煩的。對這樣一名學養不夠、才華欠缺,只會死纏爛打的“文學中年”我是耐心不足的。我本想不理,只當作沒收到,不過當我再重聽一遍,從那極度討好、甚至生怕對方拒絕而克制不住的顫音里,我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我剛硬的心頓生憐憫。我轉向院子那邊的窗口,看到偌大的空蕩蕩院落里,傅春紅一個人孤獨地在轉悠。
傅春紅這次沒說謊,她確實只拿了一份打印稿,而且只有薄薄的一頁紙,她一見我就瞇著眼睛笑,那笑起碼有一半是臉部肌肉調動起來的,這與她菜場時誠心實意的笑,以及在劉大腦袋辦公室包裝過的笑都不一樣。對著陽光,這才發現傅春紅的半邊臉頰都是青腫的,這讓我大為驚訝。
我給她倒了一杯茶,關切地問了她臉上的傷。我問得謹慎,她答得瀟灑。她的傷居然是丈夫打的,而且已經是常態。這樣的情況讓我大為震驚,拉著她就要去報警,她淡淡地掙脫開我:沒用的,下次打得會更兇……
你,為什么不離婚?
離婚?沒想過啊……雙手捧著紙杯的傅春紅眼神顯得極為驚訝,仿佛我說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告訴我自從老公被裁斷機打掉一只手臂后,性情就變得古怪而暴烈。傷殘等級鑒定為六級,玩具廠賠償的五萬塊差不多在這幾年被他賭錢、酗酒消耗殆盡。
我不能和他離婚啊,離了我,他可怎么活……傅春紅輕皺眉頭,似乎在為老公的前景犯難。我再次看定她,不著痕跡的化妝也難掩憔悴的面容,長臉大眼睛高鼻梁,底子是很不錯的,只是歲月的痕跡太濃了,很出老相。雖然只比我們大兩歲,上次竟被同事誤以為是我阿姨。三條抬頭紋隨她表情變化而加深,眼神茫然中帶幾分凄楚,過重的眼袋更加深了這種凝重。她低著頭一口一口地喝水,表情若有所思,發髻已不再精致,而是自己隨手繞了個簡單的結,絲絲縷縷的發絲從臉頰兩邊垂下。我從她的臉上看下來,發現她那套橙黃色的“行頭”已不再光鮮,棉麻的面料皺巴巴的,細看領口和袖口還沾染著點點油漬。她看起來是那么寒酸,寒酸得有點讓我不忍直視。為分散自己復雜的情緒,也為了找話說,我問到她花店的情況。
沒開了……早就沒開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為什么表情有點抱歉。
看到我詢問的眼神,她又解釋說:生意不好,一天最多賣得出一兩束,房租都不夠……我現在,做家政服務員了……傅春紅眼里的抱歉更深了。我急忙收回眼神,我不想令她不安,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何不安。
傅春紅
事情過后沒多久,我的散文就如期刊載上了某市日報“黑眼睛”專副刊頭題,并且獲得了該刊那個月的“好作品獎”,我已不敢深究,這個獎有多少比值是我稿子的真實水平?
之后我的稿子又上過兩次“黑眼睛”,我雖然木訥,也知道自己稿子的地位一次不如一次,我想是不是跟劉副總編的關系得升升溫了?一次……我發誓只有一次……可一次與兩次與無數次又有什么區別呢?我時常抬頭呆望著菜場上方那塊扎染桌布大小的湛藍天空,它是被一頂又一頂大紅遮陽傘切割成這樣的,紅與藍的對比是如此的強烈與炸目,總讓我心里涌動起一種復雜難言的情緒。菜場正在進行大規模改造,說要建成一個現代型智慧菜市場,所以我們暫時被搬到了旁邊這個犄角旮旯里。我扯開絨線的花格頭巾擦臉,這時看到了市場管理員老錢,這個老錢可不是省油的燈,每次來收管理費都咋咋呼呼的,掏錢慢一點也會惹他不高興,屎咸屁臭的話張嘴就來,我們這些小攤販既怵他又厭惡他。我急忙從塑料錢桶里理好五塊錢的零票遞上,我不照鏡子都知道,此時我臉上像擠牙膏一樣擠滿了浮于表面的微笑,老錢嫻熟地收著別人的錢,好像沒看到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沒辦法,只能討好地叫了聲“錢哥”,這下他聽到了,一雙三角眼色瞇瞇地黏在我的胸脯上,伸手接錢時順帶在我手上抓了一把,轉身時又有意無意地蹭到了我的胸……說真的,我惡心得要死,卻不敢表現出任何不滿,上次就因為我過早放了錢,沒讓老錢摸到手,壞了老錢的興致,他才給我臉色看。我想再來一次的話,他肯定會把我調到環境最差的公廁外面的攤位,那里并排放了三個垃圾桶,無論什么季節都是臭氣熏天,上次他就把小翠調了過去,不過我倒覺得小翠去得好,鮮花一朵的人兒,可不能被牛糞玷污了。我嘛,就不同了,我是老孃了,只要沒占到實質性的便宜,又有多大關系呢?我一直以為,真實的生活是更接近污濁一點的,而不是教科書里的廟堂之高。就像這一刻,我想到要和劉副總編加強下“關系”的時候,我內心的界線是模糊的,我不知道做到哪一步最合適,不知道如果守住了最后一道底線我算不算“從良”?我懷揣著三份樣刊,將它放在最貼身的部位,讓它的文字溫暖著我的心懷,當我在污濁不堪的菜場上,為了兩毛錢和買主爭執不休時;當我在地攤前欣喜若狂地挑到一件合心的衣服時;當我不知羞恥地和菜場莽漢插科打諢時……離心距離最近的文字就會提醒我:你是傅作家……
這可能就是我欲罷不能的原因,我對“傅作家”這個名詞上了癮,我經常勸慰自己:我的生活已經是一塊破氈子,請允許我在這塊寒酸的破氈子上繡出幾朵小花,那是我生之希望……我在天還未亮進貨出攤,中午就吃帶去的飯盒,冷天在帶去的小爐子上烘一下,熱天稍不留意,飯就有了餿味,只要吃不死人,我照吃不誤。這天,當我把最后一口微餿的飯咽下去的時候,我看到了李小喬。對于這個高中同學,我充滿了復雜的情緒,高中時我羨慕她優異的學習成績、殷實富足的家境和父母陪伴在身旁的天倫之樂。我時常想,可能我和弟弟在自家菜地里幫忙媽媽拔大蔥的時候、我們手忙腳亂地劃著火柴想要點燃灶火做飯的時候、我們站在夕陽下的路口等著爸爸從遠方歸來的時候……幸福的李小喬正和爸媽穿著整潔的華服去看電影、去郊游、去出席宴會……長大以后,我更加切膚地感受到:無論貧窮與富有,從一定程度上來講,都是會世襲的。比如李小喬像她當大學教授的爸爸一樣,也進了文化口工作,而我傅春紅,菜農的女兒,也毫無懸念地成為新一代的菜農。這似乎是命定,是人力無法選擇的,然而,我不甘心。我知道李小喬看不上我寫的東西,她是該看不上,因為那些矯情的語調,連我自己看了都會掉雞皮疙瘩。我或者應該變一變了?
以往,只要看到李小喬的身影總會像癩皮狗一樣黏上去的我,突然就被一種傷感的情緒鉗住了,或者這種傷感更接近自尊一點。我故意背過身,感覺那最后一口餿飯順著食道爬回了嗓子眼……
劉副總編這次并沒掛斷我的電話,只是語氣很奇怪,他調著腔調說:好啊,正好給你介紹個文友。那個文友筆名叫花花,花花,這更像一只小貓或小狗的名字,當見到真人時,更坐實了我的這種想法,怎么說呢?她并非長得傾國傾城,卻極其嫵媚,一雙往鬢角上吊的狐貍眼向外攀爬出無數的藤蔓,那種柔順,那種不經意間給你不痛不癢抓撓一把的滋味……連我一個女的看了都有顫抖的感覺,更別說男的了,其實在看到花花那一刻,我就知道劉副總編想和我說什么了。不用說,花花正是他在熱捧的人,而我,這一個干憔的中年文學大媽,已經過氣了。
然而痛定思痛,我或者更應該審視的是自己所謂的“創作”?拋開劉副主編不講,只看我同學李小喬對我稿子的態度,我是否就應該有所啟示?高中時,李小喬不但是我們的學習委員,作文也寫得特別棒,更重要的是:她人品很好,曾經我倆相互開玩笑說,我倆除了在學習上談不到一塊兒去,其實共同點還挺多的。單憑這一點,我就應該信任她對我稿子的公正態度。再從我自身的稿子分析,我試著重讀一讀,真有毛骨悚然的感覺,那種不好好說話的矯情、語法的錯亂、淺薄的思想……第一次,我終于承認自己前幾個稿子都是“關系稿”。
今后到底還寫不寫?到底怎么寫下去?我是得好好想想了……
李小喬
傅春紅的稿子被我擱在了稿件夾最底部。
我一遍遍地說服自己:一個人堅持夢想本就非常不容易,更何況還有那么多世俗中蕪雜的情緒干擾,更何況還從文學青年堅持到了文學中年。我是想好好讀一讀她的稿子的,用心的,像是一位真誠的朋友那樣,可以給她提點中肯的修改意見。只是事情一忙——當然肯定還有一些潛意識里我對她稿子質量的成見,她的稿子就被我徹底忘記了。
記得她在微信里問過一次,當然這一次詢問也自然被我忘記了。直到三個月后的那個周五,我畫版時發現缺一條五六百字的短稿子,遍翻稿件夾難尋到一篇合適的放那位置,正一籌莫展間,我翻出了傅春紅的稿子。當然是帶一些無奈的情緒,因為我壓根就不相信這是一篇能夠救急的好稿子??墒钱斪x完一段后,我頭皮發麻、腳搖手抖……這這這真的是傅春紅寫的稿子嗎?我再次確認了名字,真誠的狂喜由心而至。
傅春紅一改之前的忸怩作態,用真摯的情感書寫自己的生活、人間的生活,她用詞洗練、行文生動,幽默中內涵深刻……她的文筆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我很快就畫了版,將她那條小散文完美地鑲嵌在了版面中。然而,我終究還是忘記了一件事情,身份不夠的人說話力道就不夠,力道不夠別人自然聽不到,或者聽到了也假裝聽不到。
我才轉身,劉大腦袋就把我叫住了。以往我放下大樣就可以走,簽好字劉大腦袋會在走前將大樣夾在門把手上,我忙完其他事自己上來取了就可以交排版室??山裉靹⒋竽X袋指著傅春紅那條豆腐塊的表情有點嚴肅,他歪著大大的腦袋,佯裝思考地說:小喬,這條稿子我好像沒有批過?我討好地說對了劉副,正想跟您匯報呢。于是如此這般地和他匯報了一通,說到稿子的質量,我異常的真誠,我用與他不相上下的嚴肅告訴他:這是一條難得的精短小散文。
其實我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會同意,因為時機不對了,傅春紅早過了熱度,但這只是一條半個巴掌大的小稿子,且真的不錯,我以為可能性應該還是挺大的。沒等他回答,我又殷勤地說我去補張稿簽單……劉大腦袋沒等我把話說完,而是繼續歪著大大的胖腦袋,回憶半晌后問道:傅春紅是誰?
稿子當然沒能用上。
其實我早該看到了,之前劉大腦袋就一直躲著傅春紅,他不一定真忘了這個人,但就是表示他想忽略這個人。如果說,一位普通編輯改變不了上爛稿的命運應該氣憤,這一刻,我卻因為不能主宰上好稿的命運而無限悲哀。
再見到傅春紅是半年以后,書店邀請一位著名作家籌辦的讀書活動,我一向喜歡那位作家的散文,只要是她在本省辦的文學活動都會爭取參加。女作家在全國都享有盛名,書迷浩若星海,我到時,已密密麻麻圍了好幾層,我出示了媒體人的證件,得以與一群參加采風的作家坐到前排嘉賓席?;顒由形撮_始,我四處搜尋著女作家的身影,原來她在向北的作家專柜前拍照,一位身材瘦削的女伴在幫她參考:側身,仰臉,托腮,回眸,沉思……女作家十分配合地一一照做,這時我不禁開始羨慕嫉妒那個同伴,女作家和她那么好,真羨煞旁人。我撫摸著剛買的一本女作家專輯的書脊,卻連求個簽名都有點難為情。然而當那個女伴轉過身時,我卻驚住了,那令我艷羨的女人不是別人,就是傅春紅。
我一直驚訝地看著她在我的身邊款款坐下,她還是半年前那個傅春紅,似乎又已不是了。她大大方方地跟我打招呼,巧笑嫣然,她穿著高領紅毛衣牛仔褲,長發剪成了齊耳短發,看起來精神干練,笑起來眼紋更深了,卻自有一種吸引人的氣息。她告訴我現在給市刊的一個文學副刊寫專欄,專欄名叫“柴米油鹽”……
什么?柴米油鹽?你是……花顏笑春紅?
傅春紅笑而不語,默認了。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專欄文章,說的都是家長里短的話,笑里含淚,幽默里富含深刻哲理,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是她的忠實粉絲。其實我早該猜到的,只是一直沒有往她這里想,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遭受打擊的傅春紅,年華不再的傅春紅,生活窘迫的傅春紅竟然一直寫下來了,而且會越寫越好。
我有一種想要對她解釋一下那條稿子的欲望,或者只是簡單表達一下對那條稿子的欣賞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多少彌補一點我的歉意。但我什么也沒說出口,或許她都知道, 從她拋棄忸怩作態,開始貼近生活、用心寫作開始,我就知道她其實真的是一個蕙質蘭心的女人,她什么都知道,解釋只會多余。
傅春紅
我做出的第一個努力就是換了個“營生”。
有時我會認真分析:我之所以在畢業二十年,沾染上了這么多俗世的不良習氣,是否因為我離底層的、市儈的、粗俗的環境太近了呢?我們這些直接從泥土里刨食的販夫走卒,把最鮮活的、最接近本質的、來自于第一現場的生命的能源貢獻給人類,卻最有可能跌落泥沼,這就是生活殘酷的真相。我熱切地渴望自己從事的營生,能夠離高尚與美更近一點,這讓我想到了香氣四溢的鮮花,通常與榮譽、掌聲、快樂聯系在一起的鮮花。是的,沒錯,我決定開個鮮花店。
我把小店安在了文化路上,文化路,顧名思義,的確是很有文化的一條街,這個小城幾乎所有與“文化”二字有關的培訓班都集中在這條街上,我覺得我的花店開在這條街上,不僅可以浸潤到文化的素養和內涵,也可以用花兒的美點綴與渲染這條街,這本來就是可以互為營養的。
我又換上了那條橙黃色的扎染裙,在我們這個地方,扎染是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民族工藝,主要是用藥材板藍根的根、筋、葉搗碎加入食鹽做染料,主打色是藍色,有的也加入其他花葉和明礬,這樣就變幻出了紫、紅、粉、橙、黃等不同的顏色。那個有風拂過的午后,我騎著三輪車,給5里地外的古城民宿送蔬菜,一眼就被掛在店門口的那條橙黃色扎染裙打動了,它是那么的明艷張揚,又是那么的樸素干凈,我覺得它就是另一個傅春紅的華服,它是我在泥濘不堪的人間的慰藉與遮羞布。
原來賣菜總覺得不搭,現在,我坐在花店里,一襲長裙曳地,精致的發髻,配上若有若無的淡妝,忙時打理鮮花,閑時抱本書看,時而沉思,時而抬頭看流動的云彩,這簡直就是天堂般的生活?,F在我去原來的菜場買菜,感覺換了種身份與視角,對自己的創作也有了不同的思考。興許貼近生活的取材是必需的,只是真正寫作的時候,是否要拉開一段必須的距離才能有好作品?就像激情澎湃時最好不要馬上寫作,沉淀下來的情緒才是最可靠的。我開始新的創作了,就從最真實的生活入手,糅入最真實的情感,那些鸚鵡學舌與東施效顰都被我摒棄了。先是自娛自樂發在微信平臺,機緣巧合之下,竟被一家市刊文學版的編輯看中,在她連續看了我幾篇文章后,居然約請我給她們一個叫“柴米油鹽”的專欄寫文章,我突然想用個筆名,以慶祝我寫作的新生。想起上學時學過李白的一首《怨歌行》: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決定就用這句“花顏笑春紅”作筆名。
想不到我寫得這么順利,開了個頭就一發而不可收,一周寫一篇千字文,很快就寫滿了三十篇,那天報社邀請我出席專門為我舉辦的一個讀者見面會,時間是周五,我以為不在雙休日絕對人少得可憐,可令我想不到的是,不小的會議室居然座無虛席。在我及文友們的認知里,文學在21世紀的今天,在一切向錢看的今天,已經是沒落的貴族,一次一個文友半開玩笑地說:現在走出去哦,都不敢說自己是作家,怕被人看不起……這話先引來了我們的一陣哄堂大笑,笑過后,大家又都沉默了。我時常在書里探究那些偉大的靈魂,我時常在各種文學現場追問造詣深厚的老師,我時常質問自己:文學是什么?文學是什么?它是無用的嗎?自然不是的。可它難道是至高無上、無所不能、無所不包的?顯然也不是。它應該是對生活的矯正和補充,是對人心的撫慰與哺育,對我,至少是這樣。記得文友們講過一個文友寫作的事,在她看來,文學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她每次寫作前都要沐浴、更衣、焚香,這才能坐下來開始創作,滿滿的儀式感。我卻不同,我反而覺得文學不應居廟堂之高,而是普通人能夠與之平視的。我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掏出手機寫,哪怕身邊就是嘈雜的人群,這樣的思維方式可以讓我迅速轉變自己的角色,也為我節省了不少時間。那天讀書會辦得非常成功,熱情的讀者積極與我互動,我們相互交流和探討了很多一直令我糾結不已的問題。我感恩文學帶給我的豐饒與滿足,我帶著好心情回家,我將聚餐打包的菜放進廚房,剛轉身,就被一個大巴掌甩得踉蹌后退,差點打翻了油瓶,我忍住淚水,從凌亂的額發間看見老軍對我怒目而視,他血紅著一張臉,噴著酒氣對我吼:說,又去和哪個野男人幽會了?
在大軍看來,我只要是參加文學活動,就是去和野男人幽會。每當他這樣罵我的時候,我總會做賊心虛地想到和劉副總編在辦公室的那次……我知道那會是我一輩子的污點,永遠也洗不干凈的屎。我不想也無力為自己辯解什么,錯了就是錯了,我只是覺得:人這一輩子,想要永遠做一個堂堂正正、大寫的人是多么的難,再高大、再偉岸的人,誰又敢保從不跌落泥潭……
可我保證,就僅此那一次。我不知道大軍有沒有覺察,他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將自己藏在自以為安全的地方,人間的疾苦他又能體會多少?但我不會還手,即便被他打死,永遠都不會。不只是因為我間接地害他失去了手臂,而是我心疼他、可憐他、愛他,我不忍心……所以我一如既往地蹲下身子抱住頭,等著他急風驟雨的踢打,大軍嘴里不干不凈地咒罵著,一腳踢到我的腹部,鉆心得疼痛使我跌坐到地上,他歪歪扭扭撲上前,將我打包回來的回鍋肉和烤鴨掀翻在地,臭罵道你媽的死婆娘,老子是豬嗎?盡吃你這些潲水,上面不知沾染了多少野男人的口水,我惡心……罵到最后這三個字時,他臉部抽搐扭曲,眼神猙獰,揪住我的頭發猛向前拖行,我將出口的尖叫咬碎在嗓眼,隨著他的拖行眼淚無聲地灑了一地……
次日早晨,我頭皮充血,發根生疼,頭發大把大把地往下掉。第一次,我急切地想剪去這一頭煩惱絲,我真是受不了了呀。曾經,我愚蠢地為大軍考慮:他單手不方便打我,揪頭發卻方便,我就給他留著。我并非受虐狂,而是期盼著有一天,大軍能體會到我的良苦用心,能像我憐憫他一樣的憐憫我。是的,世人皆可憐。
我去剪齊耳短發的那一天,也是我的花店關門大吉的那一天?;蛟S大軍說得對:當你還沒有能力衣食無憂時,也就沒有資格搔首弄姿。也許他的表達是差點兒,意思卻差不多。我去培訓了家政服務員,這個工作或許對于一個收入困窘的家庭來說,更加靠譜一點兒。
李小喬
接到護工阿姨的電話時,我正在公交車上,嘈雜的人聲令人心煩,電話里什么都聽不清。我掛了電話,在下一個站臺下車,改乘相反方向的公交車。我在報社,專職是責任編輯,但也負責一些特別策劃的專訪文章,現在是上班時間,我原本為了一篇專欄文章要去拜訪圖書館老館長,看時間還早,就想先插進一個文化活動的專訪,幸好還沒聯系上人家,就接到了護工的電話,看來專訪是泡湯了,甚至拜訪老館長的事也要兩說了。
急吼吼沖進病房,父親正被護工攙扶著練習走路,兩個多月前,老父親腦溢血偏癱,現在轉到了康復病房,雖然語言功能和行動功能已造成了障礙,估計口齒不清、行動不便將會伴隨著他的余生,不過對于現在這樣的結果,我們都已經非常滿意。畢竟他沒有干脆地棄我們而去,也沒有從此賴在了病榻上,雖然這樣想,可能有不孝的嫌疑,但說真的我不得不感激他,因為他給了我這個為生存打拼的獨生子女喘息的機會。不過當我氣喘吁吁地站在病房門口時,還是非常的生氣,因為老父親并未像護工電話里說的,已經快不行了,反而比前天來看他還要精神。我知道一定又是那個王美芬整出的幺蛾子。
我怒視著王美芬,她只抬眼淡淡地瞥了我一下,又繼續削她手里的那個蘋果。我將包甩到病床尾,攜帶著滿滿的怒氣。
喲喲喲,我家的大忙人來了,快坐下休息會兒。王美芬再度抬起頭來,仿佛這一刻才見到我。看到沒有,這就是我的親娘王美芬,一個裝腔作勢第一名的女人。我懶得理她,就要去接她剛削好的蘋果,她稍稍將手抬了抬,越過我把蘋果遞給了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人。是的,直到這一刻,我才看到我父親病床旁邊的凳子上還坐著兩個人。除了那女人,還有一個年輕小伙子,此時都微笑地看著我,我一下就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原來無意中又當了一回猴子,我的臉刷的就紅了。
喬啊,快喊李阿姨,這是李阿姨的兒子程先生,程先生年輕有為啊,現在是一家4S店的老總……我那具有媒婆潛質的老母親擠眉弄眼,我頭皮一陣陣發麻,雞皮疙瘩一層層地起,真想趕緊挖個地洞鉆進去。已經數不清了,這到底是她第幾次給我張羅男朋友。也不是沒和她開誠布公地談過心,我曾經不止一次深情地凝望著她的眼睛,用因飽含感情而顫抖的聲音對她說:媽,您老人家操心了一輩子,太累了,您該歇歇了……哪想王美芬她根本就不領情,偏咬定我是在咒她死??矗褪沁@樣一個青紅皂白都分不清的人。
接下來我很快就搞清楚狀況了,她口口聲聲喚得親熱的“李姐”,人家只是帶著兒子來看望我父親臨床的伯父,不曉得她怎樣和人攀談上的,并且固執地認為她的大編輯女兒和人家賣車的大老板就是天生的一對,不撮合都對不起老天爺的安排。
說起來,我也39歲的大齡剩女了,身體心理都健康,也并非獨身主義……只是,對于固執的理想主義者來說,還存在一個可遇不可求的障礙。可王美芬她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她只想像所有母親一樣,替兒女挑一樁自己眼中美滿的婚姻,然后開心地等著做現成的奶奶或外婆。這樣的情形其實挺尷尬的,人家過來坐不過是出于禮貌,并不等于就承諾了什么,看她那趕上趟討好的酸樣兒,我都為她害臊。正不知如何脫身,我看到了一個大救星。對,就是傅春紅,雖然她穿著護工的工作服,端著一個痰盂從門前經過,與她之前的任何形象都不搭邊兒,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我籠統地和屋里的人道了個歉,拎著包就往門外沖,不顧王美芬形象盡失地在后破口大罵。果然是傅春紅,她說護工比家政服務員工資要高,她現在很需要錢。我想問她為什么那么需要錢,張了張嘴什么也沒問出來,對于現代人來說,這根本就是個不需要問的問題,在這個商品經濟的社會,誰不需要錢?有誰會嫌錢多?我們站在她的雇主病房門外說話,透過門上方的玻璃窗,能看到一位肥胖的老太太躺在床上,她眉頭緊皺嘴角下撇,一看就不是個省油的主。傅春紅壓低聲音說:除了要求多點,還能應付過來。我問怎么個多法?傅春紅偏頭想了想,她那眨眼的樣子很天真:比如每次吃完飯,她都讓我先嚼兩??谙闾窃僬f話……嗯,她還不許我坐她的床……我聽得睜大了眼睛,這哪里是要求多,明明就是歧視嘛。我不禁為傅春紅抱不平,可看樣子她根本就沒那感覺,原來她依然是那個木訥至極的傅春紅?
正說話間,一個酒醉的男人歪歪扭扭地朝我們走來,我發現傅春紅臉上有了變化,沒等我問什么,男人已撲上前來,揪住傅春紅的頭發抬腳就往身上踢。我哪見過這陣仗,邊喊人邊想拉開男人,可男人力大如牛,臂膀像彈簧一樣堅硬而極具侵害性,我基本無法近身。肢體接觸中,我發現了原來一直披在男人身上的外衣下,左邊臂膀是空的,靈光一閃,我知道他是誰了。我大喊一聲:住手,你還是個男人嗎?這樣欺負老婆。男人聽見我喊愣了愣,陰沉地沖我喊:關你屁事啊!你敢管老子的事……聽見喧嘩,醫生護士和病人家屬都圍了上來,醫生讓傅春紅男人住手,他血紅著一雙醉眼沖醫生“呸”了一口,醫生氣得直發抖,掏出手機就要報警,混亂中兩名保安竄上前將男人的獨臂扭在后背,男人手動彈不得就罵,就用嘴咬,就用腳踢,年輕醫生臉都氣紅了,扶著被撞歪的近視眼鏡喊著他媽的,喝了豬尿就跑這兒鬧事,也不好好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報警報警,一定報警……
傅春紅臉色嚇得煞白,又是一迭連聲道歉,又是祈求,說她男人不是故意的,是喝醉酒才這樣的……求醫生千萬不要報警,她馬上就帶他出去……
年輕醫生正在氣頭上,說無緣無故跑來醫院鬧事,完了就想跑,世上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呢?報警報警……我還不信沒人治得了你這雜碎了……
傅春紅見年輕醫生那架勢急了,腿一軟“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她睜著一雙無助而驚恐的眼睛,臘黃的臉上寫滿了卑微,她用低到塵埃里的聲音說:饒過我們這一次吧……我男人這個樣子,進了看守所他可怎么活……你們各位都是大人,都是高人,都是比我們兩口子有本事有肚量的人,求你們大人別計小人過,大恩大德我傅春紅沒齒難忘……傅春紅顫著聲音說完這番話,還沒等人反應過來,突然“咚”的一聲把頭重重伏到了地上,然后豎起頭,又再一次將頭磕到地板磚上……她的額頭很快就紅腫起來,她的舉動讓在場的每個人都錯愕不已。我呆呆地瞪著傅春紅,仿佛才頭一次認識她。我有時根本就辨別不了對她的看法,比如高中時代的早熟和高見,穿扎染裙的矯情和別扭,討好劉大腦袋時的毫無原則,對文學理想永不服輸的追求,祈求年輕醫生時讓人難受的卑微,以及為了保護老公甘于被世間所有踐踏的情義……
傅春紅,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傅春紅
江老太今年65歲,男人早逝,有個大老板女兒在國外,每月把可觀的養老金打到她的賬戶上。江老太其他大的毛病也沒有,不過是老年人常見病“三高”,過段時間就得到醫院來調調血壓化化血脂降降血糖,照說自理能力是有的,可遠在國外的女兒就愿意讓她請護工,她自己也樂得請護工,開價還不低,也該我運氣好,剛送走一位出院的阿婆,就碰上她了。
頭一次見面,江老太捏著個保健小錘捶大腿,瞇著精明的眼睛從上到下打量著我,在我被她看得毛骨悚然時,突然問我:你抽煙不?喝酒不?我急忙搖搖頭,她這才吐出一句:我可不雇有不良嗜好的護工。我又急忙點點頭。來之前,醫院行政部的囑咐我:這個江老太可不是盞省油的燈,曾經一天之內趕走了兩個護工,要掙到她的錢,可不太容易。是不容易,江老太說先試用我三天,行就留下,不行就走人。這三天里,江老太極盡為難之能事,比如早晨起床我打掃后她會檢查,枕頭上不能有一根頭發,窗臺上白手套抹過不能有一點灰塵,地板拖過后不能留有水漬,給她拿單子、排隊、送檢、取藥手腳得麻利……好在我順利地通過了考驗,可是留下來以后,規矩可就更多了,我吃完飯得刷牙、吃完水果零食得嚼口香糖、她的床不能隨便坐、剔牙得用另一只手捂著嘴……我雖然從事的是社會上最卑微的工作,也有自尊,當我意識到她是在歧視我的時候,還是很激動,先是憤怒與羞恥,繼而是無邊無際的憂傷。我就不明白了,人為什么還分三六九等?世人不應都是平等的嗎?憑什么有錢人有權人就自認比別人高出一頭?可世間的事有時就是這樣,公序良俗無形中已經給約定俗成讓位了,所以世人什么時候變得勢利的,連自己都可能意識不到。
我堅持做了下來,當無盡的哀傷沉到底觸到泥沙之后,仿佛接到地氣,我反而釋懷了,我自問難道我還不夠卑微嗎?從前,當我求著小攤販賣半個蛋餅給我兒子的時候,當我從兒子存錢罐里找一元錢乘公交的時候,當我蹚著渾水上菜的時候,當我和著雨水和汗水吃飯盒的時候,當我被大軍揪著頭發暴打的時候……我又有多少尊嚴可言呢?自此我懂得了,人活著尊嚴固然重要,然而它可能更是一個體面的人的門面,生而卑微的人,首要的是活著,尊嚴得靠后了。
我以為江老太就是那種靠踐踏別人尊嚴,以提升自己尊嚴的人。我和她的交會,永遠只可能是雇主與雇工的利益關系,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卻讓我對自己的淺薄大為鄙視……
那一天大軍又喝多了,跑到醫院來鬧事,醫生氣憤得要報警,我怕大軍被公安抓走,無奈之下跪地求饒,真的,我什么都顧不上了,只祈求可憐的大軍不要被抓走,他只有一只手臂,要是去到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他就是挨打,也只有一只手護著頭,一想到他那灰頭土臉可憐巴巴的模樣,我的心就扯疼……我不停地搗著頭,整個人暈暈乎乎的,像是在夢里,眼前的一切都離我遠去。這時候,有個聲音大吼一聲,闖入了我的夢境,抬眼看時,只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舉著拐杖朝大軍脊背打了幾下,嘴里還罵道:你這不知死活的東西,喝了豬尿跑媳婦工作的地方瞎鬧什么呢?你是想讓媳婦丟了工作嗎?曉得不?有本事的男人都是忍著給媳婦打的,那叫肚量……我強睜著脹痛的眼睛定睛一看,是江老太。一聽江老太這話,緊張的空氣突然像繃緊的薄膜被劃了一刀,哧哧往外漏氣,氣氛松了下來,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已經有和事佬喊散了散了,都散了,影響醫生工作了……人群漸漸散去,只有年輕醫生還緊繃著臉,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老太將拐杖往地上“哆”地一杵,板著臉沖年輕醫生喊:咋了?要不,我給咱們市公安局長王正打個電話,讓他大領導親自來過問下這個事?江老太邊說邊去掏手機,年輕醫生這下緩過了神,忙說算了算了,那那誰,趕緊走人……江老太給愣在一邊兒的我使個眼色,我掙扎著趕緊起身,扯著大軍就往醫院門外奔……
之后我問過江老太:您老人家是不是和市公安局長王正特熟?
看我一臉崇敬又羨慕的眼神,江老太學年輕人“切”了一聲,說:誰?不認識。
那你怎么知道人家名字?還要打電話?
嗐!你都不看電視的嗎?當地新聞《警方報道》不是經常出現嗎?誰還不曉得我市公安局長的名諱……
我一聽,忍不住大笑,江老太也開心地大笑起來,就是在這一刻,我突然喜歡上了這個刁鉆有趣的老太太。我仔細回想之前她苛責我的一切行為,誰說不是自律律人呢?她讓我所做那些,不過就是為人該有的禮儀,她教我自尊自愛,在尊重別人的同時也贏得別人的尊重,以往的我怎么就那么狹隘呢?難怪文章寫不好!都說文學即人學,洞察不了人性的真相,不能換位思考,也就解密不了復雜人心的真相,老太太真是給我上了非常好的一課。
李小喬
第二個周末,我特地買了幾十塊錢一斤的陽光玫瑰葡萄,這種原產地歐洲的貴族葡萄工薪階層一般舍不得買,我也只是偶爾稱半斤嘗個鮮,或者就像這樣用于目的性很強的應酬。我給傅春紅的老太太雇主買這么貴的禮物,無非就是想多和傅春紅聊會兒天。不過說實話,江老太太最后那波神操作,我是真心佩服的,這也讓我反省自己之前對她的看法是否有失偏頗。
一天噴兩次吧,活血化瘀效果很好,你不心疼自己,沒人會心疼你。我瞥一眼傅春紅磕瘀青的額頭、被男人踢得走路一瘸一拐的腿,扁著嘴,把一盒云南白藥氣霧劑拍到她的手上。不用避諱,與其說我生她男人的氣,不如說我更生她的氣。我氣她不離婚,氣她養個啥事不做只會喝酒打老婆的混賬男人,我氣她的忍辱負重,氣她對于苦難麻木的感受力……傅春紅猶豫地接過去,謝謝兩個字說出口時已經哽咽,但只是一瞬間,她便恢復了正常,她咧開大嘴笑,牙齒白得像白糖,一道又一道彎彎的眼角紋比畫出來的還好看。
我問她男人為什么打你?
嫌我賺的錢不夠他打麻將……還有……傅春紅話說一半,突然吞吞吐吐起來。
還有什么?我逼問道,心想這個男人可真作,一只手還打麻將。
嗐……還懷疑我老參加文學活動是去和野男人幽會……傅春紅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無奈地一笑。
這這……嗐。我一跺腳氣得說不出話,我想說勸她離婚的話,忍了忍還是沒說,俗話說:你永遠也叫不醒裝睡的人。
一時冷場,可傅春紅還是說了,她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想問我為什么死心踏地跟他的問題,因為是我欠了他……傅春紅告訴我,她男人本來在當地建筑工地做泥瓦工,因為總掙不到錢,爬高上低還危險,傅春紅就提議男人上廣州那個傳說中遍地黃金的城市打工,為了掙到錢,本來沒有什么遠大理想的男人聽老婆的話遠走他鄉,去到廣州五年,輾轉打過好幾份工,雖辛勞,卻也賺到了一些錢,男人本來打算再多存一些錢,就把傅春紅和兒子都接去,只是人永遠不知道意外與明天哪個會占上風,三年前,老公在玩具廠上工時,不小心被裁斷機打掉了左手,一個變故,什么美好都幻化成了泡影……
如果不是我在乎他賺的錢少,如果不是我勸他去廣州打工,他根本就不會失去一只手,更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傅春紅將頭深深地埋下去,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卻能看到她身體在不能自已地顫抖。我倆坐在院里的長條椅上,是深秋的時節,金燦燦的銀杏葉被微風召喚,一片片地落到地上、長椅上,有一片還掛在了傅春紅的發髻上,搭配她低垂的眉眼,有一種難言的日本式物哀,我突然有點莫名的傷感。
既然離不了婚,也不能報警,為什么不找居委會或婦聯調解?再不行,你也可以反抗啊,為什么甘心就這么一次次地挨打?同為女人,我有切膚的物傷其類之感。
看我這么激烈的反應,她有點吃驚, 她說她不反抗,是因為她不想變成潑婦。
傅春紅被家暴時不反抗,原因是她不想變成一個潑婦!這話令我震驚至極,她這話再一次刷新了我對她的認識。這一刻,這個一度讓我看不起的人,這個一直在夾縫中生存的女人,讓我想要淚目。
這畢業后二十年的所謂奮斗,這一直向所謂“上等人”“優雅人”標準努力的付出與掙扎,此刻在傅春紅這句平常的話面前,顯得格外的矯情和虛偽。我無地自容,是因為這話太真實太樸實。
高中時,我的學習成績是老師和家長交口稱贊的好,他們給我定的目標是諸如清華北大等名校,然而那只是別人的理想,我只想上一個可以點的中文院校,今后可以選擇一個與文學沾點邊兒的職業,當然,如果實力允許,能夠在數一數二的名校讀我喜歡的專業,肯定是一大樂事,然而十全十美的好事只存在于電影電視劇里的情節需要,我最終上的是省內的一所一本院校。畢業后我如愿考上了心儀的報社,成為專副刊中心的一名編輯,一切似乎剛剛開始,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美好。我每天都與我深愛的文學耳鬢廝磨,卻越來越有了意淫的懊惱,自中學就持續的文學創作一度被我擱淺,我像一條渴水的魚,喝進的都是鹽水,越喝越渴。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極度諷刺的是,曾經令我鄙視的傅春紅,那樣一個與優雅無緣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明確地知道。傅春紅是我們高一時的插班生,我至今記得她第一次進我們教室時的情景,她扎著一條又粗又長的大馬尾,大眼睛,闊方嘴,走進來時,大馬尾隨著她走路幅度左右擺動,一笑就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容極具感染力。她是個陽光大方的女孩子,對人真誠和氣,很有人緣,除了成績差一點,我實在找不出她還有什么缺點。她和我們一起上學,一起談心,一起玩耍,只要是與學習無關的活動她都會不知不覺地成為我們的首領,我不知多少次偷偷觀察她,臆想中將她的沉穩干練毫不客氣地移植到我自己身上,當然,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會很仗義地將自己的好成績移位到她身上,我常想,如果這個傅春紅,再加上好成績會成為什么樣子?但只是這樣假設一下,我都有點受不了,我覺得那樣她恐怕會翻天。于是我很不客氣地將借與她的榮光收了回來。作為一名學生,沒有好成績加持結果就會淪為塵埃,高考成績出來,她自然名落孫山,或許成長中的我們,每個階段都會被不同的光亮吸引,后來我總結出,高中時傅春紅對我們的吸引只緣于我們的幼稚無知,一旦我們走出去,看到更廣闊更精彩的天地,就會對連一個最差的大學都考不上的人不屑一顧。這可能就是所謂的人往高處走,于是,我們考得好的同學一個個攀了高枝,對往低洼里流的傅春紅再也看不上一眼。
與程先生交往了一個多月,總體還覺得可以,他是那種對女士非常尊重、非常注重細節的人,比如他會在女士上車時先行打開車門,用手護在女士頭頂,會在用餐時拉開餐椅,會在刮大風時拉起西服一角,為女士擋在風口處……如果說開始的交往只是為了應付王美芬,慢慢的我有了想正式交往的想法,我甚至偷偷想過有一天成為程太太的生活。我想那時候我肯定還是會爭取上班的權利,雖然目前的工作已離我曾經的文學理想相去甚遠,它褪去了浪漫的外衣,呈現出最真實的狀態,當然也是最殘酷的狀態。然而,我卻不能舍棄這根雞肋,它不只是雞肋還是根,即便它已扎不到泥土深處,即便它只是被一瓶凈水供養。我需要它給我幻像,多年來,我已成功地從一名寫作者變成了編輯者,唯與文學沾上丁點兒關系我才踏實。
我還偷偷想過,如果程先生向我求婚,我得先裝裝樣子,適時拋出繼續上班的條件。我這樣認為是有依據的,程先生不止一次若無其事地說過,他理想的婚姻家庭最好是男人在外面打拼,女人做全職太太全職媽媽,男主外女主內是他認為最合理的“婚姻合作方式”。沒錯,他說的就是“合作”兩個字,雖然這可能是最真實的婚姻結構的真諦,我聽起來還是不太舒服,我情愿他只說“婚姻結構”,因為一旦涉及“合作”,就更多的與公事公辦有關,與感情沒多大關系了。很多人,特別是女人,多數時候不就是依靠自欺欺人活著嗎?現實生活的質地太硬,我們需要軟來調劑,就好比硬板凳要搭配軟墊子。作為一名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我能控制住自己的理智,我甚至自以為是地認為,這對我接下來有可能的談判埋下了有利的伏筆,既然是合作,就有談判的可能。一切都似乎按既定計劃進行,我已可以“程太太”自居了。
這一天還是來了,紳士風度的程先生終于向我求婚,但他說出的那一番話差不多能把我震死。他把我帶到高空茶室,因為我告訴他今晚有流星雨。想象著在浪漫的星空下,空中樓閣中的求婚,我第一次覺得王美芬歪打正著做對了一次。只是美好總是短暫得讓人措手不及,程先生說:經過這段時間的了解和相處,我覺得我倆很合拍,你適合做我的妻子……凌虛的窗外,一顆顆流星輕盈地劃過天際,照亮了幕布一樣漆黑的夜空,窗內,程先生在四十層高空茶室單腿下跪,雙手將一捧玫瑰捧到我的面前,玫瑰花心里放著一只玫紅色緞面的戒指盒。我屏住呼吸,興奮得快要窒息。程先生又說,你先別忙著表態,我還有話。我從未有過那么溫柔地點點頭,想著剛剛程先生奉獻的是糖,接下來還有蜜……
剛才說的是你適合做我的妻子,可我還不知道我適不適合做你的丈夫。因為……我還有一個女朋友。
啊?
是這樣的,和你交往之前我有一個女朋友,她是網紅主播,但家里不喜歡,希望我能找一個有穩定正經工作的妻子……我是說,結婚后我會好好對你,但請你不要干涉我和她的事……你能接受嗎?
我激動得熱淚盈眶,將一杯咖啡潑到了他的臉上……
每天早晨我都準時在6點鐘起床,穿著跑步服,順著美麗的澈湖晨跑七公里左右,大概需要五十分鐘,加上跑前熱身和跑后拉伸的十幾分鐘,總共一個多小時,完了回家沖個澡,簡單地吃點低脂健康的諸如水果牛奶麥片之類的早餐,7點40分出門,乘半小時左右的公交車,下車后步行十來分鐘,保證在8點半以前坐到我那1.2平方米的辦公桌前。
然后泡一杯紅茶或花茶,在茶水的氤氳中、新一天油墨的清香中,開始我覺得充實的一天。身邊的朋友、同事、親戚都一致認同我的自律、毅力與堅持,但其實以前我不是這樣的,我曾經是萬事不忌的吃貨,隨性的游戲者,我喜歡吃的燒烤、火鍋、巧克力、奶油蛋糕、酸辣粉、火雞面、肉包蒸餃、各種零食……各種各種的高碳水高糖高油和垃圾食品從來也沒有缺席過我的餐桌,甚至通宵拼酒K歌、熬夜刷手機、主動要求加班都是家常便飯。主動要求加班并非我有多敬業,而是每當焦慮失眠時,看看稿子改改稿,與文學更接近的時光讓我覺得還沒失去理想,我告訴自己還能在無限的追逐與迷茫中找到一個平衡點。就這樣,我很快從剛畢業的窈窕淑女義無反顧地向土肥圓大軍進軍。這幾年,隨著年齡增長,脂肪肝、高血脂癥、頸椎肩椎炎等疾病結伴欺上來,我已被亞健康侵襲得體無完膚,我每天都處于對美食的欲望及抵抗、饕餮帶來的享受和快樂、罪惡的自責的無限惡性循環的漩渦中,無論哪一種狀態,都令我異常痛苦。我痛苦的根源是因為失衡,原本對食物的欲望應該與對美的欲望類似,應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都應該讓人愉悅。然而肯定是什么方面出現了問題,我已無法處理好最平常的情緒。我急需將自己打破,重新捏一個我。于是我從一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生出了現在這個新的我。
但我不知道,這個我是不是真實的我。
傅春紅
這段時間大軍變了很多,我有不好的預感,總感覺要出事,又不知道究竟會出什么事。大軍變得沉默寡言了,也不太對我動手了,很多時候就一個人呆呆地坐著,盯著窗外的那一排梧桐樹發愣,叫他也沒反應。
月底領了工資,我特意割了肉、買了好酒,我準備讓大軍好好喝次酒,以往他就這樣,高興了喝酒,不高興了也喝酒,無論高興不高興,只要有酒,他總喜歡把自己灌醉,灌醉后他就管不住自己,就愛對我動手。只是這段時間,他很少喝酒了,我覺得他好像在有意地克制自己,但他臉上茫然無措的表情讓我害怕,我情愿他臉上還是陰郁的表情,甚至寧愿他喝醉了再打我一頓……至少這樣我知道他是正常的,雖然這樣想我可能已經不正?!?/p>
桌上擺著大軍最愛吃的麻辣回鍋肉和烤鴨,云南小蕎酒的酒香彌漫在空氣中,大軍說過,這款酒是用糧食苦蕎發酵,既有清香型白酒的特色,也具傳統小曲酒的風味,酒香濃郁入口綿長……我知道這是嗜酒人的說詞,事實上喝酒傷身也是不爭的事實,只是我明白,對于大軍來說,精神上的傷痛或許遠遠勝于酒精對身體的傷害,如果酒精能讓他忘卻或減輕一點痛苦,我愿意。
大軍若有所思地端起酒杯,淺酌了一口,四四方方的小木桌我倆各占一頭,大軍朝著墻壁,我對著窗戶,夕陽已經落到了山頭,像是暮年的老人,滄桑而慈愛的目光打量著人間,我正發愣,大軍起身給我拿了一個酒杯,倒滿一杯酒給我,大軍自顧舉起酒杯,“砰”一聲與我的酒杯碰一下,對我說:春紅,你跟了我這么多年,好日子沒讓你過上一天,反而還,還經常欺負你,今天這杯酒,算是我給你賠個罪,希望你不要怪我……這杯酒我干了,你隨意……大軍眼角有點紅,喉結上下滾動著,脖頸兒一仰,一杯小蕎酒已經進了肚子。
我呆在桌前覺得都不會呼吸了,結婚二十年,大軍從未對我說過類似的話,這溫情的話卻讓我聽得頭皮一陣陣發麻。大軍,孩子他爸,他到底是怎么了?
我放下酒杯,剛要張口說話,大軍示意我喝酒,從來不沾酒的我不知哪里來的豪氣,學著大軍一仰脖就把酒喝干了,又苦又辣的滋味立馬從心里燒出來,直燒到我的眼睛和臉頰,我朦朧著眼,噴吐著熱氣,我有滿肚子的話想對大軍說,我說大軍,你今天能說這個話,我實在是沒想到……我倆風風雨雨走過了二十年,從一無所有到現在至少有了一間遮風避雨的小窩,兒子也如愿考上了大學,雖然過得不富裕,但也知足。我知道,因為……打工出意外的事,你一直都怪我,是,你怪我沒錯……但不幸已經發生了,也過去了這么多年,我們,剩下的日子,我們能不能好好過……我一口氣說完,從大軍手中搶過他剛斟滿的一杯酒,一仰脖又倒進了肚子,我喘著粗氣,用血紅的眼睛瞪著大軍,那是逼他表個態,其實他剛才說的那番話基本也就算表了個態,至少是反省了自己不對的地方。但女人就是很奇怪的動物,有時可能一個大問題藏在心里一輩子都可以不過問,有時一個小問題就要追根究底搞得剝皮挖心。這一刻,我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大軍能明確地告訴我:余生他會和我好好過下去。
你就說句話,大軍。我嘴里噴吐著熱辣辣的酒氣,直勾勾地盯著這個男人,我的男人。三年了,整整三年,我不敢這樣大聲對他說一個字,這三年我活成了鴕鳥,把頭深深地埋進了羽翅,把個難看的屁股暴露在了外面,只要傷害不了我的要害部位,其他無關緊要的部位遍體鱗傷又怎么樣?活著,就是哲學,活著,就是王道。
你讓我說什么?大軍開了口,語氣卻冰冷,冰冷得結出了冰凌。
說你會和我好好過下去,說我們再也不鬧了,不再傷害彼此了。我立起身,椅子被推動,尖銳的“嘎吱”聲刺破夕陽余暉照耀下的小屋,氣氛不安起來,大軍“呼啦”起身,椅子更響地被撕裂著,他說:你無不無聊?他的聲音不大,卻包裹著一道惡狠狠的力度,說著就要走。
我急了,上前堵住他,他低吼:你給我讓開,別逼我出手。大軍瞬間恢復了從前的模樣,逼視著我的眼睛露出可怕的猙獰。
不讓……我牙一咬,開弓沒有回頭箭,今天無論如何都得說清楚了。
好,看樣子你還是欠揍,看我不打死你……大軍舉起巴掌就要呼下來。
打啊,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我把心一橫,就無畏地迎上去。心里憋了一股狠勁,我這樣不被男人疼愛的女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一次給這個冤家打死了,再無掛礙。
我與大軍的臉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我從他瞳孔中看見了自己同樣猙獰的臉,這張臉讓我不寒而栗。我問自己,你一直用盡全力保存的優雅呢?你即便跌落泥潭也要掙扎著不讓臉沾到泥水的心性呢?沒有了,對,沒有了,這一刻,對我來說,似乎只有大軍的承諾才是永恒的。
可是大軍沒再說話,他冷冷地又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轉身往門外走去。
李小喬
傅春紅還是出事了,確切地說,是她的男人出事了。
男人午夜醉酒回家,橫穿公路時被一輛超速行駛的微型車彈向空中,又重重地彈回地面,一條右腿在這個拋物線抒情繪畫的過程中消失了。
我無法體會一個人一再失去身體的一部分是什么感受,這種一點點的被剝奪,一點點的失去,相比一次性被剝奪的蝕心與恐懼,哪一種更接近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或者說輕?我一再以為,重是相對于心靈的折磨,輕是由于身份的喪失與被替換的迷惘,或者更接近精神層面?傅春紅男人的事情,最初是在朋友圈看到的“某某籌”捐助,里面有傅春紅男人血淋淋的斷腿照片,雖然打了馬賽克,還是令人毛骨悚然。上面說醫治加義肢需要10萬元,我看了下目前籌到的數目,三分之一都不到。我決定幫幫傅春紅,雖然明白自己的能力實在是有限。
傅春紅說,那可惡的肇事司機,撞了人不管還逃逸,簡直就是沒有人性。說這話的時候,我倆站在病房的過道里,隔著闊大的玻璃窗,看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療的她的男人。她說但凡肇事司機還有點良心,及時將她男人送醫院,男人可能就不會截掉這條腿……傅春紅看起來憔悴極了,兩個深重的大眼袋就像掛起來晾曬的魚鰾,眼里盛滿了無邊無際的困惑與無奈。即便她多么痛恨害她男人失去腿的肇事司機,也似乎在用激烈的言辭罵他,語氣卻是平緩的,甚至可以說是優雅的,我知道她在克制自己的情緒不至過激,就相當于她面對男人的家暴時不愿還手的態度,生活的電閃雷鳴和棍棒相加使她像一只將頭藏在翅膀中的駝鳥,只要能生存下去,即便丑陋的屁股暴露在外面,即便喪失了尊嚴,也沒關系,只要保住了對生活的渴望,就可以繼續追求夢想,那就是值得的。而這點極度克制下的殘存優雅,就是她堅守的最后一點點自尊……
我給傅春紅寫了求助的新聞報道,發在社會新聞版塊,同時還推送到網絡版,之后我又轉發了幾個流量不錯的網絡平臺,目的是擴大傳播面積。數據化時代大行其道的現如今,網絡比紙媒傳播及反應都占據了太大的上風,在我們報紙發表的目的,只因它是權威的政府機關報,還享受著財政差額撥款,用這個名頭發布的捐助信息,不但保證了真實性,還無形中具有了呼吁的力量。我的打算是做一個系列報道,只要有人捐款就及時發布后續報道,原來我們做過類似的,效果很不錯。不斷的刷新露臉和愛心接力,會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的氣場流。然而我的計劃很快就落空了,第二條捐助的后續報道根本就發不出來,原因是劉大腦袋不樂意了,他將稿子很隨意地擲在桌上,用幾近調侃的官腔對我說:小喬啊,我們社新版關注民生民情是沒錯,但一定要注意一個“度”的問題,啊,一個堂堂的政府機關報,總不能一直做慈善事業,那會惹人笑話的……啊,我的意見呢就是這個事適可而止了,反正網上已經發布了那么多,信息量已經夠大了。
我張張嘴,齒舌僵硬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原來注冊過一個微信公眾平臺,主要是分享國內外優秀的文學作品,粉絲關注量還不錯,這之后凡有捐助信息和傅春紅男人病情進展情況,我都會第一時間在平臺發布,我將傅春紅對男人的情義、兩人的故事寫出(當然作了一定的藝術加工,主要是隱瞞男人的不堪)贏來了廣大網友的關注和共情,不久后累計捐款達六萬多元,加上傅春紅“某某籌”的捐款,剛好夠她男人手術治療費用及義肢費,直到這時,傅春紅和我才算松了一口氣。然而我知道,傅春紅這口氣肯定是松不到底的,她之前告訴過我,男人工傷只賠償了五萬塊錢,早被他喝酒打麻將揮霍光了,這三年,男人什么事也不干,她一個人掙的錢不單要負擔她和男人,還得負擔孩子上學生活的費用,入不敷出,根本就沒攢下什么錢。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別急,現在的燃眉之急總算是解決了,相信以后會越來越好的。我真心希望傅春紅一家能好起來,但心里明白,現實的殘酷更是事實。
我還等著讀花顏笑春紅的柴米油鹽專欄呢。我鼓勵地對她抬抬右拳頭,表示加油,她對我輕輕一笑,眼睛亮了一下,略帶羞澀。
逝者如斯夫。
轉眼又到了年底,我與程先生的事王美芬早就知道了,她先是當著我的面用最臭的話將程先生罵了個狗血淋頭,以此掃清自己看走眼的嫌疑。后見我用如刀的眼光切割著她,便知趣地住了嘴。自此王美芬再也不敢摻和我的婚姻大事,我就此清靜了好長一段時間。只是她聽見誰誰誰家兒女又喜結良緣了、誰誰誰家又抱小孫孫了,總免不了在我面前唉聲嘆氣,對于這個,我只裝聾作傻就行了。
午夜夢回,我也會莫名其妙地羨慕傅春紅,羨慕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我羨慕她經歷了那么多的人間不幸,居然仍頑強地保有愛的能力——愛人,愛理想。而我類,卻似乎早就遺忘了愛為何物……
不僅如此,我們甚至不敢再去抗爭與追求,想到這里,我就血脈賁張,我就深深地感到悲哀。
我有時特別渴望做一件事情,一件夸張的或者是違反規則的事情,至少是可以明確代表我個人意志的事情,我企圖依靠這件偉大的有骨氣的事情為我揚眉吐氣、撥亂反正或是沉冤得雪,雖然我不知道這是一件什么樣的事情。
這件事情終于還是慢慢地呈現在了我的面前,專副刊中心改版后,新推出一個叫“人間”的專欄,準備約請生活閱歷豐富、文筆老辣又不失幽默文風的作者來寫,我一聽便知道這個人非傅春紅莫屬。下午的推薦討論會上,其他編委提了幾位當地活躍的小作者,當然提得最多的還是劉大腦袋最近熱捧的一個“美女作者”,劉大腦袋一聽到“花花”這個筆名就喜笑顏開了,他瞇縫著綠豆一樣的小眼睛,短胖的手一下下拍打著大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他打著官腔慢悠悠地說:啊,我們就是要廣納博采眾議,這樣的氛圍就很好啊。每一位編輯都應該具備一雙慧眼,就是要發現優秀的作者才有價值。比如剛才大家提的女作者花花就很好,她是我們報紙最近大力推介的一位年輕優秀的作者,她的文筆優美、用筆精致,小事情里見大感悟……如果各位老師沒有其他意見,我看不如就定她了……這時會議室里一陣附和聲,不知哪位同仁覺得還差點氛圍,帶頭先鼓起了掌,我感覺拔涼的心里突然升騰起一股悲壯的豪氣,我“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用洪亮的聲音說:劉副總編,我提議用傅春紅,以我對她文風和作品的了解,以及對她生活經歷的了解,個人覺得她更適合“人間”這個欄目……我的話還沒說完,拍掌的訕訕地放下了巴掌,劉大腦袋僵在肥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我被叫到了劉副總編的辦公室,他關門的動作帶著一股怒氣,他拉著臉質問我:小喬,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意見?。咳绻芯椭苯犹幔?,我們黨是提倡批評與自我批評的……但是呢,堅決杜絕把情緒帶到工作中來,對不對啊……
我知道我們的劉大副總編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因為自劉大腦袋被提為副總編以來,基本就沒見到直接反對他意見的,非但不反對,溜須拍馬的還比比皆是,我以往又何嘗不是呢?以他的一家言為圣旨,生怕一言不和就給自己套上了一雙硌腳的小鞋。但這一刻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就不相信,一份堂堂正正的黨委宣傳部主管的主流報紙,就被這些害群之馬壟斷了,如果這世上失去公義,代表最普遍民意的人民失去話語權,還談什么民主……
我從進門就沒坐下,因為明白這將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惡戰,這一刻,我與劉副總編一人各占長桌的一頭,手杵長桌,怒目而視。我將之前準備好的,傅春紅在那家市報發表的 “柴米油鹽”專欄文章做了個剪輯簿,此時扔給了劉副總編,我讓他好好讀讀,什么才叫好文章,什么才叫真才情。
劉副總編壓抑著滿滿的怒火,將剪輯簿拿起來翻看了一下,隨后“啪”一聲用比我更重的聲音扔在桌上。我知道這個劉大腦袋,根本就沒有好好看,他的目的只為敲山震虎。
我就搞不懂了,你為何這樣下死本地幫那個女人,值得嗎?劉大腦袋與我對峙中,無奈而不解地問。
我不幫誰,我只站在公義這邊。我用從未有過的鏗鏘語氣回道。
劉副總編那雙綠豆小眼睛定定地看了我半天,一口氣泄了下去。
傅春紅男人后期恢復得非常好,我去她家里探望過兩次,已經可以安裝義肢了。男人長著瘦長的臉頰,看見我有點羞澀,可能是想到去醫院鬧的那次了吧,精氣神卻很不錯。我故意當著他的面問傅春紅:有個人最近有沒有欺負你啊?有的話可一定要告訴我,我會為你打抱不平的。兩人都笑了起來,傅春紅說:他不敢,他現在聽話得很。臉上帶有少女般的嬌羞。男人馬上附和說:對對,我現在哪敢欺負我們家的大作家啊,哈哈。
傅春紅住的是老式單元房,五樓,沒有電梯,男人上下都少不了傅春紅幫忙,聽說后來義肢使用熟練后,可以自己用剩下的單手拉著欄桿自由上下樓梯了。我一直暗暗為傅春紅慶幸,男人沒有癱在床上就是對她的體諒,這就如同我對老父親的感激一樣。為了維持這個家,傅春紅現在打了兩份工,除了護工,傅春紅有時還做家政,幫人家打掃家庭衛生、幫獨居老人做個飯……通?;氐郊乙呀浭峭砩掀甙它c鐘了,又要忙著做飯和照顧男人,而她的文學創作,就只能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無論寫到多晚,第二天她又得早起上工。如此繁重的工作和勞動,我實在想象不出,是什么力量一直支撐著這個不再年輕的文學中年,用她殫精竭慮的精神執著地前行在追逐夢想的路上……
傅春紅的“人間”專欄寫作十分順利,寫的都是自己行走在人間的種種,真實、感人,卻并不凄楚,幽默風趣的筆調相反還給予讀者一種豁達的力量,喜歡她的讀者越來越多,他們甚至自發建了平臺和群,專門討論交流她的作品。我以為她會越來越好,無論是在人間的生活,還是人間的寫作。我覺得從某種程度來看,傅春紅就是我抵達精神夢想的替身,我把自身受限的、所不能的,都期許給了她完成。
你認識傅春紅嗎?或許她是你,是他,也是我。
傅春紅
噩夢真的應驗了。
挨千刀的大軍自殺了。不,應該說又自殺了。這是當我看到他的遺書時才被震到的事實。和我喝酒后沒幾天,我那晚在醫院陪護病人沒回去,得到消息,已是第二天上午。就在離家不遠的一條僻靜小巷道里。等被人發現時,尸體都快僵硬了,據法醫鑒定,凌晨5點左右吃的毒鼠靈。我接到消息趕到小巷道時,遺體已被拉走,警察在事發地點拉了警戒線,在土墻附近,一個白線圈成的人形突兀地貼緊地面,上面散布著土灰。那是陌生又熟悉的人的形體,我甚至能聞見他混合著酒精的氣息。我的心絞痛起來……從地面延伸而上的土墻,留下了他無數深刻的抓痕,想象得出他的指甲一定血肉模糊,指甲蓋都掉了一大半,想象得出,他死前是有多痛苦……
他的上衣口袋留有遺書,還有一張銀行卡,遺書里的話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他說自失去一條手臂后,他活得就是個行尸走肉,他走不出這個噩夢,酗酒和賭博不過是他麻痹自己的手段而已。三年來,他一直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卻苦于沒有勇氣,直到那晚醉酒給他壯了膽……在最后迎向車輪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解脫了……可是為什么他媽的要救他?不知道救回的是他更加殘缺的身體和更加痛苦的靈魂嗎?這相當于一刀一刀地剮他的肉……
他說他曾經非常痛恨我,如果不是我讓他去廣州打工,他就不會失去寶貴的胳膊,就不會成為受人歧視、什么都做不了的廢物,為彌補平衡,所以他經常打我,他要讓我明白:做錯事是要付出代價的……可是他現在終于明白了,我是個好女人,這一次的選擇,不是因為恨我,而是愛我,他不能再讓自己無用的病體拖累我……其實當初玩具廠給的賠償金五萬元他只揮霍了三萬元,另外二萬元他一直存在卡里,現在拿出來,卻是給我出書用的,他知道我這個憨女人一直有這個夢想……
最后他說,他不在家里了斷,是想給我留下一個干凈的家……
看到這里,我長久地沉默,之后癱在地上抱緊了胳膊,將頭深深埋進膝蓋。深深,深深的,像一只掉落冰窖的駝鳥劇烈地顫抖著,我失聲了。
李小喬
人間的事,從來也不可能去導演的,所有發生的一切,每一步、每一環都是獨一無二的原創,也正因為此,沒有人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么。這說不清楚是生活給人驚喜的善意,還是給人驚嚇的惡意。
時間很快就到了春節前夕,處理好老父親的喪事,我開車將母親送回家。母親住在古城一帶,距離我的新城區租屋有十來公里。我的標致308是按揭,當初權衡買車還是買房時,我天平的砝碼偏向了車子,我不愿承認是啃老族,可事實首付的確是兩老幫我付的。說不清我的選擇是對是錯,也不想根究我哪種選擇更接近虛榮一點。個人太渺小了,無論是傷悲還是喜悅,混入巨大的人群就算不得什么,同樣的,當個體的欲望匯入集體的欲望洪流時,你很難分清自己作為幫兇的罪責有幾分,你不過是昏昏然被洪流裹挾著,隨波逐流。汽車沿著通往古城的二級公路平穩行駛,路兩邊,遠處,是大片的田疇,近處是苗圃。剛過大寒,茶花、杜鵑、松樹、扁柏、云杉……所有的植物都像凝固了一樣紋絲不動。一群灰鴿從灰蒙蒙的天空飛過,無聲無息的,像是默片。場景配合著心緒,一路上,我和王美芬都沉默著。往常瞬間就能到的路,仿佛開了幾個世紀。兩老住的是小院落,開了門,小院空空蕩蕩的,安靜的小天井里,橫跨半空的白尼龍線繩上,一眼就能看到父親那塊墨藍方格的洗臉毛巾,我和王美芬的眼淚又無法自控地下來了……安頓好母親,我打算回去取點東西,搬回來陪母親一段時間。老父親是突然間就不行的,當時一家人還吃著飯,我還說了個云南人進大城市由于方言引發的笑話,老父親樂得呵呵呵的,下一秒,人就不行了。無論是誰,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生命的車輪何時戛然停止。
可臨出門,王美芬卻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惶恐地說:你要去哪里?我細細打量著這個大半輩子以來,一直很強勢的女人,此時,她精致的眼線下卻是迷茫無助的雙眼,多少年了,原本一直橫亙在我們彼此之間的堅硬的東西一點點瓦解,我的心柔軟起來。此刻,她不是那個氣勢咄咄的王美芬,而是孤獨脆弱的老人,是我李小喬的老母親,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之一。我輕輕拍拍她已顯蒼老的手,說:媽,等我。
我沒開車,我想走走,我漫無目的地走到古城街頭,呆望著清冷的寒風里,匆匆趕路回家的人,也有急切地想從家里逃遁出來的人,人性浩渺而深不見底,我不能也不想看懂,我只想珍惜所能珍惜的,爭取所能爭取的……
春節后沒幾天,我收到了傅春紅新書發布會的邀請函,翻開一看,書有幾個娟秀的鋼筆字:獻給人間。
馬碧靜 女,云南大理人。曾用筆名阿伊莎。2004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見于《民族文學》《大家》《四川文學》等刊物,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百家》等選刊選載。短篇小說《宰牲》獲云南省第二屆金盾文化獎,短篇小說《美容師》獲第二屆馮夢龍杯全國短篇小說征文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