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奎 李延國
風雨煤都
網絡寫手很幽默,他們列出好幾種類型的中國煤都:首席煤都,終身榮譽煤都,撫順;過渡性煤都,開灤;開國煤都第一城,陽泉;改革開放前煤都,棗莊;現任煤都,大同;未來煤都,鄂爾多斯。當然,這個排行不準確,現在陜西榆林市煤產量超過了大同,在全國十大煤礦排行中位居第二。
可無論“中國煤都”之稱是否已數易其主,撫順都當之無愧——1901年,撫順開始煤炭開采,其煤炭以產量高、質量好著稱,黑黑的“烏金”帶來了財富與輝煌,撫順成為中國最早告別農業社會的地區之一,煤都譽美全國乃至世界。也難怪日本侵略者為之垂涎。
撫順煤礦最早的開采者是民族資本家王承堯,稍后的一個叫翁壽。王承堯是位愛國人士,他于1901年開創華興利公司,1905年被日本人霸占。為爭礦權,他不畏強權,11次上書清廷,狀告日本人的野蠻行為。然而弱國無外交,日本人最后給王承堯20多萬兩銀子,就把價值上億兩白銀的煤礦奪了過去。見微知著,1945年之前的撫順煤礦歷史,是日本侵略者瘋狂掠奪煤炭資源、壓榨礦工的歷史。龍鳳礦自然也不例外。
龍鳳礦由4個礦井合并而成,開采最早的是1903年,華商孫世昌等人在大連成立大興公司,其次是華商張慎修開掘的龍鳳斜井,第三個是華商周從龍在新屯開鑿的斜井,最后是華商周文貴開鑿阿金溝斜井。這4家最終都被日本人強占了去,歸并為龍鳳采炭所。
20世紀30年代,龍鳳礦上部煤層開采殆盡后,日本人勘探發現,龍鳳礦深部蘊藏著大量優質煤,為確保順利開采,于1934年開始建設豎井。日本人對這座豎井的建設高度重視,派出許多技術人員到歐洲考察,最后,根據德國魯貝煤田的密尼斯特坦礦的井架形狀為基礎,設計建造了龍鳳礦井架,1936年12月竣工并投入使用。
此豎井一直是龍鳳礦的標志,因井架樓外型呈T型,民間俗稱其為“大架子”。豎井樓通高63.1米,深度670米,是型鋼結構,紅磚砌成內壁。外表顏色一直沿用橄欖綠的顏色,未改變。井樓里共有一大一小兩臺“戈培式”絞車,都是德國西門子公司制造的,電動機為4025千瓦,絞車功率5395馬力,用來運送礦工上下井和一些物資。其實它是大架子中的一個,在豎井(即東豎井)西側原本還有一個,叫西豎井,其井架樓高度為37.5米,裝備有兩臺分列式絞車,專門供提升煤炭用。
同樣的大架子在德國的密尼斯特坦礦還有一對,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毀于戰火,所以留存下來的龍鳳礦東豎井就成了世界上的唯一,絞車也是世上僅此一套。因而,代表那個時代世界科技與建筑先進水平的龍鳳礦豎井,在中國乃至世界工業文明史上注定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
從1919年強占到1945年投降,侵略者從龍鳳礦豎井中提出的煤炭高達幾千萬噸,都運回了本國。這些煤炭浸透著中國礦工的血淚。礦前東側有一南北走向的山崗,崗上北頭曾有座老君廟,侵略者在這建了許多工人宿舍,礦工稱之為“大房子”,老君廟后是拋棄中國工人尸體的地方。像這樣的萬人坑,龍鳳礦附近有3處。
日本侵略者投降的第二天,龍鳳采炭所庶務主任隆田安排引爆井下火藥庫雷管,想炸毀豎井和提升設施,因兩萬發雷管被石頭埋住,沒有全部爆炸,東豎井才躲過一劫。
礦中龍鳳
新中國成立后,龍鳳礦回到人民的懷抱。國家對撫順極為重視,“一五”期間,全國156項重點工程中撫順列有7項,其中5項是撫順煤礦的新建、遷建和擴建項目,龍鳳礦豎井延伸工程就是其中的一項。
那時的撫順,龍鳳礦、西露天礦、老虎臺礦、勝利礦和東露天礦總產量一直居于全國首位,煤質國內一流,是名副其實的新中國煤都。龍鳳礦還曾被視為撫順的標志,印在地方糧票上。
黨和政府對礦工更是關懷備至,即便是糧食困難時期,每月都為礦工供應酒、肉、白糖和細糧,工資也比別的行業高。那時候東北人很牛,北京人當時管東北人叫“東北虎”,東北礦工、煉鋼工人賺得多,到北京買東西,一買一大堆,北京人看得直迷糊,說是“東北虎下山”了。
20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初是龍鳳礦最輝煌的時期。那時國家領導人經常來撫順礦區視察,國家各種文藝團體也常來撫順礦山慰問演出,過年過節更熱鬧,每天都有人去豎井底下照相,撫順五大礦就這么一個地標性建筑,各級領導和不少著名演員也都在這大架子底下照過相。
龍鳳礦最牛的還是在國家急需煤炭的關鍵時刻。那時礦里大搞科研攻關,突破年設計能力180萬噸,創造了350萬噸的紀錄,還有瓦斯綜合利用、錨桿技術、向全國兄弟煤礦輸送各類人才2000余人等,為國家工業的發展做出重大貢獻。所有工業所需煤炭都是從這架豎井運上來的,可以說它記錄了龍鳳礦的無私奉獻,也培養了一代代無私奉獻的龍鳳人。
礦燈、風鎬,一個普通礦工的井下勞動特寫鏡頭,出現在1958年第五期《人民畫報》封面。封面的主人公是龍鳳礦掘進工人呂振剛,帶領313掘進組與兄弟班組開展勞動競賽,創下全國掘進紀錄的特寫。
煤黑子登上“大雅之堂”,可見當年黨和國家對煤礦工人的肯定,為此呂振剛還成為“小人書”里的主人公——1972年,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以全國煤炭系統勞動模范、龍鳳礦井巷區掘進隊長呂振剛為原型創作的連環畫《“伏虎”記》橫空出世,在全國引起巨大轟動。
龍鳳人的輝煌還不僅如此,在精心保存的資料中,也能清晰地看到父輩們奮斗的足跡:由周恩來總理親自簽發的“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七周年訂于1966年9月30日下午6時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舉行招待會,敬請光臨”的邀請函、入席證、菜單;1979年和1982年,選煤廠廠長李繼文從北京人民大會堂捧回國家經委頒發的銀質和金質獎牌,是龍鳳人克服重重困難,改造日偽時期遺留的選煤設備,經過19次技術攻關試驗,實現了用跳汰工藝替代槽式洗煤工藝,入洗原煤由每天5000噸提高到一萬噸的最好見證;共和國瓦斯工業奠基人費廣泰,全國勞模、煤炭系統勞模、撫順市特等勞動模范富文忠、劉振山、高廣啟……為了多出煤,加班連點,兩個饅頭就著咸菜就是最好的井下午餐,他們用脊梁、用汗水、用犧牲精神,為新中國奉獻了上億噸優質煤炭。
精神的高度
20世紀50至70年代,龍鳳礦被稱為“中國工業的糧食”,龍鳳礦工曾經是最驕傲的國家主人。
在撫順的東部,有一條小街,還有個好聽的名字“錦山街”,但人們更愿意叫它(龍鳳)礦前一條街。這條街位于當時龍鳳礦大門到礦俱樂部之間,南北走向,長400米。20世紀50年代,小街兩邊蓋起了房子,建起了礦工住宅區,各類生活、文化服務行業相繼開業,成為龍鳳地區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生成那個年代特有的典型的一企一街(一個企業和本企業獨立的生活區)模式。
龍鳳礦正門對著這條街,大門兩側墻上有龍和鳳的浮雕,寓意著龍鳳呈祥和礦的名字,后來被拆除了。從礦大門出來就能看到光榮榜,上邊掛著勞動模范、先進生產者的照片,那是一個崇尚英雄的時代,光榮榜也是人們經常駐足的地方。
每天早晨6點,龍鳳礦廣播站準時開播,樂聲飄揚在整個礦區和生活區上空,新的一天開始了。廣播站每天播音三次,主要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和報紙摘要》、本礦新聞和文藝節目,一代代龍鳳人聽著礦廣播站的聲音一天天成長,了解世界。
礦前一條街雖不是歷史名街,但它伴隨著新中國走過半個多世紀風雨,見證了國家工業發展取得的偉大成就,記載著“特別能戰斗”的煤礦工人為祖國建設貢獻能源的功績,留下了許多動人的故事。
20世紀90年代末,由于資源總量減少,1999年時龍鳳礦可采煤量已由1953年的1.49億噸減至1900萬噸。進入深部開采后,地質構造復雜,自然條件差,生產環節日趨復雜,采掘成本越來越高,企業虧損越來越嚴重,放假的工人也越來越多,經常好幾個月開不出工資,獎金也早沒了蹤影……最后,一次突發的礦難成為壓倒本已積勞成疾的龍鳳礦的最后一根稻草。
根據國務院和遼寧省政府的指示,從1999年8月1日起,開始正式封井回撤,井下物資回撤入庫。同年10月26日正式宣布龍鳳礦破產,16000多名國企職工被“買斷”。
破產報告是在礦招待室宣布的,職工都蒙了,有的把工帽、工作服從樓上往外撇,撇了一地,就像戰爭結束后的慘敗景象。一伙兒又一伙兒地去豎井下合影,然后抱頭痛哭。一位礦工的話感動在場的很多人:“不就是破產嗎?天不沒塌嗎?人家闖蕩商海,發起來了,我們就不行嗎?咱們龍鳳礦的爺們兒是龍,女人是鳳。只要大架子不倒,咱就不能倒!”
面對困境,龍鳳人的確沒有被壓倒,他們選擇的是拼搏和出征。一開始,很多礦工對下崗破產有強烈抵觸情緒,甚至采取過極端行為。一位叫韓偉的礦工和媳婦闖蕩深圳,擦過皮鞋,撿過垃圾,當過保安,睡過水泥管子,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后來小兩口倒騰服裝,慢慢緩過勁來,不僅開了家貿易公司,如今還在深圳有了300多平方米的辦公樓。
原龍鳳礦下屬車間的三公司、七公司,組建成泰和煤礦,經過轉制重新披掛上陣。他們盡數吸納原龍鳳礦礦工,最多時安排了3000多人。還有很多重新就業的礦工開始適應新環境下,已在民企中挑起大梁。
新生陣痛,浴火重生。經濟轉軌過程中,產業工人付出了巨大犧牲,本應是弱勢一方的群體,以平靜的姿態默默承受了歷史轉型的陣痛,為技術升級、國企改革和騰飛爭取了時間。黨和政府沒有忘記曾為新中國工業化發展奉獻的“龍鳳”。2003年遼寧省政府公布龍鳳礦豎井為遼寧省級文物保護單位;2005年,撫順市政府對龍鳳茨溝、夜海溝和員工街進行了棚戶區、舊城改造,6447戶居民搬進新樓房;2019年,撫順啟動龍鳳礦家屬區“三供一業”改造,更換了供水、供電、供熱管網,增進房屋保溫,不僅解決了當年企業辦社會遺留問題,還修建撫順網紅的茨溝健身廣場,社會基礎設施全面升級。
后工業時代來得太迅猛,現代科技無情地將過往拋進歷史,但大工業時代是人類歷史的進程中最重要最輝煌的一段,保存好這部分工業遺存無論何時都責無旁貸。工業旅游和工業文創則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本,比如上海、沈陽、徐州、阜新都在對舊礦山進行重新規劃改造,撫順礦務局也進行了不少嘗試,如2011年,撫順煤礦博物館正式落成開館等。
如今,龍鳳人也已在新浪潮中成功轉型,凝聚幾代龍鳳精神的豎井或將不再孤零零地屹立于曠野中,因為未來已可期。