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釗
【導 讀】《生態美學引論》是曾繁仁、程相占主編的“生態美學研究叢書”中的一本,充分展示了作者如何在與國際知名美學家阿諾德·伯林特、艾倫·卡爾森、李澤厚等人進行學術論辯的過程中構建生態美學,提出生態實在論、文弊、生態智慧C、自然的自然化、身—心—境三元論美學范式、生態魅力等一系列標志性概念和理論命題,為生態美學貢獻中國話語。該套叢書既區分了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之異同,又展示了中國生態美學與西方生態美學之區別,能夠讓讀者充分感受到中國生態美學因其獨特性而成為國際美學的有機組成部分。
由曾繁仁、程相占主編的“生態美學研究叢書”于今年5月正式出版,該套叢書共有三本,分別是《生態美學引論》(程相占著)、《西方生態美學史》(程相占等著)、《環境美學概論》(程相占主編)。本文試圖在這套叢書的整體框架中評述程相占所著《生態美學引論》。
該書主要由作者自2013年以來發表的關于生態美學的22篇文章整合而成,但它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論文集,因為它重視各篇文章之間的內在邏輯和整體系統性。作者在統合文章脈絡的過程中,在各章節之間做了許多銜接工作,使得閱讀更加順暢。由于每一部分都是為了解決一定的問題而寫成,并作為文章而單獨發表,具有一定的獨立性與完整性,因此,作者也更樂于把他的這種著述方式稱為“土豆模式”,而非笛卡兒式的“樹干模式”。[1]269-230讀完《生態美學引論》,筆者最深刻的感受就是:程相占是在與國際知名美學家阿諾德·伯林特、艾倫·卡爾森、李澤厚等人的學術論辯中構建生態美學,創造生態美學的中國話語,并非自說自話,亦非“國外流行國內摹仿”。

首先,與伯林特論辯,討論生態學與美學的合理聯結問題,解答生態美學的合法性難題。
在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舉辦的“生態美學與生態批評的空間”國際學術研討會(2015年10月)上,伯林特嚴肅質疑了生態美學的合法性問題,即生態學與美學聯結起來是否合法?有沒有必要構建與環境美學平行的生態美學?[2]許多對生態美學持批評意見的研究者,基本上都持有這種疑問。
該書第一章《美學何以是生態的?》與第二章《美學與生態學何以合理地聯結?》便是對這種質疑之聲的直接回應。程相占明確指出,生態美學作為生態學與美學的合法聯結,具有六條合法途徑:第一,生態學所揭示的生態危機及其催生的生態意識,催生了包括美學在內的人文學科的生態轉型;第二,生態學提供的生態知識能夠深化人們對于審美對象的解釋與評價,重塑審美體驗;第三,生態學催生了現代生態倫理學,能夠改造人們的審美情感;第四,生態學所揭示的生態價值,引導人們從生態健康角度重新看待審美價值,對審美破壞力保持警惕;第五,生態學的核心關鍵詞“生態系統”揭示了人的本性是生態存在,為生態美學構建生態本體論提供基石;第六,生態學確立的“有機體—環境”互動關系研究范式,為生態學與美學的合法聯結,內在地發揮了解釋效力。
程相占從歷史事實層面到學理邏輯層面揭示了生態學與美學之間的聯結途徑,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伯林特的質疑之聲,增強了生態美學的說服力。不過筆者認為,一種合理的聯結肯定應該是雙向的、互動的,而非單向的。但是,程相占的論述策略似乎是單向的,他僅僅強調生態學如何向人文學科輸出,如何影響美學,并未論述美學以及生態美學對生態學有何影響。如果生態學與美學的聯結是單向的,那么它就是“一廂情愿”,說服力會打折扣。實際上,美學以及生態美學理念對生態學也有一定影響,以利奧波德為例,他說:“當一個事物有助于保護生物共同體的和諧、穩定和美時,它就是正確的,當它走向反面時,就是錯誤的。”[3]這意味著,美也是生態學的一個重要考量,美學對生態學也有一定影響。討論美學以及生態美學如何反向影響生態學,應該是生態學與美學互動的一部分,這無疑會進一步增強生態美學的說服力。
其次,與卡爾森等人辯論,討論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的關系,解答生態美學在美學學科中的定位問題。
從邏輯上看,在為生態美學的合法性提供辯護以后,另一個問題緊隨而來,即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的關系是什么?這其實是關于生態美學的定位問題。比如,卡爾森認為,生態美學在環境美學框架之內,是環境美學中的一個理論要點而已;伯林特認為,環境美學已經比較成熟,沒有必要再建構生態美學;還有一些學者如薛富興等人認為生態美學就是環境美學,只是在中西方學術界的稱謂不同而已。“名正則言順”,如果無法澄清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的關系,那么生態美學的合法性依然遭受質疑,我們也無法對生態美學進行適當定位。
該書第八章《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如何分辨?》和第九章《生態美學何以超越環境美學?》便是對這一問題的回答。程相占梳理了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的5種不同立場,他既反對環境美學與生態美學無關,也反對把生態美學視為環境美學的一個分支,更反對把兩者等同起來,而是主張兩者是一種交叉關系:既有區別,又有聯系。“環境美學是就‘審美對象’這個理論角度立論的:審美對象是藝術品還是環境?生態美學是就‘審美方式’這個角度立論的,其立論根基是人的生態存在與生態思維,其核心問題是‘如何在生態意識引導下進行審美活動’?”[1]140從詞性的角度來看,“環境”是一個表示實體的名詞,“生態”是一個修飾行為方式的副詞。因此,環境美學從審美對象角度立論,其外延是指對于各種環境的審美欣賞;生態美學是從審美方式角度立論,其外延是指各種帶有生態意識的審美活動。由此,這就從學科根基上區分了環境美學與生態美學。
實際上,適當地區分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也是整套叢書的一個潛在目的。該套叢書同時收錄了《生態美學引論》與《環境美學概論》,就是為了從整體上比較“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系統地辨析兩者的異同。《環境美學概論》共有四編,分別探討“環境審美對象論”“環境審美方式論”“環境審美價值論”“環境審美設計論”。[4]對比這兩本專著可以發現,環境美學的研究對象是環境,而生態美學的研究對象除了環境之外,還包括一些藝術,比如,生態文學、生態電影、生態藝術等,因此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既非完全對立關系,亦非相互包含關系,而是一種交叉關系。恰當地區分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對生態美學進行適當的定位,有助于促使兩者相互參照、借鑒,從而走向雙贏。
盡管程相占努力將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區分開,但是我們無法否認的是,環境美學與生態美學正在加速融合。一方面,環境美學受生態學、生態倫理學以及生態設計思想的影響日益加深,如《環境美學概論》所揭示的那樣,環境美學在“環境審美方式論”“環境審美價值論”“環境審美設計論”等方面表現出越來越多的生態審美因素,比如,重視環境欣賞的生態方式,在環境欣賞時重視各類環境的生態價值以及在環境設計中重視生態設計理念。另一方面,生態美學積極吸收環境美學的理論成果,與環境美學的重疊度越來越高,比如,環境美學的重要理論成果——交融美學、科學認知主義、肯定美學、審美適當性等——均被吸收到生態美學理論建構中。誠然,在中國生態美學建構初期,由于各種原因,中西學術界交流不頻繁,中國生態美學與西方環境美學彼此間獨立性較強;然而,隨著近些年中西學術交流持續深入開展,中國生態美學與西方環境美學融合的速度明顯加快。如果生態美學與環境美學過多地融合在一起,那么強行區分兩者的意義也將大打折扣。
再次,反思李澤厚實踐美學的理論缺陷,討論生態美學的美學觀與研究對象,解答中國生態美學的創新性問題。
李澤厚作為實踐美學的代表人物,是當代中國最重要的美學家,在國際美學界也有一定的影響。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實踐美學實際上是以“美—美感—藝術”為研究中心,這與生態美學的美學觀和研究對象不同,而且李澤厚曾發文批評生態美學,認為生態美學是“國外流行國內摹仿,較少原創性格”,屬于“無人美學”。[5]如何對實踐美學做出回應,是生態美學亟須解決的問題。
該書第四章《生態美學的美學觀與研究對象》、第五章《生態審美的基本要點》以及附錄一《中國生態美學的創新性建構過程及其生態人文主義思想立場》便是對這一問題的回答。程相占認為,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實踐美學是按照“美—美感—藝術”三元模式來研究美學,按照這種模式來看,生態美學的研究對象就是“生態美”。然而,“生態美”實際上是一個誤導性概念。與實踐美學的三元模式不同,程相占提出了“審美能力—審美可供性—審美體驗”的三元模式,認為生態美學的研究對象應該是“生態審美”而非“生態美”,由此建構出生態審美的四個基本要點,即審美交融模式、生態倫理觀念、生態學知識與生態價值準則。
此外,面對李澤厚對于中國生態美學原創性的質疑,程相占列舉大量事實表明,中國生態美學并非“國外流行國內摹仿”,而是在未了解西方生態美學的情況下開啟的創新性發展歷程,并在與西方學者對話、交流與合作的過程中,將中國生態美學推向國際學術界。此外,該套叢書同時收錄《生態美學引論》與《西方生態美學史》,其目的也是將中國生態美學與西方生態美學發展情況進行對比,從而展示中國生態美學與西方生態美學各自發展特點。《西方生態美學史》統攬了西方生態美學70年發展歷程,剖析了西方生態美學三條建構路徑,即哲學思辨、生態藝術理論與環境實踐,并專章論述了利奧波德、約瑟夫·米克、瓦西里·勒班陀、卡爾森、高主錫、格爾諾特·伯梅、保羅·戈比斯特、羅爾斯頓、赫爾曼·普瑞格恩、埃里克·克拉克、希拉·林托特、馬爾科姆·邁爾斯12位學者的生態美學思想,從宏觀上呈現西方生態美學的發展狀況。[6]通過對比可以發現,中國生態美學具有自身的獨特性,它“既可以用來回應‘西方環境美學’——它是一種不同于‘環境美學’的‘生態美學’;又可以用來回應‘西方生態美學’——它是一種不同于‘西方美學’的‘中國美學’”[1]60。正因為中國生態美學具有自身的獨特性,才能夠成為國際美學的有機組成部分。
最后,在學術論辯過程中,提出了一系列獨樹一幟的標志性概念,為生態美學貢獻中國話語。
學術論辯的目的不是爭輸贏,而是推進生態美學研究。程相占在參與學術辯論的過程中,提出了一系列標識性概念和理論命題,包括生態實在論、文弊、生態智慧C、自然的自然化、身—心—境三元論美學范式、生態本體、關懷美學、審美暴力、審美應該、審美事件、生態魅力等,這些概念和命題大都是首創,推進生態美學理論知識的有效增長。
提出標志性概念并非創造一個新名詞那么簡單,這些標志性概念背后都有明確的學術目的和現實針對性。比如,第三章提出了“生態實在論”,基本內涵是指“由生態科學所描述的、所揭示的自然現象都是真實的、實際存在的;其基本思路是:整個宇宙可以視為一個無比巨大的生態系統整體,地球生態圈則是這個生態系統整體當中的微小部分,包括人類在內的生命是地球生態系統長期演化的結果,每種生命形態都是自然選擇的結果,而自然選擇的根本機制就是生命對于環境的適應”[1]57。以康德、黑格爾為代表的現代美學是以“先驗觀念論”為哲學基礎,生態美學若想批判并超越現代美學,必須尋找一種不同于“先驗觀念論”的哲學根基,由此程相占提出“生態實在論”,試圖為生態美學奠定堅實的哲學基礎。比如,第六章從國家霧霾治理實踐當中提出了生態美學的核心命題“自然的自然化”:“天氣本來就是自然現象,但是由于過度人化而威脅著人類的健康生存,所以,必須通過人為的方式將之重新自然化,即‘自然的自然化’。”[1]101“自然的自然化”實際上是針對實踐美學提倡的“自然的人化”而提出的,它強調在全球環境危機背景下,“自然的人化”不是“美的基礎”,而是“丑的根源”,真正“美的根源”則是“自然的自然化”。同時,這一命題也是對“自然再野化”這一種新興的生態修復運動的美學回應,具有一定的現實根基。
不斷概括提煉國際生態美學構建中出現的中國話語,是推進中國生態美學走向國際的重要步驟,也是學術自信的顯示。該書的核心內容曾經被作者以英語論文的形式在國際期刊上正式發表。作者有8份成果被卡爾森寫入《斯坦福哲學百科全書》“環境美學”詞條的參考文獻。[7]卡爾森還在國際英文期刊《東西方哲學》發表英文論文《東方生態美學與西方環境美學之關系》,明確提出“借鑒中國生態美學發展環境美學”[8];他還在國際美學頂級期刊《美學與藝術批評雜志》上發表英文論文《環境美學、倫理學與生態美學》,重點闡釋了該書第五章關于生態審美要點的論述,并給予高度評價。[9]由此可見,作者在構建生態美學時所提供的中國話語,已經得到國際學者的一定認可,并在國際學界產生較大反響。
當然,《生態美學引論》也存在一些欠缺與不足。第一,雖然提出了一系列標識性概念與命題,但是其中許多概念與命題尚未得到深入展開。如果一本理論著作能夠創作出一個獨特的概念或命題,那么它就極有價值,然而該書在不到30萬字的篇幅里,提出了一系列頗具首創性的概念與命題,可想而知,它很難對這些獨特的概念與命題都做出有力的論證。正如程相占所言:“筆者構想的《生態美學原理》,將是這些關鍵詞和理論命題的有機整合和系統化。”[1]16讓我們一起期待《生態美學原理》一書能夠對這些標志性概念和命題給出令人信服的闡釋與論證。第二,雖然提及生態美學的現實關懷,但是并未推進生態美學走向實踐領域。生態美學自誕生之初,就是一門關懷現實的學科,該書在導論“關懷生態危機的美學”與結語“邁向生態文明時代的美學轉型”中,都強調生態美學的現實關懷,但是整本書思辨性強,實踐性弱,除了第六章關注現實的霧霾天氣之外,更多地局限于書齋之中。甚至該書在最后一章討論生態美學的三大發展方向時,只是強調要借鑒并吸收西方環境美學的理論成果;要以生態文明理念為指導;要實現中國傳統思想資源的生態轉化;并未提及生態美學的實踐取向。這與西方生態美學不同,實踐是西方生態美學建構的重要路徑。縱觀《西方生態美學史》一書可以看出,利奧波德、約瑟夫·米克、高主錫、赫爾曼·普瑞格恩、保羅·戈比斯特等人都具有一線的環境管理與設計實踐經驗,而且他們還能夠將生態美學理論融入實踐之中,推動生態美學走向實踐領域。這兩點固然是本書的缺陷與不足,但也將是生態美學下一步發展的重要契機。
注釋
[1]程相占.生態美學引論[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21.
[2]參見[美]阿諾德·伯林特.生態美學的幾點問題[J].李素杰譯.東岳論叢,2016(4).
[3]Aldo Leopold.ASand County Almanac: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9:224-225.中譯本參見[美]奧爾多·利奧波德.沙鄉年鑒[M].侯文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246.
[4]參見程相占.環境美學概論[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21.
[5]李澤厚.從美感兩重性到情本體——李澤厚美學文錄[M].馬群林編.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9:275-276.
[6]參見程相占.西方生態美學史[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21.
[7]Allen Carlson.Environmental Aesthetics[EB/OL].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environmental-aesthetics/.
[8]Allen Carlson.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astern Ecoaesthetics and Western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Philosophy East and West2017(67):117-139.
[9]Allen Carlson.Environmental Aesthetics,Ethics,and Ecoaesthetics,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2018(76):399-410.中譯文參見[加]艾倫·卡爾松.環境美學、倫理學與生態美學[J].周思釗譯.鄱陽湖學刊,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